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把心思都放在了祝壽和一代名伶魏老板身上,對于謹之的到來沒有過多猜想,,總歸喪事也過了有兩三個月,,兩家本來就親近,走動走動也是人之常情,。
這世間總是男子貴重的多,為妻守節(jié)的能有幾個,,只怕是父母親眷都要指著脊梁罵不孝了,。
謹之新喪正頹,送來賀禮,,一身素衣避開了眾人往來寒暄,,由管家領(lǐng)著進內(nèi)院去了。
倒不是他刻意來尋晦氣,,大好的日子穿一身淺色素衣來襯書生氣,,乃是弘娘離世不過百天,他心里頭放不下,;雖無緣恩愛白頭,,但青梅竹馬的兄妹情分也有二十年了,這點子心意算是為她與鄭歡來生之賀吧,。
想來也是能理解的,,憑著往日情分來祝壽,因為新喪悲痛不多擾,,給董夫人問安后再自行離去是最好的了,。
謹之來得早,雖然是避開了一些人,,可也把孫延芳給避開了,,想來他的心尖兒夫人出趟門最是“勞師動眾”了。
管家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就退下了,,他熟門熟路地往里去,,阿江緊跟其后在一幽靜庭院停下,守在門外,,謹之一人入內(nèi),。
推門而入,屋里兩人正是今日壽星公董夫人家的小少爺與魏老板獨子,,魏靳,。
董霽好長時間沒見過謹之了,,先前是謹之忙,后來是避嫌,,再后來張家辦喪事他上門憑吊又趕上謹之被召進宮,,幾回下來都沒能見著人,小孩子家最容易想玩伴了,。
他們家里,,上頭就一個姐姐,姐姐又出嫁了,,除了謹之沒人陪他玩,,全是嫌他吵鬧讓他好好讀書的,算下來有大半年沒找謹之一塊玩了,。
“長安哥,!”
一見人進來,董霽當(dāng)即放下手中玩到無趣的玩意兒,,騰地從椅座兒上站起往門出奔去,三步并做兩步,,腿腳輕功一碰,,兩臂一抬,兩腿一環(huán)就掛在了謹之身上,。
謹之笑著接住了他,,無力受重一般地往后小退了兩步,像小時候一樣故意逗他,,佯裝嫌棄道:“你個小矮胖子,,我腰折了!”
孩子乖,,樂呵呵地蹦了下來,,還嘴道:“你就沒別的話可說了,這么一句來來回回說了十幾年,!”
謹之看他這幅良善好欺的傻樣兒,,抬手拍了下他的腦門,側(cè)身繞過他走了進去,。
這孩子心底純良,,和他姐姐年少時是一個脾氣,任誰都討厭不起來,,像他名字一樣:風(fēng)雨過后仍是晴,。
里頭的人聽見前面開門的聲響也站了起來,看著謹之走進來,,面帶微笑看著他,,眼睛里的友好像夢一般,。
他們倆從沒有過同屋而處,友好相談,,不是這個誤會就是那個矛盾,,總之一見面都是不歡而散的。
謹之毫不客氣地在主位坐下,,撩袍正坐之時抬眸一瞬,,笑問:“坐啊,怎么了,?”
魏靳有些不自在,,落座時有些心不在焉;董霽倒是開開心心,,自在得很,,坐在一旁托著下巴,道:“有什么事兒要這個膽小鬼幫忙呀,,讓我來呀,,我被娘關(guān)在家里好久了!”
謹之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接話茬,,轉(zhuǎn)頭對魏靳說道:“魏公子別來無恙?!?p> 魏靳似乎防備之心很重,,低頭把玩腰間玉佩,道:“有話快說,?!?p> “你知道我要說什么?!敝斨畬τ谒膽B(tài)度并不在意,,仍舊神情中有些勢在必得。
魏靳把玩腰間玉佩的動作一頓,,有些煩悶地隨手一丟,,道:“登王是我義父,你憑什么讓我背叛義父去幫你,!”
“呦,,孝子?!敝斨粯?,端起茶吹了吹茶沫。
董霽噗嗤一聲不屑地笑了出來,,白了他一眼,,百無聊賴地趴桌上翻動杯盞玩兒,。
謹之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自然而然地拍了下這小子玩茶的小動作,,孩子也乖,,不鬧騰轉(zhuǎn)頭去玩別的了。
“你什么意思,?”魏靳心慌意亂,,渾身都不自在,那滋味就像是一萬只螞蟻撓著一般,,他不敢說的事盡讓他人看破了,,還當(dāng)著面嘲諷…
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最后他嘆了一口氣,,咬咬唇的樣子還挺視死如歸的,道:“義父雖然對我好,,但也不是什么都由著我的,。”
對嘛,,這才有“同流合污”的樣子,,不知道怎么辦就直接問,扯那些沒用的做什么,,面子值幾個錢。
“外面的事我都會安排好,,只要那天你能把登王帶出府就好,,別的事不用你操心?!?p> “?。俊蔽航路鹇犲e了一般,,再問了一回:“帶出府,?你說帶出府?”
