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樓的荷池中,，起風了。滿池的荷葉如同浪花翻卷,，一道道淺綠拂過水面,。
也拂過了執(zhí)素晦暗不明的面容。
“下來吧,！你還真當我疏影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數(shù)縷白紗瞬間如同繩索一般卷上屋頂，落回時,，紗束散開,，一道修長的淡青人影微笑著轉(zhuǎn)身。
“見過執(zhí)素仙子,，曲蘇是擔心打擾了仙子的清凈?！鼻K拱手為禮,，神情坦蕩,，似乎他并不是因為躲在頂上偷窺而被卷下來的。
執(zhí)素怒容一現(xiàn)即收,，坐在窗邊淡淡地打量著他,，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到來。
曲蘇面容雅致,，五官俊秀卻毫不張揚,，似乎生來就是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他溫和地笑著,，身姿蕭然而又隨意,，目光從容迎上執(zhí)素的眼神，絲毫不覺得難堪,。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眻?zhí)素嘆了口氣,，偏頭望向荷塘。
“仙子需要的不正是賊么,？”
“可你這小賊技藝不精,，壞我大事?！眻?zhí)素目光如利劍般掃了他一眼,，語聲中微含不快。
曲蘇目光似水一般,，柔柔漫過水榭,，停留在酒壺上：“并非小侄學藝不精，而是玉衡真人修為實在是太高了點,?！?p> “你怎么好意思？上回跟我說流情必能奏效,，結(jié)果無功而返,，浪費了我一壺楓露白?！?p> “若非你的好侍婢話太多,，令他有了戒備，仙子怎知不能成事,？”曲蘇言笑晏晏,，“難道那丫頭喝完后的情形，仙子竟然沒去查驗,？”
執(zhí)素難得地現(xiàn)出一絲羞澀,，白了曲蘇一眼,。
眼波流轉(zhuǎn)，比楓露白更為醉人,，曲蘇的心不由得酥了酥,。
“仙子可別這樣看我，曲蘇不是玉衡真人,，做不得柳下惠,。”
“那這次的迷夢生呢,？你不是說一杯就成嗎,？”
“唉，這可怪不得我,，仙子實在太著急了些,。”曲蘇手指微曲,，在桌面上叩出清脆的聲響,，“你百年都等了，難道連幾日也不能等,？你若是今日喂他一杯,，待他入了夢，以靈力助迷夢生擴散,，先成了夫妻之實,；明日再喂他一杯，后日再一杯……如此細水長流,，慢慢地控制了他的心神,，方才是萬全之策?！?p> “你怎不早說,？不是你說一杯足矣……”
“我的素素仙子啊，對付尋常人一杯自然足夠,！那是我傾盡所有心血煉制的迷夢生?。】偣惨膊贿^小小兩壺,！但玉衡真人是尋常人嗎,？這兩百年間仙道出過比他強的嗎？”
“他若是不強,，我也懶得花心思在他身上,。”
“對啊，所以我今日才匆匆趕來,，那天話沒說完,，誰知道……”
執(zhí)素仙子懊惱地擺了擺手，有些氣急敗壞：“誰叫蘭芷忽然來了,，你的密室就那么隨便嗎？誰都可以進,？”
“她自然沒什么不能進的……”曲蘇遲疑了一下,，慢吞吞道。
“說起來,，上回是我誆騙了她,，難道你不惱我嗎？”
“惱什么,？”曲蘇眨眨眼,，一臉的莫名其妙。
“惱我壞了你姑奶奶的好事??！”
“那是她癡心妄想了?！鼻K也坐了下來,，拿起酒杯聞了聞，“她不比仙子,，她心無大志,，只需一人白首偕老，玉衡真人并非佳偶,?！?p> “哦？這么說,，你倒要謝謝我才是,？”執(zhí)素掩唇笑道，眼波蕩漾,，水榭風光頓時旖旎了起來,。
“不然，曲蘇怎么會連番相助呢,？”
