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靈州】
“胡塵起落戍樓清,,鐵馬嘶鳴甲衣行,。漢將三軍出瀚海,生死原不為功名,。”
吟罷此詩,,赤伍柱國李護隆已遙遙望見了靈州治所,。在他身后,兩萬戴甲步卒與一萬五千赤伍精騎縱列連行,,自東方趨近,。
浩浩乎平沙無垠,縈縈乎群山糾紛,。千里奔走,,風(fēng)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
他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胸背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若非須發(fā)盡皆花白,實難看出他已是年逾七旬的老者,。
李護隆這一生,,百戰(zhàn)黃沙,功勛赫赫,。五十歲上,,他于劍南之亂中力挽狂瀾,迎先皇回朝,,得賜國姓,,位列五柱國之一。
那一仗為他贏得了前半生至高之榮耀,,也帶來了他后半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此刻,那噩夢的種子就遙遙掛在大軍尾節(jié),,令他心神難安,。
李護隆回頭遙望。赤伍軍浩蕩蕩本隊之后,,一頂玄黃大轎由十六人抬著,,草坑棘丘如履平地,。其后更有三千神武軍壓陣,各個身著金盔銀甲,,囂華非常,。
那陣仗不似野戰(zhàn)軍團,倒像皇家儀仗,。
端坐在大轎子里的,,便是討北軍觀容使、右神武軍護軍中尉,,元寶太監(jiān)金建德,。
“太師父,那便是靈州城么,?”
一聲乖巧的問話將李護隆從愁緒中拉回,。他懷中的少年眼神澄澈,一只纖細的胳膊指向靈州城墻,,手腕上九龍回光鐲在大太陽下赤火流輝,,殷丹如血。
李護隆眉目間愁緒更濃,。二十年前,,他也是這樣騎馬護著當今天家,于亂軍中左沖右突,,殺出了一條向生的血路,。
那年天家只有十九歲,如今五皇子也有十一歲了,。
“是啊乾兒,,那就是靈州了?!?p> 渾鐵般的老將軍在徒孫面前總是滿腹柔情,。他輕輕按住穩(wěn)了懷中孩子肩膀,帶著幾個副將縱馬向前奔去,。
靈州城東一里處有一離亭,,項辛與靈州鎮(zhèn)撫使何巨已在此等候多時。三日前,,項辛帶著赤伍軍先鋒一千人馬入了靈州,,先行勘定城防、聯(lián)絡(luò)各處,,以待師父大軍,。
按斥候通傳,赤伍本陣今日便該到了,。
昨日,,西涼鎮(zhèn)撫使沙叱耶越八百里路途,,攜步兵一萬人、糧草七百車進駐了靈州西側(cè)的鳴沙縣,。算上何巨手中的二萬八千兵、直接由隴北都護前往落雁關(guān)的隴外鎮(zhèn)撫使王全友手中的二萬二千兵,,靈州境內(nèi)總兵力已近十萬,。
遠遠塵沙揚起,李護隆與三名副將策馬越過大隊,,先行到達,。
項辛急忙忙迎上前去,一聲“師父”呼的滿腔熱絡(luò),,拱手拜倒在馬前,。
李護隆舒眉展笑,從馬上一躍而下,,又把孩子謹慎抱低,。他一雙大手將項辛托起,不住端詳:“好,,好,,無傷無病,中氣不輟,,很好,!”說罷哈哈大笑,倒像個偉岸郎中,。
“長奉啊長奉,,怎得又黑了,如此下去你幾時才能尋個妻啊,?!币魂囁嵩拸某辔橹鶉澈髠鞒觯f話者正是宣威將軍史可凡,。他揮拳擊來,,項辛拆招格擋,云手比劃了幾下,,隨即交臂相擁,。
“文叢,你也來了,!”項辛驚喜交集,。
他十四歲便拜在李護隆門下,原是史可凡師弟,。二人相伴長大,,扎馬煙云蒲,,練術(shù)高風(fēng)林。情如兄弟親近,,年大亦不疏隔,,只是防區(qū)相隔甚遠,經(jīng)年難得一見,,自是熱絡(luò)了一番,。
項辛又為李護隆引薦了靈州鎮(zhèn)撫使何巨,二人分別行禮,,互道虛詞,,不在話下。
正談話間,,項辛方才注意到李護隆胯后有一錦繡少年,,烏發(fā)垂肩,玉寶琢磨,,會弁如星,,奇到:“師父,這是,?”
李護隆這才牽那少年出來,,只見爾容已秀,爾服亦鮮,,朱組雙綬玉鏢首,,衣服五章四色稠,領(lǐng)中更暗繡三足龍紋,。項辛心下已明了幾分,。
李護隆說道:“這便是我書信里提到的徒孫,你的師侄,?!?p> 史可凡接到:“是了,我收這孩子入門已一年有余,,終于有機會帶來給你見見,。”
聞聽此言,,項辛更是無疑,,當下稽首長拜,口稱“殿下”,。何巨在一旁不明就里,,項辛為他薦道:“這便是五皇子殿下?!?p> 何巨知當朝天家育有六子,,存于世者有三,,太子李赫、三皇子李肅,、五皇子李應(yīng)乾,,慌忙稽首拜見。
何巨起身后想起一事,,問李護隆曰:“老柱國,,皇子親征乃是大事,為何官家文書上不曾提及,?”
