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深沉,連星星似乎都睡去了,。
油燈下,俞英蓮還在做針線活,。撲閃的燈花映照著她俊美的臉龐,,一片緋紅,。葉俞氏睡了一覺,,睜眼看見孫女還坐在炕頭,,她督促道:“睡吧,天不早了,?!?p> 俞英蓮在凝神。
“丫頭,,你咋了,?”葉俞氏看見英蓮的臉上掛著淚痕,。
“沒什么,。”俞英蓮在臉上抹了一把回應道:“這就睡,?!?p> “娃呀,你是不是想康兒了,?”
“沒有,,哪個想他了?!庇嵊⑸徝摿艘路@進被窩,。
葉俞氏嘆口氣:“唉,娃呀,,我知道想人的滋味不好受,。再熬熬吧,等他回來就給你們完婚,?!?p> “他回不回來是他的事,我才不想。他每次寫信來,,從來問都不問我一句,,他心里根本就沒我,把我早忘了,?!?p> 葉俞氏算是明白了,“唉,,傻娃呀,,康兒的信是寫給他父親的,咱們幾個女的又不識字,,他咱好意思在給老子的信中提你,。他不是每次在信上說,家人都好吧,,你不就是家人嘛,。”
俞英蓮不吭氣了,。
不知是俞英蓮有了預感還是思念遠方的人兒,,她心里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安。盡管奶奶極力安慰她,,但俞英蓮還是把頭捂在被子里嚶嚶哭泣,。她的預感不僅僅是葉爾康在給父親寫的心中沒有提及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寫給家人的信越來越稀疏,。她不懂得“天命論”,,更不曉得“冥冥之中”的宿命,純粹是一種自我預感,,特別是在兩性關系上,,女人往往變得很敏感。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些預料不到的遺憾,,就如同周仕健逼迫娶了寡嫂馮涵音,,盡管不情愿,卻還得接受,。冥冥之中的機遇是什么,,難以預測,遇上對的了就認為上蒼眷顧,,當不如意了就責怪上天不公,。好比愛情,會遇到誰,,會愛上誰,,無法預知,,總喜歡把那一切歸之為緣分。有一句話叫,,路就在腳下,。可有時腳下的路并不是自己能選擇的,,就像俞英蓮從小被老祖宗指婚,,這不是她能決定了的。
冥冥,,本謂幽暗深遠,,與昭昭明亮相對應。這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和“命中注定”無關,,更不是迷信。禪,,就是活出真實,,活出灑脫。古剎鐘聲,,梵音悅耳,,尋一面鏡子,看透前世今生,,靜默淡然,,隨遇而安??纱笄澜?,凡夫俗子能做到超然又有幾人?;ɑㄊ澜?,浮華人生,。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過多;人心本無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
白天還好過,一早起來俞英蓮收拾家務,,忙完了又急著給伙計們做飯,,挑著擔子到地頭來回一趟,忙碌中大半天過去了,。最難挨的數(shù)晚上,,天一黑掌燈,,歇息下來的她手里總要有些活,針線是鄉(xiāng)下女人一年四季都離不了的,。陪奶奶說會話,,有時思想拋錨,看在眼里的奶奶給她寬心,,往往開幾句玩笑,。但說不了多會話,奶奶就躺下睡了,。長夜里,,俞英蓮難免要思念遠方的那個人。少女的心里有了憧憬,,想著想著待發(fā)覺了臉頰都滾燙了,。沒有文化,她的憧憬很單純直接,,等他回來在家人的操辦下圓房,,給葉家傳宗接代,這就是她眼里的現(xiàn)實生活,。當然她也希望看到葉爾康學成歸來,,在鎮(zhèn)上謀個差事,當個教書先生,,每天穿上她給做的長袍,、鞋襪,干凈利落地走在街面上,,手里拎個真皮包包,,過往的人都向他張著笑臉打招呼,問一聲:“葉先生好,!”一切臉面全都有了,。
