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醫(yī)院里來找余望大夫,,她曾有過多重考慮:一來是要當面酬謝余大夫,,畢竟,在他們家屬都不在場的情況下,,這所醫(yī)院,,這里的大夫,,他們收治了自己的家人,給了親人一些醫(yī)療上的救助,。順便,,她還要將他交給單大媽的那筆藥錢還給他,以表示她對他的感恩之情,。這二來呢,,既然知道自己的家人在那種情況下欠了醫(yī)院一筆醫(yī)院費,,在婉秋來說,是不能不還的,,不然過不了自己的心,。
然而,她來了,,院方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竟將她公爹曾經(jīng)在這里出現(xiàn)過的一切痕跡涂抹得干干凈凈,這讓她感到莫名悲哀與無奈,。悲哀是一個人,,幾天前還在這里呼吸,說話,,掙扎與呼喚,,卻被人這么隨意地連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地涂抹掉了。無奈則是人世間的善與惡原本清清白白,,如今卻被人這么不分彼此地一鍋燴了,,叫你壓根分不清好壞是非,甚至真假,。
她站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順著自己的來路繼續(xù)走下去,。
就在她一路彷徨地走出醫(yī)院大門,,站在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的時候,身后開過一輛矯車,,車子在駛過她身邊時停下來,,搖下的車窗里探出余望的一顆腦袋:“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送你,?!?p> 她剛要說“不用了”,可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叫她不能不接受他:“去收容所那里的路很遠的,,不通公交車,打的也不好找的,?!?p> 婉秋只得點頭,小聲說了句:“謝謝,?!?p> 一徑坐到了他的車上,婉秋才問道:“不是說幫不了么?為什么又要幫我了,?”
“因為……”他斟酌了一下才說:“做為醫(yī)生,,我必須聽從院方的安排,但做為人,,我得聽從自己的心,。”
“院方的安排是什么,?你自己的心里又想的什么,?為什么院方的安排和你內(nèi)心所想會有這樣大的差距呢?”
“我不喜歡被人追問,,尤其像這么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一個人,知道的太多不見得有什么好處,,就像單大媽后來給我來電話,,講她在收容所附近的村子里遇到一個小女孩,一個很乖巧善良的小女孩,,她的名字竟然叫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p> “怎么會有這樣的名字,?還是一個孩子的名字!”
“外國有一句古語,,叫什么——凡是現(xiàn)存的,,都是合理的?!?p> “那不是古語,,而是德國哲學(xué)家黑格爾的一個命題?!蓖袂锛m正他說,。
“哦,看不出,,你還是個有學(xué)問的,。”余望說到這兒,,竟然難得地露出了一臉微笑,。
婉秋也笑笑:“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還是為什么和不知道?!?p> 余望一邊開車一邊對她搖搖頭:“這個……我們今天還是不要聊了吧,,說起來真是話長,長得無邊無際,,而且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個中滋味又無從分解,,就像是一道無解的代數(shù)題……算了!順便問一句,,你數(shù)學(xué)好嗎,?”
“我是文科生?!蓖袂锿懊娴穆?,不知他所聊何意。
“難怪,?!庇嗤c點頭。
“我還是想知道對于我的父親——公爹,,你們?yōu)槭裁淳攘怂?,又拋棄了他,而后你本人反而又對他做出那種善意的舉動,?!?p> “話不能這么說……”
“不是嗎?因為聯(lián)系不到他的家屬,,怕醫(yī)院虧本,,你們竟然把一個還沒有完全恢復(fù)的病人送到收容所,人家不收,,你們就將人扔在了那收容所的門前……”
“是單大媽告訴你的吧,?”
婉秋沉默了,說到公爹前后的遭遇,,她不能不滿腔悲憤,,對于眼前這個頂著醫(yī)師頭銜的人,她心里真像打翻了佐料鋪,,說不清的五味雜陳,。
余望終于在沉默中開口:“簡單地說,救他是我們的工作,,也叫責(zé)任,,做為醫(yī)院,救死扶傷,,義不容辭,。至于拋棄一說,,當與事實不符……
“那事實又是怎樣的呢?”
“實事是我們不過是把他轉(zhuǎn)移到了個更適合他的一個地方……再說到最后,,我?guī)椭鴨未髬屓ふ宜?,給他開方拿藥,那也是我出于一個醫(yī)生的本能,,實在不能算什么善舉,,這里面的善與惡都是混在一起的,根本無法說清,。就像你本人,,不小心把自己的家人給弄丟了,這是罪過,,可你作為一個與他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媳,,能獨自走出家門不辭辛苦地到處尋找他,這也要算是一種善舉了吧,?可是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對不對,?”