執(zhí)素好似聽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笑得淚光盈盈。過了片刻,，她止住了笑,，曼聲道：“你可真會說笑，這話哄那些小女孩兒還差不多?！?p> “在執(zhí)素仙子面前,，曲蘇無所遁形?！?p> 執(zhí)素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曲蘇，你應當知道,，我們這些小門小派不同于各大名門,，根基淺薄。若想在仙道中立足,，自然只能另辟蹊徑,。你們芳華門奇香魅人，千機門擁有登峰造極的機關(guān)術(shù),，而我疏影樓最擅長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疏影橫斜水清淺,，想來仙子在梅花上有非同一般的造詣,？”
“自然不是，我來歷不明,，只能以梅之孤寒自詡,。不過歪打正著，招引了玉衡,，可惜的是,，我還以為我算無遺策，沒想到他早就懷疑我了,?！眻?zhí)素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這一生,，窮盡心血,，只為了謀算人心，但我最想要謀算的,，往往都落了空,。”
她的神色悲苦,，好像有無窮的哀痛想要訴說,，卻只是化作了一滴淚。曲蘇怔怔地伸手去接,，那淚滴在他掌上融化,，滴入了他的心中，暈開了層層漣漪。剎那間,，一朵清雅無瑕的白荷綻放在他眼前,，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只覺得自己有任何動作都是褻瀆了它,。
“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她的聲音空靈,，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邊。曲蘇忽然有點想流淚,，他想訴說，把積壓在心中多年的,，見不得人的那些話,，都傾訴出來。
但他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那朵白蓮并不是他想要的,。
“你能制出那樣的香，我不信你真的無欲無求,！”執(zhí)素眉目間充滿了疑惑,，曲蘇明明已經(jīng)陷入了幻境，為何她還是什么都看不到,？
“仙子不必費力了,。我來之前便已經(jīng)服下了定神香，你想知道什么,，不妨我自己主動告訴你,。”
“我如何相信你,？”
“我會告訴你我內(nèi)心的私隱,，以此來交換你的信任?！?p> 執(zhí)素愣了愣,，忽然啟齒笑了：“你又不是蘭芷，她說這話我還會有幾分相信,?！?p> “我自然不是她，仙子又豈會同一個一眼能看穿心思之人合作,?！?p> “我剛剛發(fā)現(xiàn)，你同我說話至今，但凡提到蘭芷,，你均以‘她’呼之,。我固然不怎么看得上她，但我聽說她對你有救命之恩,，教養(yǎng)之德,，難道在你心中，你就如此輕視于她,？”
在執(zhí)素探究的目光中,，曲蘇漾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執(zhí)素心中一動,，這年輕人看起來人畜無害,，此時這樣一笑，竟令她有幾分心猿意馬,。
“她救我性命,，授我功法，一心為我盤算,，我打心底里愛她敬她,，怎會看不起她？”
“愛她,？你敬她也就罷了,，如何愛她？”
“她的恩太深,，我這一生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才不算忘恩負義,。仙子以為如何,？”
“放肆！她可是你的姑祖母,！”執(zhí)素怒道,，“她大了你何止幾十歲！如果這便是你的私隱,，未免太當我傻子了,！”
“仙子可知，我每每喚她一聲姑奶奶,，心中必定加上三個字,。”曲蘇瞇了眼,，好像極為享受執(zhí)素勃發(fā)的怒意,，聲音越來越甜蜜,，“‘我的小姑奶奶’，如此一來,，是何等的親昵,！我與她相識三十多年，我便這樣喚了她三十多年,。她在我心中從來都不是長輩,，只是一個任性灑脫的小女子。我憐她愛她,，有何不可,？”