父親葉祖賢雖也是個文化人,也有一份公差,,但他穿戴不講究,,農(nóng)忙時還要下地干活,和鄉(xiāng)民們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俞英蓮早有勾畫,,在和葉爾康成親后不能讓他做粗活,那么有學問的人豈能務弄莊稼地,,那不白糟蹋了,。在她看來,葉爾康是隆興鎮(zhèn)最有文化的人,,就應當干和文化有關的事,,那么什么是文化人該干的,,她想象不出來,反正覺得他整天長袍馬褂在人前頭走動就是她希望看到的,。
但一想到他外出求學,,離家那么遠,特別是隔壁家的嫂子開玩笑說,,英蓮哪,,你的康兒怕是在外迷了眼,再也不回來了呢,。聽了這樣的話她就生氣,,好幾天都不理人家,堂嫂知道這笑話不是隨便能說的,,哄她好話,,說過年時你的康兒就回來與你完婚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了,,可不要到時入了洞房不知道干啥,,要不要嫂子教教你?俞英蓮臉紅了,,哪個要你教,,你哪有好話。
過后她真的有了胡思亂想,,既有憧憬中的遐想,,又有無法說出口的焦慮。心事不能訴說給別人聽,,就是奶奶也不行,,那樣會沒皮沒臉的。多少個慢慢長夜她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有時甚至在被窩里暗自掉淚,。
不是遠在鄉(xiāng)下的女子俞英蓮多慮了,離開家鄉(xiāng)一頭扎進外面世界的葉爾康,,流年遇到桃花,,只顧踏浪于歲月之海洋,全然忘記了云帆盡頭有一個癡心的女子在等候他的歸來,。
其實不是葉爾康儼然把家鄉(xiāng)的俞英蓮給忘了,,這些日子,他也在思考,。想來想去,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直到這會猛然反應過來,,他對俞英蓮是有真摯的感情,,但這種感情是親情,不是那種令人心跳的愛情,。她是妹妹,,這世上哪有兄妹談情說愛的?
莫非觸動他心弦的是喬菽萍,?
周仕健在劇團見過喬菽萍,,他曾對葉爾康說,那么好的女子,,你就沒想法,?周仕健以過來人的體會開導葉爾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千萬不要步我的后塵,被羈絆束縛住,,那樣會痛苦一生的,。
湑水河畔的初次謀面,恍如偶遇了一場溫潤的春雨,,前世的相知已在心底被閃電般地觸動了,。也許是周仕健的一句話訇然開啟了葉爾康塵封的情愫,他的心不安分了,。和窈窕秀麗,、溫文爾雅的喬菽萍相比,俞英蓮不可能給他帶來心蕩神怡,、渾然忘我的感覺,,心猿意馬也就成了必然。
盡管是蜻蜓點水式的交往,,慢慢地葉爾康似乎對她在意了起來,。在他眼里,喬菽萍是那樣美,,美得像一首抒情詩,,全身充溢著少女的純情和卓爾不群的風姿,亭亭玉立,,好比山谷的幽蘭,,驚鴻一瞥,天涯凝翠盡芬芳,。從心理學上講,,一見鐘情是個體自我界限的瞬息瓦解,也是一種熱烈澎湃的情感萌芽噴發(fā),,更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致命誘惑,。就像天邊的云,,在風的拂動下,她突然間漂浮在了他眼前,。
起初他對她只有欣賞,,并沒有刻意要和她怎樣。自除夕夜她被江薇帶到古路壩,,他也沒有過多的想法,,只是覺得“風景這邊獨好”,最多飽飽眼福,,這種“美景”與己無關,。但閑暇之余,她的影子猛然會從腦海里跳出來,,那雙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以及長長的、一閃一閃的睫毛,,像是探詢,,像是關切,像是問候,。
