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天權(quán)在屋檐下等成了一尊冰雕,,終于等來了天樞,。
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天一夜,,天樞踩著松軟的積雪,穿過院內(nèi)密密匝匝的桃枝,,走到了屋檐下,。有一朵結(jié)滿了冰霜的桃花落了下來,,天樞瞇了瞇眼睛,,將它接在手心,。
冰霜化水,只余下了微帶著紅絲的花瓣,。
幾天不見,,天樞好像變了個人一般,天權(quán)一時間竟然分辨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在高興,。這么多年來,,在他面前,天樞從來不隱藏自己的情緒,,但今日他的心緒好似被巖石重重包裹著,,面上平靜無波。
“玉衡來過,?”天樞看了眼天權(quán),漫不經(jīng)心地將桃花扔了出去,。
天權(quán)嘆了口氣,,目光追隨著桃花落下的那一縷粉色:“還是瞞不過你?!?p> “這里能有什么事瞞得過我呢,?”天樞抖了抖衣衫上的雪片,“你跟他說了什么,?”
“你既然知道他來過,,自然也猜得到我會同他說什么?!碧鞕?quán)笑了笑,。
天樞直愣愣地看他許久,道:“嗯,,除了搖光的事,,其他的你都說了吧,?”
“搖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說,?”天權(quán)手指撥動輪圈,,背對著天樞。
天樞轉(zhuǎn)到他面前,,大喇喇地坐在錦凳上,,道:“少給我裝傻,你知道云緋若身上多了搖光的三魂七魄,,會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只是跟我一樣,也希望搖光回魂,,所以你把什么都說了,,偏就這事不提醒玉衡?!?p> 天權(quán)眼神瑟縮了一下,,天樞的話照到了他內(nèi)心中的陰暗。那天他猶豫過一瞬,,但期待搖光重活一遍的愿望阻止了他開口,,他安慰自己:說不定玉衡也希望搖光回來,畢竟她是他今生的摯愛,。
他刻意去回避,,去拷問自己:搖光的命是命,云緋若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果然做成了這件事,。”天權(quán)雙眸一亮,,蒼白如紙的面上涌起一陣潮紅,。搖光回來了!天樞入魔后做了許多不為正道所容之事,,天權(quán)每每聽他說起,,厭惡之情都油然而生。唯獨(dú)這一件,,天權(quán)不得不承認(rèn),,他內(nèi)心是贊許的。
因?yàn)槟鞘菗u光,,他心底的神祗,。只要她看他一眼,他愿意為她去死,!只是,,他們同門那么多年,,她都不曾多看他一眼。
“不錯,,搖光過幾日便會回來夏溟居,。”天樞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看,,你也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干凈?!?p> “近墨者黑,,我跟你廝混了這么多年,早已被你同化,?!?p> “這話不錯,你我終于成了一樣的人,?!碧鞓袊@息道,“不過,,現(xiàn)下?lián)u光回來了,,這桃夭閣你只好騰出來了。原本留著你也不是不行,,可惜的是,,你知道得太多,又藏不住話,,為了以防萬一,,恐怕得送你早日去見師父?!?p> “是了,,那些事若是搖光知道了,她只會恨你,,絕對不會幫你?!碧鞕?quán)苦笑道,,他的命一向都捏在天樞手里,“而搖光若有所問,,我自然不會瞞她,。”
天樞見他如此坦誠,,倒有些意外:“你不想再見一見她,?如果想見,,我可以成全你最后一個心愿?!?p> 天權(quán)轉(zhuǎn)過臉望著門外的桃花出神,,許久才道:“相見爭如不見,就讓這些桃花陪著她吧,!”
