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自東亭南隧離開南市，沿著街道朝著襄陽城南門開過去。
馬車上,，來時興致勃勃的小翠似是感覺到事情的嚴重，一言不發(fā),。羅彩靜坐垂頭,，側(cè)目透過車窗望著大街，想起今早的經(jīng)歷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李并那話明顯是覺得遭到她的算計,，此后還極其可笑地連連問“當(dāng)真不是姑娘所為？”,、“莫非是大宗,？”之類的話。雖說她解釋自己并不知情,，李并知道錯意后向她道了歉,，看似一切都過去，但她一個弱女子,，都能在第一時間被想成在算計人,，除了那書法罕見、不似那管公子能拿出來,，想必是因為李并對她,、對她身后的嫡系有敵意。
羅家本就有女子及笄后掌管田地事務(wù)的規(guī)矩,，目的是磨練心性,，以便以后能為夫家做事，女子巡查集市的先例確是沒有的,。
如今兄長一心想做經(jīng)師,，無心管理羅氏家業(yè)，爹爹又無其他子嗣,，她出面巡視羅氏商鋪,，的確會惹一些別有用心之人聯(lián)想。
家主可是準備父業(yè)傳女,？家主可是打算借著女兒巡視圖謀其他幾房的產(chǎn)業(yè)？家主可是要女兒選店鋪當(dāng)未來的嫁妝……
這些猜測臨行之前不贊成她出行的娘親其實都說起過,，她也記在心里,。原本爹爹與祖母在聽了兄長的建議后極力贊成她出來，說是到了年紀,，該熟悉世情,，見見羅氏實情，她也有心看看,，想著自己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家主次女，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真有人為了一些猜想刁難她,。
臨行前,，她還特意向主管南市的三叔祖表明過行程。三叔祖對她疼愛有加，既然今早沒有另外派人過來跟隨,，想來是自信在南市的羅氏商鋪不會有人對她造成傷害,。
不曾想大清早僅拜訪就義堂一處，到了端木堂便接收到李并如此大的敵意,。
此前懷疑李并可能借著管二郎的事找她麻煩,，如今既然李并懷疑是她在算計，卻是無法確定李并得罪管二郎是本性使然,，還是包藏惡意,。
不過李并好歹是端木堂的掌柜，他都會如此猜想,，也說明嫡系一脈與三叔祖一脈之間,，乃至兩家手下人之間的隔閡很深。
羅氏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
羅彩思及這些,，有些心慌。
不過這件事雖然很嚴重,，倒也不急于一時,，如今最叫人擔(dān)憂的莫過于那兩片竹簡可能引發(fā)的災(zāi)禍。
先前李并細看,，單憑模糊不清的“永正”二字,，就篤定這種比真書還方正的筆法曠古爍今，已足以開宗立派,，還說管佐登門不止有賣字的意思,，還有授業(yè)天下學(xué)子的大功德。
想起李并當(dāng)時神色激動地望著“永正”二字,，說出“足以青史留名”六字評價,，羅彩至今仍會渾身汗毛聳立。
可問題就棘手在這里,，李并冷言惡語把人羞辱了一遍,，還任人離開。
原本以為田輔過來能夠有個妥善的解決辦法,，沒想到平素在父親口中能獨挑大梁,、還與管佐相熟的田輔也讓這件事嚇到了。
羅彩先前看到書法詩文,，懷疑管佐投河是在五業(yè)曹遇到了不公事,，也是田輔來后，才從田輔口中知道管佐的老師竟然是她的表兄習(xí)珍習(xí)公佐,。出于習(xí)珍名聲的考慮,，也怕有人說田輔嚼舌根,，前幾日田輔在羅家遇到羅彩等人時，才未提習(xí)珍,，只說了管佐的事作警醒之用,。
習(xí)珍出身習(xí)氏，習(xí)氏也是襄陽世家之一,，與羅氏在這幾代都互為姻親,，就連羅彩的祖母都出身習(xí)氏。
習(xí)珍三十左右的歲數(shù)了,，還有個弟弟習(xí)宏也快三十歲,，兄弟二人都在五業(yè)曹當(dāng)老師，與羅彩也都不常來往,。但羅彩知道習(xí)氏中人各個賢良敦厚,，也常聽聞習(xí)珍身為人師，素來親近寒士,，又鉆于經(jīng)書修君子心性,，想來不會做出欺壓學(xué)生以及縱容學(xué)生欺壓同門那等不仁不義之舉來。
這也意味著,，管佐是真的沒有才學(xué),，便是因為秋試不過退了學(xué)才做出過激之舉，此次端木堂之事是他的背后另有能人,。