謹之笑而不答,,只肯定地點了點頭,。
呵!
魏靳腰背向后一靠,,諷刺中充滿了不可置信:“你不會以為,,王府里只有我義父一個人吧?”
“你以為,,我把義父騙出了府,,你就能大顯身手了,?王府是先帝親賜的你不會不知道吧?!?p> “知道,。”謹之不慌不忙地說道:“不但王府是先帝親賜,,連府上的親兵護衛(wèi)都是當(dāng)年先帝命人專為登王訓(xùn)養(yǎng)的,。”
“你既然知…”
“我知道是我的事,?!敝斨畔卤K,重音干脆,,諸事定音:“你只管做,,一切自有安排?!?p> 魏靳知道他的謀算之能,,否則當(dāng)年也不會親眼見他殺了鄙管家而閉口不提,任由他布局謀劃為太子穩(wěn)住東宮之位,。
說到底當(dāng)時他心里也是想給崔十安出口氣的,,只是礙于義父恩重,他不敢也不能和義父撕破臉,,所以在得知了謹之的計劃之后,,并沒有向當(dāng)時仍和謹之是對立面的義父登王告密。
那一局雖說是崔十安受了些苦但太子黨大勝,;借由鄙管家之死,,逼登王正面與謹之與張家撕破了臉,公然朝堂對立,。
后面的種種都是為了讓皇帝相信,,登王一心想殺了謹之,以泄心頭之恨和往日冤仇:有了這一點,,謹之和鄭歡策劃珈藍寺后山劫案,,這才更“順理成章”,讓皇帝和天下人都猜測是登王狠下殺心,,以暗衛(wèi)死士佯裝山匪殺人,。
只是當(dāng)時誰能猜到,登王所做都是為了太子,。
魏靳沉默片刻,,站起身,道:“你記住,我只幫你這一回,,是為了崔十安,。”
“你今兒喜歡他,,可以為他,。明兒看不順眼了,就可以不喜歡他,?!敝斨⒚C,繼續(xù)道:“人心易變,,我不會以此做賭,。”
“就此作罷,?!?p> 語罷起身,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更不需要任何人看在十安的面子上而來,,這種話太好聽,也太虛假,。
他瀟灑要走,,魏靳反倒又急了:“你站住,!”
“我…”他不知如何開口,,斟酌了幾次,才道:“要是沒有我,,你打算怎么對付我義父,。”
“既然沒有你,,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謹之背對著他,,看不見神情,,但從語氣里足以聽出輕蔑的笑意。
一邊兒想救人,,一邊又顧念義父,,兩頭都不敢放手,哪有這么好的事,。
“好,,我做。”他答應(yīng)了,。
他想明白了:張謹之勢在必行,,即便不是自己去騙義父,也有別的辦法,,與其明知有計劃而閉口不言,,不如自己去,好歹盡盡孝心,,再救出十安就好了,。
換成別人,十安能不能救還不一定,,只怕是義父著了張謹之的道兒,,還得吃不少虧。
把崔十安送回江南就好了,,何必近路遠走,,惹出那許多事端來。
謹之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正色道:“當(dāng)年你知道我?guī)ё弑晒芗沂怯袌D謀,,沒向登王告密,給了我一夜的時間處置,,這個人情,,我一直記著?!?p> 今日謝意,,是誠心的。
謹之并不清楚魏靳是否知道登王是太子黨,,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分一些皇帝的疑心,,讓太子能夠騰出手謀劃大業(yè)。
但當(dāng)時那件事,,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不能讓登王知道,;珈藍寺山顛匪案,皇帝疑心是登王狠下殺手,,登王誤以為是皇帝有心栽贓,,兩者本各不相知。
若是登王知道,,珈藍寺是他和鄭歡一起策劃的,,難免生出疑心,為了太子而多一重謀算,;畢竟當(dāng)時,,謹之一心想成全鄭歡和弘娘,自己再請任江南,一切順理成章,,卻沒有考慮到太子爺尚是孤立無援,。