然,,是周仕健的話讓葉爾康仔細斟酌了,思前想后,,他的腦海更是只有她一個人存在了,。瞬間,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那種早已幻有的對理想愛人的需求,,跟現(xiàn)實存在的喬菽萍無縫隙重疊了。一剎那,,久久蘊藏在心間的嵐光在那一刻從迷霧中剝離,,熠熠閃爍了。
他想起在湑水邊與她的遠遠相遇,,走過了,,最是喬菽萍的回首一望,讓他難以忘懷,。其實從神情上他已經(jīng)迷醉了,,只是當時他沒有意識到罷了。
情不醉人,,人自醉,。心扉打開,陶醉在自我遐想中的葉爾康只想徜徉在芬芳里,渴望留住姹紫嫣紅的美麗,,以為這樣,,年華也會忘記更迭,,歲月才不會衰老,。至此,這種人面桃花的初相逢,,便牢牢占據(jù)在他的心海,,就像一本愛不釋手的好書,每每翻閱幾頁,,聞著淡淡的墨香,,細細咀嚼,別有一番甜蜜的滋味在心頭,。
周仕健說,,那是個好姑娘,去愛她吧,,錯過了你會后悔的,,別讓青春留有遺憾。
不論是邂逅還是萍水相逢,,這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都會發(fā)生,。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是匆匆過客,有些人與之邂逅,,轉眼忘記,;有些人與之擦肩,卻有了回眸,。往往有些故事就是在這種不期然的回望中產(chǎn)生的,,好似五百年一輪回的緣分,前世就認識你了,。不能不說,,所有的相遇和回首都是緣分,當你愛上那個背影,,貪戀那個忘不掉的眼神,,這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心系情緣了。至于是清淺還是緣深,,只有交給時光去驗證了,。
如果說花開是溫暖、幸福,,那么花落應該就是惆悵,、落寞了。
周仕健看出了端倪,問葉爾康,,“怎么,,動心了?”葉爾康只能實話實說,,“想人還真是挺煎熬的一件事,,你有過嗎?”周仕健滿面苦澀,,“我哪來的這般福分,,還未知曉什么是心神搖曳就被綁在婚姻的船上了,只體會到了搖來蕩去,,哪還顧得上去看岸上的風景如詩似畫,。看來在天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你們都在等候?!?p> 葉爾康還在猶豫,,周仕健數(shù)落他,“先寫個信呀,,權當是投石問路,,磨嘰個啥。你總不能等人家姑娘腆著臉主動來向你示愛吧,?”
于是,,他寫了。
到頭來為一個叫喬菽萍的女人,,他把心也弄丟了,。倘若他輕輕回眸,置身于別有洞天里的他或許會發(fā)現(xiàn)遠方的風景依舊旖旎柔美,。他的信是這樣寫的:
淑萍,,冒昧給你寫信,請不要見怪,。
想必這樣做唐突了,,可我不得不說,你的倩影從我見你的那天起就悄悄地根植在我的心海,,在那里發(fā)芽了,。你的容顏如同那山谷的幽蘭,在我的情思里綻放,。這是真的,,千萬別認為是我輕浮,僅見了幾面,就說出如此放蕩的話來,。只因我放不下了,,心要這樣,由不得自己,。
假如因了這封信能在你心里掀起漣漪,,那我在夢里都笑了。倘若是我惹得你不高興了,,那縱然就是我的不對,,向你道歉,,不該攪了你平靜的心,,請寬恕我的罪過。
今夜愿你做個好夢,,如果夢里有我陪伴在你的倩影旁邊,,那是再好不過了。
信不長,,言簡意賅,。這般的投石問路,表白的直接徹底,,不帶含蓄,,他也真敢寫,。如果此信被周仕健看到了,,肯定要說,你會嚇跑人家姑娘的,??扇~爾康認為,過于平淡,,啰嗦上半天還讓對方不知所云,,又怎能打動一個女子的芳心。
然,,他的投石問路并沒有等來喬菽萍的回應,,這讓葉爾康感到不安,心里忐忑了,。他暗自思忖,,莫非是她不情愿,或者是寫那樣的信把她給嚇著了,?如果真是那樣,,只能怪他太冒失,實屬活該。
既然放不下,,卻又見不到面,,那種說不來由頭的悵惘折磨得他幾近坐臥不寧,連茶飯也覺得寡然無味,,好生難挨,。他的失態(tài)被周仕健看在眼里,鼓勵道,,“何必忍受煎熬,,找她去呀!”
