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響了,,天色仍是漆黑一片。
宮人們在給過夜的燈籠換上新的蠟燭,,給位于山間的甘泉宮染上一層模糊而又朦朧的橙色光暈,。
詹事岳駿德踩著夜色,腳步匆匆地行走在生白殿前的空地上,,一個宮人挑著燈籠,,引著一串巾幘道袍打扮的方士與他擦身而過。
岳駿德的額頭和鼻尖微微冒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
殿門緊閉,,中常侍坤倫兩手籠于袖中,雙目微昧,,端正肅立,,一動不動。
直到走得足夠近,,岳駿德才看清坤倫鼻息間微微呼出的白氣,,和自己喘出的哈氣攏成這天地間唯二的生氣。
自從去歲海匪鬧事在殿前暈厥后,,秦帝贏驄便染上了頭痛的頑疾,,宮中的太醫(yī)束手無策,湯藥針灸只能略略緩解癥狀,,無法根治,。太醫(yī)們給的建議是“切勿憂思多慮”,但作為一國之君,,憂思多慮就像呼吸一樣不可停止,。
此后,贏驄便逐漸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民間的術(shù)士道人進(jìn)獻(xiàn)的丹藥偏方,,而作為宮中詹事的岳駿德則負(fù)責(zé)從民間尋找和采選“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道士,。
說起來,去歲也實(shí)在是多事之秋,,一則是原本在南方流行的時疫不知何故突然在中秋宮宴上爆發(fā),,二則是皇后衛(wèi)氏染疫仙逝,三則是贏驄出城來到了驪山上的甘泉行宮避疫,,又以同樣的理由將衛(wèi)皇后的一雙兒女送出宮外,。此舉被朝廷中的一些人視作內(nèi)定了賈美人所生的皇長子贏凈為儲君,但贏驄卻并未頒布封公子凈為太子的詔書,只是封為楚王,,而先皇后所出的公子澈也被同時封為吳王,。
名分未定,楚王只比弟妹們得了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先機(jī),。
盡管老父辭世之前千萬囑咐自己不要攪和進(jìn)儲君的爭斗中去,,但岳駿德卻不以為然。
儲君不一定是君主選的,,儲君是時勢使然,,而時勢是一種風(fēng)向,有風(fēng)向則必有乘風(fēng)而起之人,。
天下自始皇帝統(tǒng)一六國時便已定,,試問還有比扶植儲君更一本萬利的政治投機(jī)么?
投機(jī)失敗當(dāng)然會粉身碎骨,,但以岳駿德的判斷,,眼下時機(jī)還未到,一切都言之過早,。
去歲自冬至日始,,贏驄本有意選定太子,歷經(jīng)春秋四季,,多番考察斟酌,,風(fēng)向幾度移轉(zhuǎn),形勢三起三落,,最后,,突發(fā)的時疫清空了所有投機(jī)者手中的籌碼。
今天又是冬至日,,慣看時局變化的岳駿德心中知道,,賭局從不曾停止,人人以為它未開,,它卻生生流轉(zhuǎn)不息,。
“進(jìn)去幾個了?有留下的么,?”岳駿德向著坤倫問道。
坤倫沒有回答,,甚至呼吸都不曾變一分,。
“一個都沒留下?”
岳駿德抬起袖子,,虛做樣子擦了擦額前的細(xì)汗,,故意嘆了口氣。
“是我這個做詹事的失職?!?p> 殿中忽然傳出一記敲擊銅磬的聲音,,悠遠(yuǎn)綿長的余韻嗡嗡繞耳,叫岳駿德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誰在里邊兒,?”岳駿德微微皺眉問坤倫。
坤倫沒有動也沒有答,。
生白殿,,典出《莊子》,“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說的是心無雜念,,便能悟出道來,。
贏驄還沒有悟出道,而每當(dāng)他想悟點(diǎn)什么的時候就開始頭疼,。
腦子里像有一把小錘子,,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隔三差五敲一下,,最后是敲不停歇。贏驄被折磨至極,,甚至需要高誦法經(jīng)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此刻,那不受控也無規(guī)律的疼痛再度襲來,,痛楚尚可忍受,,只是這股煩躁無處發(fā)泄。
贏驄忍不住又重重地用杵敲了幾下身前的銅磬,,那嗡嗡繞耳的清越之音大作,。
有人輕叩殿門。
“陛下,?”