天樞面上閃過一絲不忍,,手上真氣積聚,卻遲遲落不下去,。天權(quán)察覺他的躊躇,,回首道:“我這兩百年本就是白撿來的,死了也就死了,。你若是顧念同門之誼不愿親自動手,,那便叫人把我扔下諸夢崖,這樣的大雪天,,我一個斷了腿的廢人是無論如何活不成的,。”
諸夢崖是夏溟居西側(cè)的一處斷崖,,深及千仞,。夏溟居本就處于谷地,諸夢崖下更是幽深,,傳說崖底瘴氣密布,,水流湍急,陡峭山壁上更是猛獸出沒,。
之所以只能傳說,,是因?yàn)閺膩頉]人下去過。站在崖邊往下張望,,只見白霧渺渺,,瞬息之間便覺頭暈?zāi)垦#桓揖昧簟?p> “也罷,,就讓烏鶴送你上路吧,!當(dāng)初是他接了你來,今日讓他送了你去,,也算有始有終,。”
當(dāng)下天樞便讓人喚來了烏鶴,。
一行三人行走在山道上,,一語不發(fā),唯有木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伴隨了一路。烏鶴低頭推著天權(quán)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面色沉重,,眼底隱有淚光閃爍。
天樞注視著天權(quán)淡漠的臉色,,想到當(dāng)年二人同在流束子座下學(xué)藝,,那時他固然不怎么看得起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卻也從沒想過有一天要置他于死地,。
一時間到了諸夢崖,,天權(quán)忽然轉(zhuǎn)頭道:“你將這山崖命名為諸夢,可是為了來日事敗便投崖自盡,,繼續(xù)做著一統(tǒng)仙道的美夢,?”
“不錯,你不妨在下面等著,,看能不能等到我投崖的那一天,。”天樞望著崖底下,,今日大雪紛飛,,崖下更是看不分明,也掩去了平日的陰森可怖,。
天權(quán)搖搖頭,,幽幽道:“不等了,我得早點(diǎn)喝了孟婆湯,,省得來世又遇上你,。”
烏鶴的手微微顫抖,,木車在斜坡上動了動,,一小塊石頭骨碌碌從木車輪下滑出,滾落到了崖邊,,直墜而下,。
“烏鶴,”天權(quán)目光湛湛,,“這些時日多謝你的照顧,,若有機(jī)會離開夏溟居,你就忘了這一切,,好好活著吧,!”
“是?!睖I水從烏鶴的眼中涌出,他騰出一只手擦了淚,,嗚咽道,,“小的記下了,。”
天樞轉(zhuǎn)了臉不看他們,,腳尖撥弄著一顆石子,。良久,他把石子踢開,,瞥了烏鶴一眼,,沉聲道:“可以松手了?!?p> 烏鶴猛地閉上眼,,雙手一陣痙攣。他的十指蜷曲著,,攥緊了木車的椅背,,收了又收,面容痛苦得顯出幾分扭曲,。
“松手吧,!”天權(quán)語聲溫和,好似面前的并非絕壁峭谷,,而是神仙福地,。他輕快地舒了口氣,動了動身子,。
木車輪軸滾動,,瞬間往前沖下。烏鶴眼睜睜地看著天權(quán)連人帶椅墜落深谷,,凄厲地慘叫了一聲:“天權(quán)爺爺,!”
天樞倏然沖到崖邊,探手出去,。只是木車下落速度絕快,,瞬間便已被茫茫白雪吞沒。他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右手,,面露疑惑,,似乎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伸手去抓。
“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么,?”
天樞心里空落落的,。
“從此后,再也沒人能如他一般,,聽我傾訴所有的恨與怨,,所有的愛與愁了!”
天樞茫茫然地想著,心內(nèi)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今日所為,。
值得嗎,?
“這有什么!我要的是成就我的霸業(yè),!為了這份霸業(yè),,還有什么不能舍棄的!”
他忽然狂吼出聲,,崖邊如厚棉的積雪被他聲音所震,,撲撲簌簌地成塊往下飛落。烏鶴自天權(quán)墜崖后一直蹲在崖邊嗚嗚咽咽,,此時見天樞狂性大發(fā),,不由被嚇了一跳,抬了頭征然望著他,。
天樞咆哮了一陣,,這一日積攢的郁氣被他發(fā)泄了四五成。待要離開時卻見烏鶴神色怔忡,,不免想起方才是他脫手將天權(quán)送入了崖底,,心頭又添了十分暴躁。
“你伺候他伺候得很好,,那便送他一送吧,!”
