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五年,，正月十五日。

　　這個時代的元宵節(jié),，還遠(yuǎn)沒有達(dá)到漢唐時期萬民同樂的規(guī)模,，也沒有明清時期那么多的節(jié)目和內(nèi)容,，更沒有像后世那樣,，被賦予了諸多的含義。

　　這一天,，被時下的人們,，稱為月望之日。

　　作為春節(jié)之后的第一個月圓之日,，這一天的意義,，在這個農(nóng)耕文明占絕對主導(dǎo)地位的時代，基本還停留在民間祭天,，祈求五谷豐登的原始階段,。

　　即便如此，作為春節(jié)慶?；顒拥难永m(xù),，民間為了慶祝一元復(fù)始，大地回春,，紛紛在這一天的月明之時,，進(jìn)行祭祀狂歡的習(xí)俗，卻由來已久了,。

　　這一天,，當(dāng)玉兔東升之時，人們便會手持蘆柴或樹枝做成的火把,，成群結(jié)隊涌向田間地頭,，或是聚集到祠堂、曬谷場,，結(jié)對舞蹈,，用以驅(qū)趕蟲獸，祈禱豐收,。

　　舞蹈狂歡,，自月生之時起,，從昏達(dá)旦，至晦而罷,。

　　上古至今,，莫不如此。

　　官方亦然,，官員們一年勞碌,，春節(jié)的年假雖已結(jié)束，但過年的宿醉仍舊未醒,，手頭尚存幾串小錢,，不抓緊機(jī)會，多快樂幾天,，對不起自己啊,。上司這幾天也會比平日寬容很多，再說了,，上司不也需要快樂嘛,。

　　楚風(fēng)歷來尚奢，月望之日的喜慶氣氛,，就更加遠(yuǎn)超諸國,。

　　令尹府，南書房,。

　　寬大的坐塌上,，鋪著厚厚的錦墊，令尹李園和陳州縣尹李義,，對面而坐,，面前的矮幾上,，擺著幾樣這個時節(jié)絕對很難見到的，從南方運(yùn)來的果蔬,。李義知道,，其中有兩樣,，只有在宮里才能偶爾見到。

　　李園看著比自己年紀(jì)小,，但顯得卻比自己蒼老許多的這位堂弟,，發(fā)出一聲慨嘆。

　　“賢弟啊,，你這份辛苦,，令為兄很后悔當(dāng)初薦你去陳州啊,，現(xiàn)在看來，如果在這朝堂之上,，任個閑職,，對你或許更合適一些，起碼,，會少了許多身心操勞,。”

　　李義笑笑,，說道：“謝大兄體恤,，弟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忙忙碌碌的生活，若一日無事,，反而會無所適從了,。”

　　李園搖搖頭,，說道：“你憂心國事,，勤勉政務(wù)我不反對,，但如果過于苛刻,，就會顯得薄情寡趣，非君子所為了,。我是擔(dān)心你主政陳州,，如果都依你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身邊人,、身邊事,，難免會曲高和寡，難以持久啊,，你明白嗎,？”

　　李義拱手說道：“謝大兄教誨！義明白大兄的意思,?！?p>　　李園又是一嘆，繼續(xù)說道：“你我雖為叔伯兄弟,，但奈何我李氏人丁不旺,，我這一脈只有我一人，叔父那一支,，也只有你一根獨(dú)苗,，故而,，你我雖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在這亂世,，更加應(yīng)該相攜相持啊,。,?！?p>　　李義一挺腰板,，抱著拳,，堅定地說道：“李義一門，但憑大兄吩咐,?！?p>　　李園擺擺手，語氣有些茫然：“吩咐,？我能有什么吩咐的,？你錯解我的意思了。我雖然出生商賈之家,，但自兒時起,，便不齒于商道，總以為商道奸詐,，非君子所為,。堂堂男兒，不說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了,，但醒掌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膝，卻是必須要做到的,?！?p>　　李園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我做到了,，可是又能怎樣呢,，環(huán)顧四周，再無可以像當(dāng)年那樣,，激起我萬丈豪情的人和事了,，每日里，聽到的都是一聲聲的恭維,，看到的都是一張張笑臉,，我都厭了，賢弟，我是真的厭了啊,?！?p>　　李義看著大兄緊皺的雙眉，以及眼角細(xì)密的皺紋,，心里感嘆,，當(dāng)年那個豐神俊朗、滿腹錦繡,，辯機(jī)無雙的翩翩公子,，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日漸蒼老的面容,，日趨萎靡的心志。