是岳駿德的聲音,。
“朕無妨?!?p> 贏驄能看到岳駿德退后了兩步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殿中似有若無的松木香氣鉆入鼻中,,沖向天靈,。
一跳一跳的頭疼緩了下來,。
贏驄方才有耐心審視面前這個輕捻佛珠默默誦經(jīng)的僧人。
這是贏驄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無為,。
他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眉目之間已隱隱生出了懸針紋,他遠(yuǎn)沒有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
無為和贏驄,,是生來血統(tǒng)里的世仇,也有著無法斬斷的羈絆,。
無為寧愿自殘身體作為贏驄的替身僧出家,,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手刃仇人,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胞妹成為贏驄的妃妾,,并且還誕育了公子凈,。
兩個家族的世仇被血緣聯(lián)結(jié)起來,面對無可逆轉(zhuǎn)和改變的命運(yùn),,贏驄總覺得世事冥冥中自有章法,,人為的阻擋和推動不僅改變不了結(jié)果,只會在過程中徒生事端,。
“你還反秦么,?還想殺朕么?”贏驄問對面那坐在蒲團(tuán)上的誦經(jīng)之人,。
僧人無為放下佛珠,,雙手合十,睜開雙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頭,。
“您已經(jīng)在為您先人犯下的殺戮贖罪了?!?p> “朕知道,,你想讓你的外甥當(dāng)太子,從此以后大秦的帝祚就有了你百越的血脈,,這可比打仗流血來得要輕巧得多,。”
“陛下臨幸賈美人的時候并不知道她的出身,。公子凈是我的外甥,,更是您的兒子?!?p> “如果朕說永不會立他為太子,,就此斷了你的念想呢?”
“公子凈有他的路要走,,他要抵達(dá)的地方誰也無法改變,。”
“有你在一天,,凈就絕不可能是儲君,!”贏驄加重了語氣中的力道。
無為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贏驄的雙目:“陛下,,天意不可逆轉(zhuǎn),哪怕你是天子,?!?p> 無為沉靜的語氣讓贏驄短暫地陷入了思考。
“朕聽說百越人善于卜筮,,是你算到了么,?”
“我不是算到,我只是看到,?!?p> “看到什么?”
“過去,、未來,、天地、眾生,、四季,、風(fēng)雪……一切有如白紙黑字,歷歷在目,,栩栩如生,。”
“莫非這就是道,?”贏驄的語氣變得急促,,“把你看到的通通告訴朕!”
無為抬起眼看了看贏驄,,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他從蒲團(tuán)上站起身來,繞著贏驄,,繞著虛室殿緩步而行,。
“我看見你所愛之人懷著對你的怨恨吐血而亡、我看見一個由虛榮,、欲望和嫉妒凝結(jié)的嬰兒出生在永泰宮的地道里,、我看見兩個女人,一個心比天高,,一個命比紙薄,,死在對彼此的誤解中,,而你才是那個始作俑者?!?p> 無為停下腳步,,遙遙地望著贏驄,目光充滿悲憫:“我看到你夜夜被怨氣所擾,,你所辜負(fù)的每個人都在折磨你,,讓你頭痛不止?!?p> 贏驄的頭開始疼得厲害,,他伸手去揉,而無為的腳步卻越邁越大,,越走越急,。
“我看見大秦的帝祚綿延千年,人們稱頌?zāi)切﹤ゴ蟮牡弁?,而你,,則因?yàn)闊o德無能,甚至連唾棄這樣的銘記都不被擁有,,只是如同煙霧一樣消散被人忘記,。”
“住口,?!?p> “我看見大秦終結(jié)的那一天,所有人都?xì)g呼雀躍地走向永泰宮,,在皇位和每一任帝王的牌位上競相吐痰,,比賽誰吐得更遠(yuǎn)、更準(zhǔn),?!?p> “住口!”