烏鶴眼神隨著他望了望崖底,不解道:“小人已經(jīng)送了天權(quán)爺爺一程了……”
“他行動不便,,在冥世也不能缺了伺候的鬼,,你下去陪他吧!”天樞陰陰地笑了笑,,腳尖一勾,,帶起一陣勁風(fēng)。
烏鶴面上浮起一絲笑意,,神色中不見半分畏懼:“小人也正有此意,。”
狂風(fēng)將漫天大雪吹出了一道縫隙,,烏鶴像紙片一般,,飛入了縫隙中,瞬間融入了飛雪消失不見,。
天樞這才了了心事一般松了口氣,,喃喃道:“天權(quán)師弟,你倒也不必急著投胎,。因?yàn)槲冶闶撬懒?,也入不了輪回,,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遇見了,!?p> 一道黑煙飛逝,諸夢崖又恢復(fù)了平靜,。
昏暗的天色中,魔霧四處彌漫,,漸漸布滿了夏溟居的上空,,小小的鎮(zhèn)子幽靜得詭異。
站在夏溟居牌匾下的兩名守衛(wèi)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忙站直了身子,,腦袋卻忍不住微微往門內(nèi)傾斜。
“跟你說多少遍了,,我不是錦兒,,我是初頌!你快放我出去,!”
“好孩子,,爹當(dāng)年沒好好待你,往后一定彌補(bǔ),。乖,,回去躺著,你身子還弱著呢,!”天樞滿臉堆笑,,手上捧滿了各色小兒喜愛的物件。這是他特意命人下了山去搜羅的,,沒想到初頌一見了他便拿這些東西砸他,。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慫恿樓翦秋害我的那個人,!你這魔頭到底有何居心,?”初頌終于記起來了,當(dāng)日在青渺峰下的樹林中,,就是這個聲音控制了她,,令她無法動彈,又一再蠱惑樓翦秋,,最終令她的秋姐下了殺手,。
“你既然讓她殺了我,如今又何必將我救活,?你以為我會感激你,?笑話,,我跟她多年姐妹情,若非是你的原因,,莫說她根本殺不了我,,更舍不得殺我!不然的話,,你又不是大羅神仙,,怎能救我活命?”
那一日,,樓翦秋在她背后一掌擊下,,她身子僵硬,思緒卻異常地清晰,。她一點(diǎn)也沒覺得害怕,,更不覺得疼痛。她只是傷心,,傷心得喘不過氣來,。她傷心的不是自己即將殞命,而是傷心秋姐被魔頭蒙騙,,面目全非,,傷心若若將來得知了她的死訊,會是如何地難過,?
初頌邊罵邊抓取湊手的東西,,不停歇地扔向天樞,房間中丁零乒乓的聲音不絕于耳,。天樞左閃右避,,手上忽然抓到一面銅鏡,反手又扔了回去:“你看看,,你還是初頌的模樣嗎,?”
初頌楞了楞,伸手接住了銅鏡,,就著跳動的燭光,,她看到鏡中的女子鳳眸含水,一張鵝蛋臉雖有些蒼白,,但肌膚豐潤,,嬌美似玉。
當(dāng)啷一聲,,銅鏡落到了地上,。
“不對,你肯定用了什么邪術(shù)是不是,?我不長這樣,,這不是我的臉,!”
這個活蹦亂跳,會罵會叫的孩子,,才是他的活生生的女兒?。∷龔男褋砟且蝗掌鹁蜎]正眼瞧過他,,更沒有一天是心平氣和的,,但天樞覺得高興。她鬧得越兇,,說明她恢復(fù)得越好,,至于其他,他并不在意,。
“你看看你的右臂,是不是有個北斗形狀的胎記,?是不是同我的一模一樣,?”天樞猛然拉開衣衫,露出心口的魔印,。
“啊,,你好不要臉!“初頌趕緊捂住了眼睛,,別過頭去,。
天樞無奈地笑了笑,合上了衣襟,。
“有又怎么樣,?你能用邪術(shù)改變我的容貌,再給我手臂上刺個印記也很尋常??!”初頌偷偷摸了摸右臂,那里確實(shí)有個北斗形狀的胎記,,前幾日她便發(fā)現(xiàn)了,。
天樞將手上的東西一一放回原處,慈愛地注視著初頌:“總之,,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你都是我天樞的女兒,你是錦兒,,你是這夏溟居的大小姐,。”
說完這句,,他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忽然又停步轉(zhuǎn)過頭來笑道:“還有,,你如今已經(jīng)是魔身,若是擅自出了這里被仙道中人發(fā)現(xiàn),,小命可就不?? ?p> “我死也不留在這里,!”