他提到“我的小姑奶奶”時，充滿了柔情蜜意,，又帶著淺淺的悵惘和無奈,。執(zhí)素雖覺得荒唐極了，心里又隱隱有些羨慕蘭芷：這世間最不該愛她的男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她放在心上,。
“我原以為你所求的不過是芳華門門主的位子，如今看來,，你要的其實是蘭芷?！眻?zhí)素嘆氣,，這孩子的想法實在匪夷所思。
“仙子錯了,，門主之位和她,，我都想要?！鼻K含著笑,，手伸出窗外，摘了兩只碧綠的蓮蓬,。
執(zhí)素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寒聲道：“你要的太多了。單選一樣已是不易,，若一樣都不愿舍棄,，那恐怕是難上加難?！?p> “所以我才需要同仙子合作,，我們各取所需?！鼻K修長的手指掰開蓮蓬,，丟了一粒蓮子在口中,，“這蓮子味道清甜，仙子不妨嘗一嘗,?！?p> “我的蓮蓬，你卻來借花獻佛,?！眻?zhí)素素手輕抬，接了飛過來的蓮蓬,，“不過經(jīng)了你的手的東西,，我實在是不太放心?！?p> “仙子的心是不是放錯了地方,？”曲蘇毫不介意，笑吟吟地嚼著蓮子,，“仙子還記得一個叫做‘不系舟’的前輩嗎,？”
“什么意思？”執(zhí)素面皮緊繃,，眼中閃過一絲惱怒,。
“仙子當年自薦枕席，與不系舟也頗為恩愛了幾年,，難道一轉(zhuǎn)眼就忘了嗎,？”
“胡說八道，我連此人是誰都不知道,！”
“仙子胸口有一處印記,，至于是什么樣的，我一時想不起來,，大概還得回去問問不系舟前輩,。”曲蘇又摘了幾個蓮蓬,，將蓮子一一剝出,，卻不再吃。
“他在你手上,？”執(zhí)素閉了閉眼,，“不過是一樁舊事，多少年過去了,，我一時想不起來也尋常,。”
“那倒也是,，這么多年來,，仙子的枕邊人換了多少個,，可憐不系舟至今還念念不忘仙子的厚贈?！?p> 曲蘇站起身,，把桌上的蓮子細心地用一個絲袋裝了。
“你少來嚇我,，他靈力全散,，即便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無法助他重拾修為，不過一個活死人罷了,！”
曲蘇詭秘地笑了笑,，執(zhí)素瞪大了眼睛，素手掩唇,。
“嘖嘖,，我猜得沒錯，果然是你下的手,?！?p> “你待如何？”
“不系舟雖沒了修為,，一張嘴還是靈便得很,，當年夢梅亭的那些舊事，想來他是終生難忘的,。仙子往后若是牢牢記著你我之間的合作,，別對我頤指氣使，不系舟就是個死人了,。”
曲蘇揚了揚手上的絲袋,，踩上竹橋,，回首笑道：“我走了，我的小姑奶奶最愛吃這種新鮮的蓮子,，我得趕著給她送去,。”
“滾,！”
曲蘇慢悠悠地出了水榭,，飛身上岸。就在他足尖觸到實地的一剎那,，原本平靜的湖面驟然間波濤洶涌,，滿池的荷葉如同扇子一般紛紛朝他襲來。
他被鋪天蓋地的荷葉阻滯了腳步,，頓了一頓,。
一道帶著荷香的水箭兜頭澆下,，如晴空下的傾盆大雨一般，瞬時將他淋得透濕,。
“曲蘇,，你最好拿出你的誠意來，不然憑你那點本事,，撕破臉我們誰也討不到好處,！”
曲蘇渾身濕漉漉地站在秋風中，面色溫潤,。他朝著水榭揚了揚手中的蓮袋,，高聲道：“多謝執(zhí)素仙子厚賜，我的小姑奶奶若是見我為了她摘取蓮子濕了一身,，想來會感動萬分,。”
荷池中“咚”一聲,，那只酒壺被扔了出來,。曲蘇揚唇輕笑，在滿塘荷風中出了疏影樓,。
云屏山外青山不絕,，溪澗在平緩處匯集，聚成一條條河流,，滋養(yǎng)了一座座村莊,。
于是繁衍出了人世百態(tài)，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喜，有人悲,。