他遲疑,,“那樣行嗎,?”
周仕健說:“有啥不行的,你沒試怎么就知道不行,。去吧,,干嘛這般膽小謹慎,何苦來著,?!?p> 他心想,對呀,,熬下去等于虛妄了一片情思,,即使她不情愿,拒絕在當面好了,,那樣也就用不著苦苦被煎熬,,該當死心了。
于是,,他不惜從古路壩跑二十多里地到縣城西北聯(lián)大本部去找她,,幾經(jīng)打聽,,總算在校外的茶館看到了她靜靜讀書的倩影,,霎時感覺猶如飲了一壺美酒,眼里整個都是春天了,。
葉爾康的出現(xiàn)倒是先被江薇看到了,,用手指輕輕捅一旁的喬菽萍,往門口方向努努嘴,,表示有人找她了。喬菽萍抬頭望去,,見葉爾康站在那里滿面春風,,嘴角掛著笑意,,她什么都明白了。
其實江薇早從葉爾康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哪怕她不知曉葉爾康已經(jīng)給喬菽萍寫了信,,到底她已是嘗過愛情滋味的人,從過來人的經(jīng)驗斷定葉爾康不是來找自己的,。
當初收到了葉爾康的信,,喬菽萍并沒覺得太過突然或出乎預料,這正是她的期待,,她的盼望,。漣漪從心頭泛起,望望蒼翠的青山,,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了,。那憧憬中的神情,幸而沒有被江薇看到,,不然又該說她沒羞了,。
她之所以沒有對葉爾康的信做出反應,這是有意吊葉爾康的胃口,,讓他先焦慮一段,不然得到太容易了,,他會不懂得珍惜,。所以就得端著,急慌慌回音,,那和柴禾妞沒了兩樣,。
不成想,他來了,,就站在茶社門口,。
女孩子的矜持使她總要做出些扭捏的姿態(tài),往往短暫的猶豫實際上是在尋找合適的鋪墊,,在被江薇輕推一把,,并好意相勸,“去吧,,人家都找來了,,還做作啥?!彼@才漲紅著臉站了起來,,羞澀地向他迎過去。
面對面了,,她輕聲問道:“你咋來了,?”
這般的開場白,讓葉爾康不知如何應對,。說過了她也意識到不妥,畢竟還不是戀人,,聽明白了會覺得是親呢,,甚至有曖昧的意味,;讓不懂的人聽了,,理解成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適得其反了,。當然不同的理解來自說話人的語氣,,這至關重要。
當然在葉爾康聽來她的語氣很輕柔,,他毫不猶豫坦露了心聲:“來看看你,,還好嗎?”
“還行,?!被貞暮芎唵危Z氣充滿友好,。
“一直想來,,但就是……”
她的表情溫柔,眼睛里閃著幽柔的光芒,。
“你還是來了,。”她笑了,。
就是她的笑容讓他多了自信,,話也敢說了,“我怕遭遇你的冷眼,,還有尷尬,。”
“不管怎樣,,我們都是同學,,我會那樣嗎?”她往里邀他:“那就進去坐坐唄,?!?p> 他說:“咱們在外面說會話吧,別影響其他人學習,?!?p> 她遲疑了下,,還是答應了,“那好吧,。我去給江薇說一聲,。”
既然她答應了,,這說明有戲,他忐忑的心略安穩(wěn)了些,。
在外面等了會,,喬菽萍出來了。
“咱們走吧,,我讓江薇把書包帶回去,。”她如是說,。
這在葉爾康聽來是好兆頭,,至少她沒有很快就回去的打算。
出了茶館不遠就是漢水碼頭,,過江的人來來往往,。漢水從秦嶺南麓而來,遠眺河流玉繞如帶,,水流清澈見底,,有泥鰍在沙石間出沒。四周很安靜,,煙氣迷離,周邊散發(fā)著潮濕的,、水草的味道,,嗅一口,肺腑都醉了,。這樣的景致,,這樣的心情,不想觸動心弦都不由自己,。
順江逆流而上,,他們在一棵濃蔭的垂柳下站定。
望一眼,,她低下了頭,。
她說:“對不起,我沒有給你及時回信,,怨我了吧,?”