“我看見贏秦氏最后一條真龍發(fā)育不良,,盤踞在龍椅上茍延殘喘,,哪怕有好風(fēng),它也無法借力騰向青云,,它腐爛的尸體被百姓扔進(jìn)城中的臭水溝里,,被蛆蟲爬滿,最后在雷火中化為灰燼,?!?p> “朕叫你住口!”
一縷冬至日的陽光透過殿門縫照進(jìn)來,,無為停下腳步,。
頭痛讓贏驄滿臉是虛汗,,他用銅杵頂在地上支撐著身體,克制的表情還是流露出痛苦,。
而無為高大的身軀也忽然站立不穩(wěn)似的轟然倒下,,他試圖再度站起來,卻還是無可避免地再度重重倒下,,整個人大字型地躺在殿中,門縫里射進(jìn)來的那縷細(xì)細(xì)的陽光從他的眉心向下延展,,將他的人分為明暗兩半,。
贏驄瞇起眼睛:“你……”
“這是我要贖的罪,”無為緩緩道,,“我看見了這世間的一切,,我也不再屬于這世間,上天讓我看到聽到,,也將收走我的目力,、耳力、言語和觸覺,,很快,,我將與這大殿的一根柱子無異,我離于這世間,,也將長久地存在于這世間,。我不生,亦不滅,?!?p> “所以你不再尋求復(fù)仇了?!?p> “我將只為這世間的眾生所祝禱,。直到我離于這眾生,再歸于這眾生,?!?p> 贏驄也將身子后仰,平躺在大殿的石磚地上,,涼意絲絲入扣,,他覺得頭疼似乎有所緩解。
“既然你能看見,,你就替朕看看朕的幾個孩子吧,。”贏驄的語氣逐漸變得緩和而有溫度,,“去歲冬至他們還都在朕的身邊,,而今又是冬至,,卻散落天涯。朕身為人父,,每逢佳節(jié),,卻平添清苦?!?p> “陛下坐下有三條真龍,。一青、一白,、一黑,。”
“白的現(xiàn)下如何,?他的病可好了,?”
“他快死了?!?p> 贏驄倏地坐起了身子,,頭暈?zāi)垦!?p> 不等贏驄開口問,,無為只是徐徐往下說:“他去了錯的方向,,九死一生,只會越走越難,?!?p> “如何化險?”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
贏驄又問:“那黑的呢,?”
“她已死了,。”
贏驄怒:“放肆,!”
無為也抬高了嗓門:“她換了名字,、換了身份,甚至換了性別,,她已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她不是已死又是什么,?”
“那她又如何化險,?”
“只有先死一遭,方能重生?!?p> 贏驄嘆:“各有各路,,也只有各安天命了。那青的呢,?”
“他生不如死,。”
“何以見得,?”
“龍游天地為道,,而他卻困在原地動彈不得?!?p> “時疫肆虐,,他能留在宮中,留在朕的身邊,,已比他的兄弟們幸運(yùn)許多?!?p> “潛龍勿用,,半死不活?!?p> “三龍何時重聚,?”
“天克地沖之時?!?p> “何為天克地沖之時,?”
“御駕殯天之日?!?p> 贏驄沉默了,。
殿外天光已經(jīng)大亮。
坤倫的聲音傳進(jìn)來:“陛下,,楚王來請晨安,。”
無為站起身來:“今日泄露天機(jī)已足夠多,?!?p> 說罷大袖一揮,自作主張地打開殿門,,門外的冷風(fēng)猛地灌入,,殿中的燭火被吹得閃閃爍爍。
無為抬腿走出虛室殿,,越過中常侍坤倫,,越過詹事岳駿德,越過跪在殿外石階下的楚王贏凈。
甥舅間似不相識,。
“兒臣楚王凈求見父皇,。”贏凈躬身向著殿內(nèi)人影拜下去,。
虛室殿傳出兩聲銅磬連續(xù)相擊之音,。
那就是不見的意思。
虛室殿兩扇紅木殿門重重地在贏凈眼前關(guān)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