　　一個人,，不管他是公卿,，還是乞丐，也不論他是富貴,，亦或是貧窮,，只要沒了心中那把火，即便活著,，與死何異,？

　　對這位從來就是自己心中偶像的族兄，李義非常了解,。

　　和自己從小便立志從商不同,，這位兄長,，自小便才華橫溢,，胸懷遠(yuǎn)大抱負(fù)，立志做人上之人,，對家族生意全無半分興趣,。

　　可無奈的是，商賈之家,，若想進(jìn)入官場,，不是沒有可能，但難上加難,。進(jìn)入官場,，若想獲得提攜，一步步晉升,，更加不亞于踩著梯子登天,，家族除了金錢助力，絲毫幫不上任何忙，而金錢,，在這個普遍講究血統(tǒng)出身的時代,，作用就有限了。

　　李義知道,，大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容易。

　　忍辱負(fù)重,，從門客做起,，精密籌劃，巧妙布局,，其中的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計獻(xiàn)李嫣,，誅殺春申君,，其中的險惡，就更不足為外人道了,。

　　“大兄,，愚弟知曉，你今日之成就,，得來實屬不易,，以我等商賈之家，能做到今天的局面,，放眼當(dāng)今，惟大兄一人耳,。”

　　聽李義如此一說,，李園面色稍霽。

　　“可是,，大兄目前已位極人臣,，升無可升了,。仕途既已不做他想,，就當(dāng)為我大楚的振興和我大楚之萬千子民,，多做些謀劃了啊,?！?p>　　李園看著對面李義那殷殷期待的眼神,，笑著說道：“賢弟啊,，你能食王俸忠王事，為兄感佩,！”

　　“振興大楚,？”李園用手指了指王宮方向，嘴角現(xiàn)出一絲嘲弄：“可否,？”

　　“君不正,，則臣不忠國事，自古以來,，莫不如是,。”李園淡淡地說道,。

　　“難道我泱泱八百年之大楚,，就沒有希望了嗎？”李義嘶聲喊道,，舉止竟有些失態(tài),。

　　“希望？也許有吧,，誰知道呢,？”

　　李園的回答漫不經(jīng)心，似乎若有所思,。

　　屋里,，陷入了長久的沉寂，兄弟二人,，各懷心腹事,，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李園微微吁出一口氣,，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瞇瞇地問道：“聽說,，我那鶴侄兒自從大病痊愈，現(xiàn)在了不得啊,。”

　　李義面色一緊,，忙抱拳說道：“弟愚鈍,，不知大兄所指?！?p>　　李園呵呵笑著說道：“前次我聽左尹田珺大人跟我說,，他竟然當(dāng)街誅殺了田大人家的一個奴才，有這事情？”

　　“確有此事,，不過……”

　　李園一擺手：“不用解釋原因,，一個奴才而已，我李園的侄兒總不至于當(dāng)街無故殺人,?！?p>　　李園看著李義，眼光爍爍：“我還當(dāng)田大人是為了討好我,，讓我擔(dān)他一份人情呢,，沒想到還真有此事。我也有幾年沒見著鶴兒了,，他應(yīng)該只有十三四歲吧,，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勇力,，呵呵,，有點意思了?！?p>　　李義低頭嘆曰：“小子頑劣,，慚愧！”

　　李園大袖一甩,，斷然說道：“你何來的慚愧,？當(dāng)此亂世，做不了英雄,，我看做個梟雄也是不差的,，總強(qiáng)過束手就死?！?p>　　李義注視著大兄眼中寒芒閃爍,，心中一陣突突。這位兄長,，雖是讀書出身,，但狠辣是不缺的。五年前,，王宮門外那驚天一擊,，讓朝中許多大臣至今想起來，依然兩股戰(zhàn)戰(zhàn),。

　　這也是李園以一介門客出身,，出將入相，朝中卻罕有對手忤逆的一個重要原因,。

　　“此子不錯,，像我李氏子弟,，幾時你把他帶來，我見見,?！?p>　　“是?！崩盍x躬身答應(yīng),。

　　“還有件事情，我感到奇怪,?！崩顖@笑瞇瞇地看著李義問道：“鶴兒殺了人，最后是如何出來的,？怎么沒見你來找我,？花了不少錢吧？”