“沒有,,哪里會怨你?!弊钍沁@一低頭的溫柔,,讓葉爾康心旌都搖曳了。
喬菽萍抬頭看他一眼,,無不嬌嗔地說:“還說呢,,你連我的名字都寫不對就敢貿(mào)然寫那樣的信,好意思說,?!?p> 這讓自信中的葉爾康驚駭:“不會這樣吧,我哪里寫錯了,?”
她莞爾一笑給他解釋道:“我名字中的那個‘菽’字被好些人寫別了,,都以為是‘淑’。淑女的‘淑’是三點水,,而我的‘菽’字是草字頭,。明白了嗎?”
他很是窘迫,,漲紅了臉:“原來是這樣,,‘淑萍’二字本就是女孩子常用的名,怎么會是個‘菽’字呢,?這個怎講,,莫非有來頭不成?”
她說:“當然有來頭,,‘菽’當豆類解釋,,而我祖父原本就是靠開豆腐坊起家的,他給我們這輩人起的名字都帶有一個“菽”字,,就是讓我們不要忘了根本,。”
他釋然:“難怪,,你爺爺可謂用心良苦,,從這點來說老人家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了?!?p> 她搖頭:“不盡然,,他根本就不認得字,這名字是我出生時他央求一個落魄的文人給起的,。到我長大了后,,爺爺每每說起我的名字還不免念叨,說為給你起個名字還搭上了一大塊豆腐,,實在不合算的很,?!?p> 葉爾康笑了:“老爺子真有意思?!?p> “想起來老爺子是個可愛的人,,但同時他又是個老頑固的人?!?p> “此話怎講,?”
“當初在我念書的事情上,他居然反對我去學堂,,說女孩子遲早是別人家的,,念什么書?!?p> “這都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在我們鄉(xiāng)下能念書的女子幾乎很少?!彼肫鹆擞嵊⑸?,她就沒有念過一天的書。但一瞬間過后,,他除了在心里一聲嘆息,,旋即又被他放在了腦后。
“但后來爺爺看我書念得挺好,,又自我檢討說,,丫頭,我差點耽誤了你,?!眴梯钠妓季w回到了以往,“那時他得病很重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眼里有了淚水,,不多天他就走了。每每想起,,我心里就難過,我忘不了那就要滾落而下的淚水,?!?p> “我能理解。人老了淚就少了,,老人家眼里噙滿淚水,,倒不是內(nèi)疚,是因為他很疼愛你,?!?p> “是啊,,那是個慈愛的老人?!?p> “從這點來說,,你比我幸福,還得到了祖父的愛,。我從來就沒見過祖父長什么樣,,在我父親念書的時候,他就沒了,。也正因為如此,,我父親不得不輟學,回到了家鄉(xiāng),?!?p> “哦,是這樣,?!?p> 既然提到了家人,若此時葉爾康能和盤托出他從小被祖母指定的“娃娃親”,,說不定他和喬菽萍或許能想出辦法來應對,。即使喬菽萍聽了,由此婉轉回絕了他,,那么至少在愛還沒有開始前就終結,,彼此將來也不會那么痛苦。這個時候盡管喬菽萍心里有他,,但還沒到“此生難忘懷”的地步,,更不會在她造成心靈造成多么大的創(chuàng)傷,至多想起,,“哦,,是有那么心扉敞開的一瞬?!?p> 一切被葉爾康捂住了,,到頭來他感到了痛,她也不好受,。
平緩的水流在陽光下閃著碎銀的光亮,,柔軟的水草慵懶地輕拂水面。葉爾康在想,,如果有只小船該多好,,撐一支長篙,緩緩游蕩在水面,向葦叢深處劃去,,再有一把紅油傘,,那該是怎樣的詩情畫意啊,怕是連游曳的魚兒也忘記了擺尾,。
