作扶桑樹形的九枝連盞燈盈散開一室明凈光影,，漫浸過紫檀木雕云龍紋嵌玉石座屏風(fēng),，徐徐點(diǎn)亮被花椒和泥涂成粉色的墻壁。

　　呂后本是緩緩而言,，語氣平靜,，神色從容,。

　　但往事如澎湃的海浪般打上了她的心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激潰了她的重重心防,。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動,，神色也越來越憤然,、

　　到地后來，甚至索性不再稱陛下,，而是直呼其名,。

　　“沒有。

　　我呂雉一句怨言都不曾有過,。

　　倒不是說我有多賢良,，而是我覺得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們的父親,，是我要一輩子相守的人,，我為他吃這一時(shí)的苦算什么呢？

　　只要我們一家人最終能和和美美地團(tuán)聚,，只要我的兒女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只要他把我的付出看在眼底，說一句娥姁,，辛苦你了,，我沒有什么熬不住的。

　　可等到漢四年九月,，楚漢終于議和,。

　　當(dāng)我拖兒帶女，攙扶著君舅和少姑①,，滿懷劫后余生的驚喜和久別重逢的欣喜回到漢營中時(shí),，迎接我的是什么呢？

　　未等我潸然淚下地?fù)溥M(jìn)他懷中,，他卻先喚出一個(gè)楊柳纖腰,，冰肌玉骨的美人來。

　　那美人朝我盈盈一拜,，說戚懿見過姊姊,。

　　呵——

　　簡直如數(shù)九寒天里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冰水，霎時(shí)凍地我牙關(guān)直打顫,，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來,，更別提吐出一個(gè)完整的字音來。

　　我只能拼命把嘴角往上提,，而后不管那笑是不是比哭還難看,，便又止不住地連連點(diǎn)頭，表達(dá)我對這個(gè)妹妹的認(rèn)可和歡迎,。

　　畢竟,，他劉邦是漢王了，三妻四妾何足為怪呢,？

　　且我沒在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gè)可心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只是——

　　我到底……到底有些難過,。

　　但又能怎么樣呢,？

　　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

　　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我和我的一雙兒女其實(shí)早已經(jīng)成了多余的,。

　　我的夫君滿心只有戚懿，而戚懿覺得她才合該是比肩站在劉邦身旁的人,。

　　而我這個(gè)發(fā)妻,，居然霸占著本該屬于她的位置，簡直礙眼至極,。

　　于是,，她沖我示威還不算，還一次次地把手伸到了我的兒女身上,，肆無忌憚地踐踏著的底線,。

　　可是，憑什么呢,？

　　憑什么我要給她讓位呢,？

　　我在田野間勞作時(shí)，她戚懿在哪,？

　　我為劉邦服侍雙親時(shí),，她戚懿在哪？

　　項(xiàng)羽把太公綁在城墻上,，威脅劉邦說若不投降便要烹殺乃翁時(shí),，她戚懿在哪？

　　我的兄長為劉邦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時(shí),，她戚懿的娘家人何在？

　　憑什么就想不勞而獲地得到我的一切,？

　　甚至想讓我呂氏一族都受我的連累,？

　　憑什么？

　　憑什么??？

　　不不不——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p>　　呂后激昂的語調(diào)漸漸沉穩(wěn)下來,，話到尾聲，甚至有了幾分喃喃自語的味道,。

　　她緩緩揚(yáng)眉,，淡淡一笑,。

　　那笑容在寂然無聲的沉沉深夜中，恍如清淡幽雅的白茶花一般,。

　　而后,，她倏然抬頭，目光穿透了一切虛無迷惘,，筆直刺進(jìn)阿嬌心中去,。

　　“所以，你明白了嗎,？

　　那是我呂雉該得的,。

　　也是她戚懿該得的。

　　更是他劉邦該得的,?！?p>　　…………

　　恍如登山時(shí)，腳下驀然一踩空,，連驚呼聲都還哽在喉間,，便已經(jīng)抵抗不住地跌入了萬丈懸崖一般。

　　又恍如有人用極細(xì)極韌的絲線纏上了她的五臟六腑,，而后猛地一收力,，瞬時(shí)間鋒利如刀割，血肉迸裂,，鮮血淋漓,。

　　“啊——”

