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兄,,你怎么了?”
這一聲“小師兄”拉回了玉衡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暗自懊悔:他已經(jīng)讓阿若傷了心,何必再搭上一個搖光,?
“無事,,一時激動罷了?!?p> 玉衡垂下眼簾,,看著搭在他手上五根纖纖玉指。他有些恍惚,,不知這手指下的,,究竟是阿若的血脈,還是搖光的靈魂,?
“小師兄,,小師兄,搖光真的從來不曾想過,,這輩子還能這樣在你跟前,,喚你一聲小師兄......”
搖光像夢囈一樣,喃喃念叨著,。她有六個師兄,,其余五個她都冠以號尊稱,,唯獨玉衡,她總是一口一個小師兄,。似乎惟其如此,,才能顯出他于她的特殊。
搖光的眉目間充溢著久別的喜悅,,玉衡出了神,,只覺得恍若隔世。那濃稠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令他難以紓解,,慢慢地便沉溺了進去。
搖光手上拈著茶盞,,輕靠在玉衡身上,,如以往她一貫的姿勢,仿佛這中間橫亙的兩百年都不復存在:“小師兄,,你知道嗎,?剛醒來的那一刻,我實在是恨極了你,!你當初既然狠心舍我而去,,又為何收集了我的魂魄,讓我在暗無天日中苦熬了兩百年,?”
玉衡眼望著門外飄落的雪花,,那樣一片一片的,無窮無盡紛紛亂亂,,擾得他的心緒也凌亂了起來:“搖光,,實在是對不住,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只想著找你回來,,沒想到師父封印了我的記憶,令我遺忘了你這么多年,?!?p> 搖光的手從他腕上離開,掩住了他的唇:“可是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怨你啦,。我這幾日才知道,,你當初為了我舍棄掌宮之位,我們之間兩相抵消了,。我只求我們余生都能相依相伴,,才能不辜負了這多年的苦楚?!?p> 她的小師兄自然是千情萬愿的,,她想,。她回來了,他歡喜得徹夜難眠,,這還不能說明他情深未改嗎,?
玉衡偏過頭,注視著她,,他的眼睛如同不見底的深淵,,將她深深地吸了進去。
搖光忽的紅了臉,,燭光下,,她的羞澀蒙上了一層令人砰然心動的嫵媚,她低了頭,,臉蹭著玉衡的衣袖,。
殿內(nèi)的溫度好像遽然升高了,飛鷺用羽翼掩著小腦袋,,長腿迅速交替著,,飛奔出了修遠殿。
“我也是啊,,我也很想念你……”玉衡在她耳邊呢喃,,緩緩靠近她。
搖光目光癡迷,,那是她的小師兄啊,,她牽掛了多少年,怨恨了多少年,,而今終于苦盡甘來。她再也不怨了,,上天對她很公平,,她失去的都回來了。
其實她能失去的,,也不過是她的小師兄而已,。
“玉衡,當年你傳我心法時曾開玩笑說要我叫你師父,,沒想到一語成讖,,如今我到底是該叫你師父,還是叫你小師兄呢,?”
搖光微微喘息著,,她緊閉的雙目下長睫抖動,嘴角揚起一抹調皮的笑意,。
“師父,!”
玉衡渾身一震,,所有的旖旎和綺念如同浮云一般被狂風吹散,瞬間無影無蹤,。
他坐直了身子,,對著火光漸熄的茶爐發(fā)愣。
“小師兄,,那晚之后,,若是我沒有一時沖動,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兒孫滿堂了,?”搖光嘆了一聲,,嬌嗔道,“不過誰知道呢,,若非我跳了崖,,你說不定如今好好地做著你的掌宮,才不管我死活呢,!”
“那晚......哪一晚,?”玉衡怔了怔,腦子好像打結了一般,。
“你,!”搖光面色羞窘,狠狠推了把玉衡,,“若非那晚你做了那樣的事,,我何至于幾天后一聽到你去清宵殿便跳了崖!”
“你......我入定之前,?”玉衡苦苦思索,,“我做了什么事?我記得那時我閉關幾日,,你......那天我一早便去了清宵殿,,求師父允我辭去掌宮之位?!庇窈馐植辉柑帷疤隆倍?,時至今日,他也沒弄明白搖光為何如此莽撞沖動,,當時二人之事尚未成定局,,她卻不管不顧地舍他而去。
“你是去辭任的,?”搖光詫異道,,“我不信,你不見我,難道不是為了防著我亂了你的心智,?”