天樞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是你就算死了,我也不會放你離開我,!”
初頌大怒,,拿起手邊的東西朝著門口一頓亂扔。只是這次天樞沒再回來接著,,他腳步甚快,,不多時便出了屋子。
走出初頌所住的院落,,經(jīng)過一段長廊,,便是夏溟居的議事廳。
此時廳中有人背對窗口,,手上捧著個小小的香爐,,爐中煙霧裊裊,一支香剛剛?cè)急M,。
“卜叟,,有什么消息嗎?”
那人抬起頭來,,一臉毛茸茸的胡茬,,不修邊幅,正是在平江出現(xiàn)過的卜叟,。
“云......搖光已經(jīng)到了清宵殿,,樓翦秋也混上去了,一切都如魔主所料,?!?p> “那便好?!碧鞓虚L出一口氣,,拍了拍卜叟的肩膀,“有勞了,?!?p> “還有......”卜叟猶豫了一瞬,又道,,“方才聽雜役說,,桃夭閣的桃花一夜間謝了個干凈,,是否需要屬下找人恢復(fù)?”
天樞面上閃過一絲黯然,。這幾日他忙于應(yīng)付初頌,,竟忘了天權(quán)已死,那些桃花少了他的真氣滋養(yǎng),,自是再無法在這寒冬臘月繼續(xù)盛放,。
“算了,待到來年,,它自會如常開放,。”
卜叟將香爐收好,,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退出了議事廳。天樞站在門口,,遠(yuǎn)眺翠琉峰方向,,面上露出一絲笑容。
“師妹,,用得著你的時候到了!”
這時候的翠琉峰雖也是白雪飄飄,,卻完全不同于夏溟居的寂靜,。時近年關(guān),雖仙道不如塵世講究年俗,,但每年這個時候,,仙道中數(shù)得上名號的各派也會相約聚一聚,北辰宮便當(dāng)仁不讓地作了這個東,。
樓翦秋懷揣掌宮玉令,,同著一群外門弟子站在清宵殿門口。
她回到北辰宮時已晚,,上清宵殿服侍酒宴的人選早已定下,。她破了相,雖涂飾了脂粉加以掩飾,,但仍十分顯眼,,管事自然不再照應(yīng)她,任她百般懇求都不答應(yīng)帶她上去,。
隔壁的小師妹文彥倒是被選上了,,見她整日郁郁寡歡不由也是十分同情。樓翦秋平常與初頌同住,,文彥少與她來往,。這些日子她見這位師姐非但破了相,,連姐妹都不見蹤影,于是便時常陪她聊天解悶,。
只是文彥哪里知道樓翦秋的心思,?眼看宮宴日期臨近,樓翦秋越發(fā)憂心,,深知錯過此次便很難再找到機(jī)會,。梨錦小筑的經(jīng)歷讓她不寒而栗,每每想起便毛骨悚然,,夜不能眠,。如若不盡快找個靠山,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搖光又想起她來,,那她的另半邊臉怕也保不住了,。
到了宮宴前一晚,她終于決定孤注一擲,,哄著文彥同她睡在一屋,,到了深夜便一刀斃命塞入床底。
第二日樓翦秋拿了文彥的宮牌,,假作睡過了頭捱到最后時刻趕到,。清宵殿的入室弟子自然不認(rèn)得她和文彥,訓(xùn)斥了幾句便讓她進(jìn)去了,。
這時宴會尚未開始,,入室弟子正成群結(jié)隊地進(jìn)入清宵殿,而門中長老與賓客們都尚未入席,。外門弟子已經(jīng)忙碌過一陣,,此時剛有閑暇說幾句話,議論一番這些光鮮亮麗的入室弟子們孰俊孰美,。
樓翦秋悄悄出了清宵殿,,一路躲避著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想到自己今日之后便能擺脫外門弟子的身份,,她的心情不免十分激動,,連床底下文彥的尸身都不覺得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