登王對鄭歡毫不留情就是因為鄭歡背主,若是讓登王知道,,他張謹之也曾因兒女私情布局謀劃,,想離開京城,背離主上,,難免讓人懷疑忠心,。
懷疑的苗子比疫病還可怕,容易風(fēng)靡而起,,甚至短短時日根深蒂固,,遠比有證據(jù)的事還要令人不安;登王為太子籌謀一生,,絕不會允許有人身懷異心,。
魏靳當(dāng)時沒想這么多,只是覺得想給崔十安出口氣而已,,自己也早看那個狗仗人勢的鄙管家不順眼,,能殺就痛快了。
他問:“你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為什么不殺了我滅口,。”
謹之抿唇垂眸想了想,,當(dāng)時沒有滅口也不是心善,,只不過是事務(wù)繁多,一邊要穩(wěn)定皇帝,,一邊還得瞞著太子,,兩頭編故事說好話,才把事情遮掩了過去,。
阿江后來善后時,,趕回來稟報,說是當(dāng)時動手之后魏靳的近身小廝在附近出現(xiàn)過,,保不齊就是魏靳跟在后頭,,露出了馬腳,當(dāng)時十安被抓進牢里,,謹之忙得腳不沾地,,滿腦子都是如何將他安然救出,,如何防著旁人看出他和十安之間的千絲萬縷,,最后還是多虧了咱們九少爺延芳出手相助。
緩過勁的時候,魏靳這事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他既然一時沒有說,,以后想來也不會說的。
這個浪蕩子,,雖然無禮紈绔,,但總有一點重情義的好處,值得相信,。
這怎么回答,,總不能說:我不是心軟放過你,我是忙忘了…
想想就好笑,。
“是啊,。”謹之坦然一笑,,答道:“你沒有告密害我,,我也沒有殺你滅口?!?p> “這是你我之間的交情,。”
他緩緩道出:“你和十安,,從來就沒有關(guān)系,。”
這一句話十分輕,,落在心上萬萬分的重,。酸澀如漣漪,蕩開層層心酸,,圈圈胸澀,。
魏靳緩緩轉(zhuǎn)身,有些僵硬,,最后抬腿快步離去,;這樣的話,早些年有人對他說過,,現(xiàn)在張謹之又說了一次,。
他好像一直無關(guān)緊要,一直都在成全,,沒有成為任何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
于是他走了,狼狽得像落荒而逃,。
董霽往前探了探首,,樂呵呵地轉(zhuǎn)身往里走了幾步,,向著書閣后的內(nèi)室喊了一句:姐夫!
“姐夫快出來,!人走啦哈哈,!”
他像個孩子般,一點兒新鮮事就能樂得不行,。
聞言,,九少爺孫延芳從內(nèi)室緩緩走出。
一身水藍春紗袍,,繡著柳葉云山紋,,腰間掛著白翡飄花,青玉冠束發(fā),,清泉眸似水,,左手微屈在背,右手橫于腰際,,四指半掌繞著珠串,,拇指反復(fù)劃過食指中腹劃珠把玩。
他這一身書生味兒還帶著佛前香火氣,,儒雅之姿淡然一笑的模樣,,真讓人恍惚覺著是云上天宮仙落凡。
三人一聚,,同步而往,,室中落座;謹之提袍一掃,,俊逸一笑:“我說怎么外頭沒見你,,原來是打扮得精致,早早來屋里躲著了,?!?p> 聽聽這話里的調(diào)侃之意,說的好像他們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董霽笑得單純討喜,,雙臂一疊半趴在桌上,說道:“密談要事,!”
看樣子還挺興致沖沖地:“這是私會,!私會當(dāng)然不能讓人知道了!”
要不是董家母親這時候過壽,,謹之也不能明目張膽和孫延芳見面密談,,再被盯上,才真是回天無力了,。
這道理我都懂,,怎么這話聽起來這么別扭…
沒等咱們九少爺一個冷眼橫過去,,只看謹之抬手又是一打!