李護隆回曰:“此事說來話長,容后再談吧,?!焙尉抻謫枺骸安恢裎渲形窘鸸卧冢俊?p> 一名副將伸手一指遠處的金頂大轎:“喏,,那形制僭越的轎子就是咯,。”語氣中大是不屑,。
何巨手搭涼棚,,果然見到一黃色轎子遠遠掛在后軍。他早聽聞金建德權(quán)勢熏天,,今日一見果然驚人,,遂搖搖頭道:“咱們不等金公公一道入城么?”
李護隆邊將皇子抱上馬背邊說道:“金公公腳慢,,咱們先走罷,。”
幾人上馬后緩緩前趨,,項辛故意與師父并行,,一為訴吐孝思,二為觀察那五皇子,。
李應(yīng)乾十分恭謹,,言必稱師叔、師父,,自稱必乾兒,、徒兒,全無皇族的倨傲,;與項辛攀談亦不怯生,,落落大方,應(yīng)答有禮,,語氣雖是稚嫩,,舉手投足卻是個小大人兒模樣,。
行到近前,鐵牢般的城墻金湯固若,,如猛虎臥陸,,兩下里徐徐鋪展,不愧西陸第一堅城之名,。史可凡先引大軍往城北高地扎營,,李護隆只帶五百親兵入了外城。
入東門之后,,見眾多百姓夾道列隊,,皆盼一睹天軍風(fēng)采。李護隆命人舉了兩桿大旗招搖開道,,左旗書“奉天討北柱國李”,,右旗書“銀潢毓慶皇五子”,旌鑼鼓燥,。
更有數(shù)人沿途高呼,,天家皇五子親臨,赤伍柱國討北大軍已到,,所謂“大張旗鼓”是也,。
喧嘩聲中,李應(yīng)乾湊近項辛身側(cè),,悄悄問道:“師叔,,那靈州城墻怎的內(nèi)外反差甚大?”
身后的李護隆回頭望過,,這才明白了徒孫的意思:那靈州城墻的內(nèi)外兩側(cè)簡直天差地別,,外面是銅墻鐵壁,內(nèi)側(cè)是稀泥敗絮,。殘皮垮落處無數(shù),,留下不可勝數(shù)的凹洞,有的都蝕出了版筑夯土,。
“長奉,,這城墻怎破落成叫花子樣?你可了解,?”
項辛苦笑道:“小殿下眼力倒好,。師父,我來此第一日便問過何鎮(zhèn)撫,,他說靈州地界近年旱災(zāi)不斷,,民力苦敝,朝廷又不發(fā)救援錢糧,故軍備廢弛,。有限的銀錢只修的了面子,,顧不上里子了?!?p> 李柱國眉頭皴皺:“各地鎮(zhèn)撫使圈土自治,,各建府牙,近年已不向朝廷納分毫賦稅,,憑甚指望天降甘霖,?就這等城墻,若無咱討北大軍馳援,,一旦被圍,,頃刻就要陷落,真是無能之輩,?!?p> 說著吩咐一張姓小將領(lǐng)了印信,緊急前去大營調(diào)兵修城,。將官領(lǐng)命的聲音淹沒在了嘈雜的人聲里。
大街上人頭攢動,,討論聲彼伏此起,。自突厥南下的消息通傳各州縣后,已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項辛的視線劃過人群,,停在了一男子身上。此人頭戴黑斗笠,,身穿黑羅衣,,臉色鉛白而陰沉,目光冷冷得盯射過來,,在歡騰的人群中如冰雕一般靜止,。
項辛與他對視了幾眼,只覺的渾身都不自在,。
四周不知何時靜了下來,,待項辛回神,竟發(fā)現(xiàn)路上所有人變作了一動不動,,無神的眼睛全部盯住了他面龐,。再扭頭尋那黑衣人所在,已不見了蹤影,。
近旁一人嘴中發(fā)出了咯咯咯的怪響,,接著是第二人、第三人,整條街上的人都在咯咯咯摩擦喉嚨口齒,,然后又突然一齊止住,。
項辛咽了一口吐沫,額頭上冷汗直冒,。再一閃神,,眾人的臉上突然長出了血盆長口,雙目變作了一對對血窟窿,,冒出了汩汩黃流,!
【八月十五,田家堡下】
項辛從噩夢中驚醒,,始覺頭痛欲裂,。四周昏暗無著,他緩了片刻,,雙眼方才適應(yīng),。
兀突、惡來正在一旁擦拭兵器,,白駒兒與黑陀舍不知討論何事,,見他轉(zhuǎn)醒,紛紛圍了過來,。
“我……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他使勁拍打太陽穴,,讓噩夢中的詭影速速消散,;火把、大空洞,、滿地的虺獸一股腦兒涌進了腦袋,,終于讓他想起了身在何地。
白駒兒笑說:“大將軍,,夢見什么美事兒了,?還舍得回來啊,?”
項辛聲音沙啞道:“幾日前的舊事而已……讓各位費心了,。我……是昏倒了么?”
黑陀舍答:“你方才直接昏了過去,,看癥狀應(yīng)是脫水,。幸好我們身邊有靈丹妙藥,方才救了你姓名,?!?p> 項辛拱手答謝,。自谷中被圍后,他水米未進,,又連扛了幾場惡斗,,身體早已支撐不住,全靠一口精氣神兒吊著,。方才被洞中冷風(fēng)一激,,終告栽倒。
那黑陀舍遞過來一竹筒,,又喂了他幾口那“靈丹妙藥”,。筒中液體口感略顯粘稠,卻又十分清冽,,喝下去涼透心房,,令人神清氣爽,疲憊盡消,。
他再補了幾口,,問道:“此水甚妙,是什么調(diào)配,?”
幾人相視一笑,,那黑陀舍答道:“不是旁的,就是那虺的腦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