　　阿嬌飽受驚嚇，又吃痛不已地從綿長逼真的夢境中跌將出來,。

　　可呂后那張冰寒無比的臉,，那雙銳利至極的眼眸，仿佛還浮現(xiàn)在她眼前,。

　　她仿佛……仿佛還在夢里,。

　　她一時(shí)間心亂如麻，緊緊攥著絲被的手心瞬時(shí)泅滿了細(xì)細(xì)密密的熱汗,。

　　她屏息靜氣地撩開幄帳,，小心翼翼地朝外張望去。

　　寢殿中照例只留了一盞玉勾云紋燈在木雕鳳紋漆幾上,，寧神靜氣的安神香自鎏金蟠龍紋熏爐中氤氳而出,。

　　那乳白色的裊裊輕煙，在暈開的幽微的光影中緩緩盤旋而上,，縹緲而模糊,。

　　這是在長信殿。

　　不是在夢中了。

　　阿嬌這才放松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剛想落下幄帳,，卻在不經(jīng)意間掃到了殿中的滴漏。

　　等等——

　　才子時(shí)初刻,？

　　她記得很清楚,，她是在亥時(shí)末刻睡下的,。

　　那也就是說,，這樣漫長到疲累殊甚的一場夢，居然才用了一刻鐘,。

　　但對阿嬌來說,，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若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卯時(shí)了,，那才叫人糾結(jié)呢,。

　　趁著勉強(qiáng)還補(bǔ)得上睡眠，趕緊睡吧,。

　　可是呂后的臉是從她眼前消失了,，但她最后那幾句話卻始終回蕩在她耳畔。

　　…………

　　“所以,，你明白了嗎,？

　　那是我呂雉該得的。

　　也是她戚懿該得的,。

　　更是他劉邦該得的,。”

　　…………

　　阿嬌心下明白,，絕對是因?yàn)樗龑δ歉眳魏螽嬒衲钅畈煌?，才做了這樣一個(gè)夢。

　　可是——

　　可是這夢會不會也太過真實(shí)了,？

　　簡直……簡直就像是隔著時(shí)空在和呂后對話一般,。

　　而想驗(yàn)證是不是果真如此，也很簡單,。

　　只要是發(fā)生過的事情,，別管它是如何地禁忌，總會有痕跡證明它的存在,。

　　倘若真如夢中所說,，高祖竟薄情至此，戚夫人竟惡毒至此,。

　　那么——

　　她雖然還是不甚贊同,，但卻總算明白了呂后為什么要用如此慘無人道的方式去報(bào)復(fù)戚夫人了。

　　戚夫人長年累月地欺壓逼迫呂后，且一再踐踏在呂后的底線上,。

　　一旦讓呂后有了反擊之力,，勢必是如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如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

　　甚至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后來的諸呂之亂,，恐怕有一部分的誘因便是因?yàn)楦咦婧推莘蛉恕?p>　　阿嬌思及至此，忍不住又長嘆了口氣,。

　　如若易地而處,，換了呂后是前世的她。

　　既能保住皇后的尊榮,，衛(wèi)子夫又溫順有加,，呂后只怕都會覺得心滿意足了。

　　呃——

　　這么一想,，怎么莫名有種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覺呢,？

　　阿嬌一陣惡寒，連忙直晃頭,。

　　果然啊,，人是不能比較的。

　　尤其是不能跟慘的比,，不然當(dāng)真有一種只要沒被逼死就值得慶幸的錯(cuò)覺,。

　　不早了，不早了,。

　　真的不能再發(fā)散思維了,。

　　真的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