啪——
“密談就密談,,私什么會?!?p> 他眼里沒有火氣,,只有對幼弟的疼愛與寬容,還有些許對這年少稚嫩的羨慕,。
董霽委屈地揉揉腦門,,嘟囔起來:“私會就是私下會面嘛,你書都讀哪里去了…”
后面還有一句,,就知道欺負我,,沒敢說出口。
好不容易幾位哥哥帶他玩兒呢,,從前都嫌他不懂事,,不許他過問,而今終于也有他的一份兒了,。
只委屈著,,回回都打這一處,以后天長日久會不會腦門上一處凹陷啊…
延芳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看你有了兩分生氣,。”
謹之聽得明他意所指,,默了默,,又不知道如何作答,笑容里變得有些無奈苦澀,;有些人見一面你開心,,卻不如不見面來得放心。
“你別笑我,?!敝斨v。
你別笑我癡,,局勢未明,,兒女情長。
你別笑我傻,,虎口脫險,,不長記性。
你別笑我瘋,,世族嫡出,,全然不顧,。
怎么好好地,這就沉重起來了,。延芳右手兩指捻動佛珠,,一轉(zhuǎn)話頭:“看來還得多謝登王,他要不把人逮進京,,我還見不著你這三兩二分的笑意,。”
謹之哭笑不得,,搖了搖頭,,給他斟上一盞茶。
感嘆道:“果然啊,,事不關(guān)己,,說起風(fēng)涼話是一句接一句?!?p> 感情不是你媳婦被逮了,,還謝謝人家呢,你不放火燒人家宗祠祖墳就不錯了,。
孫延芳才聽不懂他酸里酸氣的話呢,,只管閉目養(yǎng)神,珠串輕轉(zhuǎn),,像個絕五谷斷紅塵的仙人,。
董霽聽得心急,又不敢吵擾,,就等著他們什么時候說個正題出來好讓他也“一展威風(fēng)”,!
“沒工夫風(fēng)涼你?!毖臃嫉煤?,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些討打的話:“抓緊把話說了,我還得陪我家夫人,?!?p> 聽聽這話,誰有空說你風(fēng)涼話啊,,少自作多情了,,我家夫人還等著我陪呢;轉(zhuǎn)念一想,,若不是與他這份兒交情,,哪里會愿意放下妻子,小心避退眾人而來,。
董霽單純,,還跟著拍案子樂起來,,追著話講:“就是就是,快說一說,,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謹之抬手就是一個腦瓜崩兒,把董小哥給崩消停了,;轉(zhuǎn)頭看著咱九少爺那一副出塵脫俗的樣子,,故意說道:“你就不怕被我連累了?!?p> “到時候別說風(fēng)涼話,,還能不能說話都不一定呢,?!?p> 嘖嘖嘖,聽聽這屁話,。
別人都是防著過河拆橋,,張家少爺飽讀詩書呢,張口閉口話里話外仿佛都是盼著,,這相助于他的人個個下場凄慘,。
佛菩薩是吃素的,九少爺可不是,。
那能吃虧嗎,,當(dāng)時回了一句:“你是主謀,我是幫兇,,咱們倆誰說不出話還不一定呢,。”
要不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呢,,這幫讀書人,狠起來自己都咒,。
“你的談吐那是師出名門,,我比不過你?!彼嫴杪浔K,,扇子一打,笑道:“到時候砍頭流放,,我都在你前邊兒,。”
說出來都是輕巧的,,聽著好像閑來說笑一般,,但他眼里憂慮,,心里不安,面上笑著也是強顏歡笑,;謹之從小沒幾個朋友,,唯這幾個,眼看著都要被拖累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對不對,。
若一朝事敗,張氏一族百年清名毀了不說,,滿門性命,,還有這些冒險相助的好友們,他們的前程也都沒了,。
可若在不籌謀,,眼前的困頓在漫長歲月的幾十年中則反復(fù)不斷
延芳捻動佛珠的動作停頓,曲臂搭在桌上,,垂眸定睛看著手里的珠串,,不知想到了什么。
沉默片刻后,,他釋然一笑,。
他說:“朝兒畏寒畏潮,只求流放不往南邊兒去就好,?!?p> 自我安慰般地笑了下,道:“帶著朝兒去看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的景色,,也挺好的?!?p> 小朝從前很活潑,,整日鬧騰得很,比董家小哥兒還像個男孩,。從前雖然管不住,,但好歹她開心肆意,不至于如今一般病弱不堪,,畏風(fēng)懼雨,;從前她被人指點說不端莊,整日里跟著她九哥四處跑,,她說了就算芳芳去打仗,,她也要跟著去。
如今她九哥倒也不怕了,有什么事帶著她就好了,,遠離是非之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樣情深義重的話,聽得謹之心里那份強壓下的愧疚與不安之情更甚,。
唉,,好好的來祝壽怎么還越說越傷感呢,這事還沒辦呢,,怎么就覺得辦不成了呢,。
說點兒正經(jīng)的吧,眼看時辰快到了就要開席了,,小廝的腳步聲漸近,,應(yīng)該是要來喊人的。
老夫人過壽,,這兒子女婿都在小院兒里躲著可不像話,,外頭多少人等著看呢。
沒別的什么事,,就是跟阿芳說一說當(dāng)日需請他去幫個忙,,兩人拍案一合,,時辰一對就成了,,剩下的也沒什么了,總不能兩兄弟抱頭痛哭吧,,咱們家少爺也不像這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