玉衡擰了眉,,他當時連她都不見,的確是唯恐自己一時心軟,,作了將來會后悔的決定,。他是很怕,他怕來日他與搖光雙宿雙棲之時,,他會想起當年,,會追悔莫及。天長日久,,恩愛終會淡去,,到那時兩人將日子過成滿地雞毛,世上便多了一對怨偶,。
“兩百年前的事,,還怎么說得清呢?”玉衡低低苦笑,。
當年流束子察覺自己大限將至,,便主持了山門占卜之術,選出玉衡作為繼任掌宮,。流束子這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將所有心思都放到了宮務和修煉上,卻忘了他的弟子未必同他一樣,。他不知道他的得意弟子與他的女徒兒鴛盟早締,,讓玉衡接任掌宮無異于在二人間劃下了天河。
玉衡雖不戀棧權位,,但內(nèi)心也有一番抱負,。他素來智計百出,事事機變過人,,便自認為能處置好宮務,、法術與搖光之間的平衡,故而雖知道北辰宮掌宮按例不能成婚,,卻從來都不曾對流束子稟明他同搖光之事。
直到接任前幾日,,他才知道北辰宮掌宮不能成婚的規(guī)定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防止掌事之人精力不濟,,另一方面,更是為了防備掌宮有了后嗣生了私心,,從此北辰宮也如笑白門一般父傳子子傳孫,,任人唯親,而非如今這般任人唯賢。
放棄搖光,?不行,,他將來的所有計劃,其中都有她的身影,。若是沒了搖光,,他的余生還有什么樂趣可言?
放棄掌宮之位,?流束子的悉心教導他又能棄之不顧嗎,?山門占卜更不是兒戲!他若是違背山門占卜之時許下的誓言,,那便無異于自逐出門,。背叛了師門,不容于仙道,,這樣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他把自己關在止水殿中,設下結界,,任誰都不能踏足半步,。日子一天天臨近,他終于越來越確定,,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可若要他這輩子都見不到搖光,不能與搖光一世廝守,,他還不如在師父之前駕鶴登仙,。
接任那日天剛亮,他便去了清宵殿,。那時觀禮賓客尚未上山,,師父連連嘆氣,卻也知道這徒兒人品剛正,,生性固執(zhí),,于是只得找借口傳信仙道各派,取消了大典,。
玉衡心下愧疚,,在清宵殿中跪了半日才離開。
待出了大殿,,他四處尋不到搖光,,才知道就那么半天的功夫,她竟然悄無聲息地跳了崖,。
那天翠琉峰上寒梅已謝,,桃花開得如云似海。絕壁上花瓣紛紛墜落,他在崖下找到了被落花覆蓋著的搖光,,支離破碎,,回天乏力。
“即便我是去接任的,,那也是你早已知曉之事,,我知道你一向莽撞,卻不想你竟然如此糊涂,!”搖光去后的那些日子于玉衡而言最是不堪回首,,猶如天地崩塌。他只恨自己沒能早日同她說明,,沒能時刻守在她的身邊,,卻不料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而已。
“糊涂,?”搖光直勾勾地瞪著他,,笑容漸冷,“你同我春宵一度,,第二天便閉門不出,,難道不是后悔了的意思?也罷,,你后悔便后悔了,,這本就是我甘愿的,但你為何不同我說清楚,?我搖光再是下賤,,也絕不會糾纏不去!你如此欺辱,,我就挑在你繼任那一日赴死,,讓你一坐上那位置便想起你是踩著我的尸體上去的,你的寶座上淌著我的血,!”
茶盞當啷一聲落在地上,,玉衡倏然起立,震驚地望著搖光那冰冷的眼眸,,一臉的不可置信,。
“你說什么?春宵一度,?”
“怎么,?不敢承認?還是忘了,?我明白了,原來你這些年只是后悔,后悔沒能兩不耽誤,,而不是愧疚,,為自己當年始亂終棄而愧疚!”
“我何曾對你始亂終棄,!”玉衡不明所以,,“我沒早日跟你說清是我的錯,但那時我自己也沒理清頭緒,,又如何同你作個交代,?搖光,我承認,,那時我確有猶豫,,可......”
“我不是不能接受!”淚水如雨一般不斷地從搖光眼眶中涌出,,“我花了整整一個月,,好不容易才想通。那時我想,,做不成夫妻就不做吧,,從此后我遠遠離了你,無牽無掛,,總有一天能忘了你,!誰知你竟,你竟……”
“我怎么了,?”玉衡神色大變,,忽然想起方才搖光所說的“春宵一度”。
搖光頓時臉色發(fā)青,,大怒道:“非要我說的明明白白嗎,?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不是……我,!”玉衡語塞,鋪天蓋地的悲涼席卷而來,!原來如此,!竟然如此!他怎能承認,?可他又怎敢否認,?他不能再往她心頭插把刀,可她從此視他如仇敵的話,,他又如何承受,?
罷了,,他面對著她,也難以自處,。他可以與她相守到老,,可他怎能忘了他的徒兒,那個傾心信賴著他的阿若,?他把這一場災禍帶給了她,,如何還能心安理得?