一輛牛車響著清脆的鈴鐺,,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岸邊古老的石壁長滿青苔,,藤條從頂端垂下拂動清風,。走進林中,往年的腐葉厚厚的堆積,,縷縷光線穿透枝葉的縫隙潑灑下來,,如夢如幻。光影里,,喬菽萍緩緩伸開雙臂,,輕輕舞動,那舉動,,那神情,,讓葉爾康心生感懷,有這等女子陪伴,,此生何來遺憾,。
她為他敞開了心扉,所有的喜悅,、羞澀,、眩暈都在那一刻體現(xiàn)了。他邀約將來無論怎樣都要一同前行,,她答應了,。手兒相牽,這便起始了一段心潮澎湃,、刻骨銘心的真情實愛,,后來被江薇戲稱為“康喬之戀”。
這愛在他們心里裝了一輩子,,到死都沒有放下,。至于將來的結局他們從未想過,即使各奔東西,,那深沉,、幽怨,埋在心底的相思,,重重的沖擊著彼此最為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jīng),也震撼著半醉半醒的夢境。到頭來走到這樣的境地,,這是葉爾康和喬菽萍在漢水之畔絕對沒有預料到的,。
沿來路往回走的時候,他關切起了她的生活,,問道:“城固條件這么艱苦,,還吃得消不?”
“還行,,慢慢就習慣了,。”她看著他說:“我們這邊好歹是縣城,,不像你們在古路壩鄉(xiāng)下,,生活就更艱難了。你自己做飯嗎,?”
葉爾康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我哪里會做飯,,還是吃食堂,,頓頓水煮白菜,缺少油水,。有的同學條件好一些,,可以到外面的飯館打打牙祭,有的同學連水煮白菜都吃不起,,甚至還有的輟學了,。”
她感嘆:“都是戰(zhàn)爭,,是該死的戰(zhàn)爭造成了這一切,。”
“是啊,,山河破碎,,我們在后方都這般艱難,不知被日寇鐵蹄下遭受蹂躪的那些同胞們,,又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中,。”
“你說這仗還會持續(xù)下去嗎,?”她問,。
“怕是不會短時間結束的,上海,、南京,、武漢相繼都被占領了,不久前重慶慘遭日本人轟炸,死傷數(shù)千人,。唉,,這個民族災難深重啊,!”他嘆息,。
“劉覺民走了,你有他的消息嗎,?”
他搖頭:“應該沒事吧,。不過他走得很及時,不然他可能會被抓走,?!?p> “啊,真的,?什么人要和他過不去,?”喬菽萍嚇了一跳。
葉爾康說:“無非就是‘藍衣社’的人,?!?p> 藍衣社是三十年代國民黨的一個內(nèi)部組織,效仿意大利和德國的褐衣黨,、黑衫黨,,最初由一群憂國憂民的黃埔軍校學生才俊組成,肩負起救黨救國,、抵御外侮的歷史使命,。當然,藍衣社也是堅決反共的,,從政敵的角度講,,藍衣社是共產(chǎn)黨的死敵。因藍衣社主要以情報調(diào)查和開展監(jiān)視,、禁錮以及暗殺行動為主,,雖說到一九三八年抗戰(zhàn)時期藍衣社已經(jīng)解散,但大部分成員搖身一變成了軍事統(tǒng)計調(diào)查局的人員,,譬如戴笠曾就是藍衣社的活躍人物,。所以在老百姓眼里,自然就把軍統(tǒng)局和藍衣社劃上了等號,。
喬菽萍擔心了:“那可要小心,,那些人不是吃素的,你千萬不要卷進去,?!?p> 她的話讓葉爾康感覺溫暖,,他說:“像我這種連鬼神都不相信會存在的人,怎么會介入那些黨派之爭中,。要說非得有信仰的話,,那我的信仰就是科學和文化,無論社會如何變革,,科學和文化將永存!”