人有八苦：生,、老、痛,、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除了老死未至,，其它六苦,，想來平常得很?！痹凭p若面容消瘦,，頹然枯坐在平江城東面數(shù)百里的一間農(nóng)居中,。
情竇初開的少女大抵如此，癡情來時生死不悔,，燃盡時灰敗得也慘烈,。便如初春早開的桃花忽遇一場晚來的冰雪，只剩下了殘紅遍地,。
那天離開入樵山后,，她便日夜兼程，想要趁早回了璇璣門,，從此再不見那個無義之徒,。沒想到傷心之下，兼且在九曲陣中受了一夜的寒氣,，病來如山倒,。
如此欲速則不達，在這村子中一住就是半月,。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她的身體是好多了，心緒仍然怏怏地,，提不起勁,。
這個村子中多數(shù)人姓劉，故而外人都稱村子為劉家村,。云緋若住著的這戶農(nóng)家僅有個婦人劉嫂子,，帶著幾個孩子過活，男人一直在外做工,，極少回來,。農(nóng)人貧苦，她給了點碎銀,，那位劉嫂子千恩萬謝地把房間留了給她,，自己帶著孩子住到了柴房，每日給她送些食水,。
于是這幾日她便天天坐在窗下，一步也不曾出門,。
太陽西斜的時候,，勞作歸來的農(nóng)人三三兩兩地從窗外經(jīng)過。每日里她最喜歡的便是這個時候,，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村民,，盡管他們與她并無干系。
一對穿短褐的父子面朝著夕陽路過,，年輕的背著包袱,，年長的口中絮絮叨叨,。
“叫你到鐵匠鋪子去做學徒，為的是學些本事,，將來不至于像我一樣勞碌一世連肚子都填不飽,。你倒好，手藝沒學成倒先看上了你師傅的女兒,，成天跟在人家姑娘屁股后面打轉(zhuǎn),。這下被你師傅趕了出來，真是……”
年輕的唯唯諾諾,，連聲認錯,。
“云姑娘，吃飯了,?！?p> 劉嫂子端了飯菜過來，見她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也過來瞧了一眼,。
“村西的，他家的寶貝兒子前幾日剛送出去,，說是到鎮(zhèn)上學手藝,，怎么這就回來了？”
“我方才聽見是被他師傅趕出來的,?！痹凭p若隨口回答。
劉嫂子撇了撇嘴：“這小子仗著面目端正,，在村子里就招蜂惹蝶,，必是老毛病犯了?！?p> 云緋若不吭聲,，坐到了桌邊。劉嫂子仍在她耳邊嘮叨：“學手藝啊,，就跟種地似的,，一定要全心全意，不能分散了精力,。云姑娘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才學了個半吊子,，就撂了手上的活去想些有的沒的,，豈有出頭的那一日？”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嫂一席話聽得云緋若冷汗涔涔：“我豈非就是那個半吊子,？我奉了師命下山歷練，卻每日糾纏于兒女情長,，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我何曾對得起師父,，何曾對得起我這些年的辛苦,？”
想到此處，她積蓄了許久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越落越多,，越落越快，將這些時日的委屈,、傷心盡皆融化,，宣泄得一干二凈。
“云姑娘,，你怎么哭了,？可是想家了？”劉嫂子說了會兒,，見云緋若飯菜半點都沒吃,，眼中如斷線的珍珠一般，不由著了慌,。
“大嫂,，謝謝你?！?p> 劉嫂子雖不明就里,，但看她神色輕快了許多，不似前幾日一般愁云遍布,，心中也替她高興,。
“謝什么，粗茶淡飯,，云姑娘不嫌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