“你為什么否認,?你怎么變成了如今這個懦夫的樣子,?你堂堂玉衡仙尊,身為仙道楷模,,絕不能犯錯,,也絕不會犯錯,對嗎,?”
是的,,她可以不計較,但她內(nèi)心有個聲音告訴她,,她這兩百年中受的委屈,,那些愛恨糾葛,那些陳年舊事,,哪怕湮沒在風塵中,,也總得有一個交代!
“隨你怎么說吧,!”玉衡面如死灰,。真相太過殘酷,他終于明白,,天樞并非是讓他選擇,,而是剝奪。他所在意的,,天樞一點都不會給他留下,!
“我殺了你!”
搖光抽出開陽劍,,灌注全身真氣,,筆直刺向玉衡。
“搖光,,阿若,,是我對不住你們!”
一絲解脫的笑意浮上面頰,,玉衡不閃不避,,任憑劍鋒刺入,。
劍尖刺破衣衫,玉衡感覺到冰涼的鋒刃穿透皮肉,,停留在他的胸骨之間,。他忽然想起,開陽劍本就是他的佩劍,,若非搖光以強力驅使,便是這點深度都無法抵達,。
“你以為這樣我便殺不了你,?”
搖光冷冷一笑,靈力充貫劍身,,劍氣如同冰針一般刺入,,沖擊著玉衡的五臟六腑。
“你別忘了,,我身上有璇璣兩位師兄的真氣,,我就不信這樣都傷不到你!”
“搖光,,我知道,,你一向聰慧,我......”玉衡的口中溢出暗紅色,,血滴在胸口劍刃上,,又在寒光中滑落地面。
“那你為什么不躲,?為什么不還手,?你就那么想死在我手上?你以為你死了,,一切就都解決了,?”搖光面容漸漸扭曲,突然大笑起來,,“不,,一切才剛開始,你等著,,等著璇璣門成為眾矢之的,,等著看我屠凈仙道各派,等著你身敗名裂,,萬世唾棄,!”
“搖光,你怎么了,!”
笑聲中,,玉衡瞪大了雙眼,,驚怖莫名!
搖光身周溢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像綿長的絲線一般一圈一圈纏繞,。瞬息之間,絲線越聚越多,,彼此融合,,成了一條一條的黑色絲帶,將搖光緊緊裹在其中,。唯獨她的手上,,因為握著開陽劍,還不曾有黑氣逗留,。
“?。 敝宦犓宦暱窈?,開陽劍脫手,,那些黑氣迅速蔓延到了她的手上!
“小師兄,,快殺了我,!”搖光神色驚慌,雙眼中滿是不甘和恐懼,,“小師兄,,快拿你的開陽劍殺了我!”
“搖光.......”玉衡又驚又怒,,血氣入喉,,一張口便噴出一口血來。他低頭看了看仍在胸口搖晃的開陽,,伸手握住劍身,,使勁將它拔了出來。
一股血箭向前飚出,,融入了包裹著搖光的黑氣中,。玉衡沖到搖光身前,手中持著開陽,,卻不知何從下手,。
“小師兄,你怎么流了這么多血,?”搖光的目光透過黑氣,,看到玉衡胸口的那一個血洞。她被籠罩在血腥味中,,鼻端盡是血腥味,,心中狂躁不安,。
“小師兄,你是要殺了我嗎,?”
“小師兄,,你別殺我!”
她的語聲絕望,,充溢著哀求,。玉衡只覺得心如刀絞,卻又束手無策,。他記不起來這是怎樣的邪術,,他只知道,這一切必然同天樞有關,。
在那一聲聲的“小師兄”中,黑氣越來越濃郁,,搖光好像終于忍耐不住,,大叫了一聲。
剎那間,,包裹著搖光的黑氣如同被震裂一般斷成了絲絲縷縷,,在她的身周飄逸。她的面容少了幾分澄澈,,多了幾分陰森,,好似就在這么一瞬間,她的魂魄又經(jīng)歷了一次更替,。
“你......入魔了,?!”那些黑氣好像化作了一柄柄殘忍的利劍,,劃過玉衡身上的每一處,,將他割得遍體鱗傷。
“小師兄,,我該走了......”搖光的目光好似瑩瑩燭火,,閃爍著一絲留戀和不甘。好像一直到了現(xiàn)在,,她才能心平氣和地同玉衡說話,,只是這一開口,就是告別,。
修遠殿的門在狂風中搖晃了幾下,,砰地一聲闔上。搖光攜帶著一身張牙舞爪的黑氣,,消失在了門外,。
“搖光,!我們一起想辦法!”
玉衡隨之破門而出,,兩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蒼茫夜色中。
雪,,還在綿綿不絕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