“你和劉覺民走得近,,我原來以為你也……”
他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回應道:“我曾試著向老劉提起過,但他說時機不成熟,。老劉曾溫婉地勸過我,,說像我這種性格的人,還是一門心思把學業(yè)做好,?!?p> “老劉走了,那些人沒有為難你,?”
“是詢問過我,,但我哪里知道老劉去了什么地方。但他們曾跟蹤過我,?!?p> “那你要當心?!?p> “不礙事,。我除了每天上課,回到農(nóng)舍門都不出,,抓不著我的把柄,。”葉爾康又問道:“江薇怎樣,,有人找過她的麻煩嗎,?”
“麻煩倒是沒有,不過他們也跟蹤江薇,。有次從西安來了一個女的要見江薇,,還是我在茶館里與江薇換了衣服,這才掩護了她們,?!?p> 葉爾康想去曾看到的情景,“我見過她們,,”他用手指往身后指了下說道:“就是剛才咱們呆過的那片林子,,我正巧看到了,。”
“哦,,是這樣,。”喬菽萍說:“從那以后,,江薇的心情好了起來,,不再那么焦慮了?!?p> 一路說著話,,不覺間又走回到茶館門口。
原本葉爾康是想把江薇一同叫上去下館子,,但江薇已經(jīng)離開了,。葉爾康對喬菽萍說,那怎么辦,,你去找她來,?喬菽萍說,都過了飯點,,她肯定吃過了,,下次吧。
進了飯館,,葉爾康要點幾個菜,,被喬菽萍擋住了,說咱們吃點“酸湯雜燴”就好,,不但色艷味鮮,,而且口感獨特,是這里有名的飯食,。待一品嘗,,葉爾康贊不絕口,好吃,,辣中有香,,五味俱全。
吃完飯出來,,走在路上,,喬菽萍問:“你現(xiàn)在還去泡茶館嗎?”
葉爾康說:“不去了,,自從租了農(nóng)舍,,再也沒去過?!?p> 喬菽萍無不羨慕地說:“你能租房住真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讀書學習,有心情了再拉一段二胡,,陶冶情操,,真的挺好?!?p> 葉爾康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古路壩不像縣城,茶館就那么不多的幾家,,人太多,,無法安靜下來學習。宿舍兩層大通鋪,,就更別想有安靜的時候,半夜里還有人出出進進,。再加上人多空氣混濁,,晚上有些人的呼嚕聲就跟打雷似的,簡直讓人苦不堪言,。特別是那些跳蚤,、臭蟲、蚊子之類,,騷擾得人根本無法休息,,簡直寢食難安。我睡眠不好,,一夜要爬起來好幾次,,拿著電筒四面搜尋吃血者?!?p> 喬菽萍深有感觸:“城里比你們好不到哪去,,學生上課缺少筆、紙和課本,,晚上靠點油燈照明讀書,。宿舍沒有桌椅,讀書寫字都要到圖書館去,。每天早上,,圖書館的門口都等著許多學生,門一開大家就拼命擠,,女生力氣小,,待擠進去早沒座位了。聽大課人多座少,,也得去搶,?!?p> 葉爾康感嘆:“正如劉覺民說的,這么大一個國家,,在日寇鐵蹄下居然容不下一張學習的課桌,,山河破碎到如此境地,太令人痛心,?!?p> “是啊,這何時才是個頭,?!?p> 此時天色向晚,他們在碼頭邊站定,。
“你回吧,,還要走那么遠的路?!?p> “好吧,,我還能來看你嗎?”
喬菽萍點頭:“好啊,,只要你愿意,。”
晚風習習,,薄暮臨近,,在慘淡的余暉下喬菽萍目送葉爾康過渡口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