他的這番話,,不禁讓婉秋暗自點頭。
車子離出市區(qū),,在開往郊縣的路上越走越遠……
婉秋望著車窗外遠遠近近的一些新的和舊的建筑,、路邊行道樹和一地的花花草草,在自己心里不禁長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我這一路,,走了一些地方,也遇到了一些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今是該感恩還是該抱怨,,就像對你所在的這家醫(yī)院,,還有你這樣一位大夫……”
余望的眼睛盯著前方的路,,對身邊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說:“我不想你感恩,事實上,,我們也擔(dān)不起你的感恩,,但也不接受你的抱怨,還是那句老話——現(xiàn)存即合理,,無論到什么時候,,這世上任何事物的好與壞,善與惡,,都是相對的,,無法截然分開,。”
車子一直開到收容所門前,,余望跳下車,,走進門衛(wèi)室,跟門衛(wèi)老先生很熟稔地打著招呼:“李大爺,,忙呢,?”
“哦,是余大夫啊,,怎么又來找你的病人了,?我說你們這些人啊,即有今日,,何必當初,!”
余望給門衛(wèi)李老先生丟過去一支煙,替他燃著了,,才說:”唉,,有些事說不清啊,當初是當初,,今日是今日,。我讓你替我留心的那個老頭兒,怎么樣,,被人送回過嗎,?”
“那老頭嗎?沒呀,!知道為了他你我這里總有好幾趟了……這幾天我一直都在,,不在的時候也安排過其他人留心,可就是沒見到??!”
“是嘛!謝謝你了,!”
“一個老頭,,也不知瞎走到哪里去了,是你的什么人啊,,這么上心,?”
“哦,一個病人,?!?p> “只是一個病人嗎?”
余望笑笑:“病人還不行嗎,?那還會是別的什么人,?”
那姓李的老先生也笑了:“你說他只是你的一個病人,,我怎么就有點不相信呢?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好大夫也不多見了哈,!”
余望:“哪里,咱只是對得起自己的心,,也是想少挨一點罵而已,。”說著話,,余望朝婉秋看了一眼,,看她幾分疑惑的樣子站在那里,不禁朝她眨了眨眼睛,。
這個親昵的舉動讓婉秋有點莫名其妙,,倏忽,她突然明白了,,心里了忽悠一蕩,!
再回到車上,余望也不看她,,有些無奈地說:“唉,,再帶你在這周圍轉(zhuǎn)上一圈……也就只能這樣了,對不起,,幫不了你太多了,。”
婉秋一開口,,竟自忍不住哽咽起來:“謝謝你,,余大夫!”
余望:“不值得謝,,只是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說吧,?!?p> “人都有無奈的時候,一個人是如此,,一個單位也是如此,,無論什么時候,但凡遇到困難和不公,,不要抱怨?!?p> 婉秋坐在那里,,在心里咂摸他這話的味道,,須臾才說:“我也有一句話想問你?!?p> “問吧,。”
“為什么做了好事,,還這樣刻意隱瞞,?拒絕別人的感謝?”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嗎,?”
“救死扶傷,。”
“有時候需要救治的不光是病人,,還有自己,。對于自己心里的疾病,救治的方式多種多樣,,一切都聽命于心,。我說的這些,你明白嗎,?”
“……不太明白,。”
“沒關(guān)系,,時間長了,,慢慢會明白的?!?p> 婉秋再次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車子停了,。余望的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注視著前方,對婉秋說:“對不起,,我也只能送你到這里,,請下車吧?!?p> 婉秋坐在那里,,沒有動身,只說:“可以給我一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有必要嗎,?”
“如果父親找到了,或許有些病情的事我會咨詢到你,?!?p> “這個倒可以有,。”余望說著話,,不知從哪里掏摸出一張小紙片來,,寫了一個電話號碼遞與她:“這個是我們科室的電話,你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我會隨時接受你的咨詢,。”
“真的,,我們?nèi)叶紩兄x你的,。”
余望聞言皺了皺眉頭:“我好像說過的,,我這個人不喜歡聽感謝的話,,事實上人與人之間任何的作為都是自成道理的,我不想讓善良變成負擔(dān),,當然,,惡也不是天生的,自有來路,?!?p> “好吧,余大夫,,我會記著你的話,,同時也不會忘記你這個人?!?p> “你懂得‘救贖’這兩個字的含意嗎,?”
“我想我是懂的?!?p> “那好,,從現(xiàn)在開始,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一切從現(xiàn)在開始,,從腳下開始,繼續(xù)走你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