　　李義敏銳地捕捉到了大兄眼睛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疑慮,，連忙解釋：“我原打算自己處理這件事的，不外乎就是花錢唄,，弟雖不算巨富,，但一向認(rèn)為，能花錢辦的事,，就不要花人情,。我這樣做，也是不想授人以柄,。如果到了最后,，實在救不出來鶴兒，只好來麻煩大兄了,?！?p>　　李園點點頭。

　　“沒想到,，沒等我們動作,，大將軍項燕卻出手把鶴兒解救了。原因是鶴兒郊游,，曾攔截驚馬,，救下了項府的少公子，項家有意報恩,，才出手搭救,，這實在是意外之喜了?！?p>　　“項燕,？”李園若有所思的說道：“項大將軍，乃我大楚軍中干城,，國之肱骨,，鶴兒能有此奇遇，也是他的福分,，當(dāng)好好珍惜,。”

　　李義點頭稱是,。

　　李園看著李義的臉上,，現(xiàn)出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情，笑著說道：“賢弟好像還有事情吧,，難道在我這里,，還有什么不方便說出口的嗎？”

　　李義作了個長揖,，說道：“大兄眼里果然不揉沙子,，愚弟想跟大兄要二十匹戰(zhàn)馬，刀劍等兵器若干,，這是單子,。不瞞大兄，這些東西,，我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去，故而只能來求兄長了,?！?p>　　李義從袖袋內(nèi)掏出一塊白絹，雙手呈上,。

　　李園接過來,，看了看單子，眼眉一挑,，又看了看李義,，李義垂眉低眼，面無表情,。

　　“呵呵,，你這是想干什么？這些可都是軍用物資,。而且,，楚地不產(chǎn)馬，你知道我大楚軍中,，戰(zhàn)馬有多稀罕嗎,？,。”李園笑著抖摟著手上的白絹,。

　　“所以來求大兄,。”李義還是面無表情,。

　　“令尹雖有領(lǐng)軍之名,，但不打仗的時候，軍中諸事還是以司馬為準(zhǔn),，明面上,，我要這些東西，是犯禁的,，知道嗎,？”

　　李園沉吟了一下，說道：“好在你這數(shù)量不多,，軍中每月總有些報廢物資的申請,，我擠擠看吧，單子先暫時放在我這里,?！?p>　　李義又是長長一揖：“多謝大兄！”

　　李園凝視著李義,，低聲說道：“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李鶴要的吧,？”

　　“商道漫漫，盜匪眾多,，我不能不考慮自家的營生,。”李義的語氣,，仍然是平靜無波,。

　　李園哈哈大笑。

　　李府,。

　　等李義趕回府上,，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街上,，到處都是舉著火把,，邊唱邊舞，涌向郊外的人群,。

　　一家人,，都在等著李義回來開席。

　　當(dāng)李義把今天在令尹府內(nèi)與令尹大人的談話，細(xì)細(xì)地說給兩個兒子聽時,，給李鶴的內(nèi)心,，帶來一陣陣強(qiáng)烈的震動。

　　原來,，權(quán)傾朝野的令尹大人,，竟然是自家的族中伯父,。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父親能以一介商人，半路出家,，出任縣尹了,；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上次,，月湖幫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晚宴開始，丫鬟婆子一陣忙碌,。

　　母親別出心裁,，不顧室外清冷，堅持將家宴擺在了庭院里,，面對一輪銀盤似的滿月,，一家人飲酒敘話，其樂融融,。

　　李鶴的內(nèi)心,，比別人更多了一份爽快和激動，到底是老父親,，知道兒子最需要什么,，一出手，便精準(zhǔn)無匹,。這些戰(zhàn)馬和兵器如果能夠很快到位,，便徹底解決了風(fēng)雷營面臨的一大困境，讓李鶴苦苦糾結(jié)的內(nèi)心,，瞬間一松,。

　　李鶴一杯接一杯地敬著父親的酒，看著兒子遮不住的一臉喜氣,，李義也是老懷大慰,，放量喝著。自古父愛如山,，老父親的肩膀,，永遠(yuǎn)會給兒子留著。

　　月望之夜,，注定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