羅彩倒也猜測可能由管佐參悟,，此次假名“李白”，就是不想昔日投河的惡名毀了書法的價值,。
田輔順著這個想法覺得管佐在秋試前參悟的可能性不大,，要不然憑借這種曠古爍今的書法未必不能得到重視，沒必要自尋短見,，還平白污了自己名聲,。
退一步講，只要習(xí)珍看過,，這等書法想必也已經(jīng)流傳開去了,，不至于與習(xí)氏來往親密的羅氏至今一點不知道。
李并則斷言管佐就算大難不死,，依照那手粗糙書法，也不可能頓悟出這種書法,。畢竟“永”字總結(jié)了書法的章法,，“正”字又橫平豎直，不同于隸書的扁圓,，突出方正的精髓,，已經(jīng)表明這種書法具有完整的體例,，非千錘百煉的書法大家不能參悟。
有李并一番話,，眾人便覺得是管佐在這十天里接觸了“李白”亦或其他書法大家,，又或者得到了相關(guān)書籍碑文。
荊襄地區(qū)有名有姓的書法大家李并基本都聽說過,，便篤定不曾聽說的李白是隱士,，亦或便是胡謅的。
然而這種書法當(dāng)世罕見,，一經(jīng)宣揚,，必會廣為流傳，到時受人敬仰,、衣食無憂是少不了的,，有這種書法，只需要到五業(yè)曹隨便一寫就能揚名得利,，何至于讓管佐到端木堂賣字,，行這等錦衣夜行之舉，還白白便宜了端木堂,。
如此反常之舉,，倒好似算準了李并的脾氣，就是要引出此事,。簡而言之,，便是覺得那李白是胡謅的，管二郎的背后其實是端木堂的商敵,。
退一步講,，假設(shè)沒有商敵，管二郎是單純來賣字,，不管是替人賣還是為自己賣,，一旦李并趕人的事傳開去，也極有可能影響羅家的聲譽,。
“若此書法當(dāng)真了得,，一俟羅氏中人不懂書法的名聲傳出去，天下士人只要學(xué)到此書,，都會嘲笑羅家,。若有人編史……”
想起田輔當(dāng)時凝重的臉色，聯(lián)想到羅家的惡名有可能傳開去,，乃至流傳后世,，羅彩也不由手心發(fā)冷。
情況不明,，如今田輔都亂了陣腳,，此時早已派出大量人馬確認管佐的動向,，并通知其他同僚嚴陣以待。此外,，還打算驚動羅家三叔祖羅機,，甚至已經(jīng)派人前去通知羅彩的父親、在州牧府當(dāng)律令師的羅恬,，要讓羅恬早做準備,，以免有人針對羅家落井下石。
可是,，羅彩心中始終難以置信,。
明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布衣公子，談吐也頗為真誠本分,，原本覺得對方會投河,，日子想來挺難的，不管是不是拐彎抹角地在就義堂找工作,，她想著促成招攬到羅家的事,，尚能幫襯一下對方，怎么就突然成了可能動搖羅家百年根基,、戕害羅家臭名流傳的元兇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會有人這么壞吧,？
或許便是巧合罷了,，那位公子也不知從哪里得知了這等書法的技法，所以想著去端木堂碰碰運氣,？
可即便如此,，人都是有脾氣的，萬一他另投別家,，被利用了……
李世伯著實糊涂……
妾就不該來……
年輕女子抹了下微熱的眼眶,，望著來往的人群，心緒復(fù)雜,。
她方才入世,，便感覺到了人心的險惡，尚屬稚嫩的臉上隱現(xiàn)一絲委屈與凝重,。
正值家族存亡之際,，這種幫不上忙的感覺委實不好。
不久之后,，馬車臨近南城門,，視野中突然閃過一道男子的身影。
那男子正挑著擔(dān)，與一名推著鹿車的年輕女子走在大街上,，赫然便是管佐。
“羅永叔,，停車,！”羅彩急忙喊道。
她探出車窗,，回首望著那兩道身影,，提著裙擺有心下車，又覺自己此時出面不妥,，坐回了位置,。
小翠顯然也看到了管佐，幾次小聲詢問如何是好,，羅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凝望半晌，及至看著管佐放下扁擔(dān),，任由路人挑揀著籮筐里的東西,，也不知怎么的，原本亂糟糟的心情突然安定下來,。
片刻后,，挑起擔(dān)又叫賣起來的管佐被人叫進了閭巷。
羅彩目光失神,，忽然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道：“真好……”
……
陽光絢爛，天際云絮朵朵,，地面云影浮動,。
光暗結(jié)界分明的閭巷里，管佐告別這戶人家的主人,，收拾好剛換到的破衣服與稻草,，挑起擔(dān)朝著閭巷外走，隨后望了眼一旁推著鹿車不說話的樂燕,，哭笑不得道：“別生氣了,。這些物什真的有用……沒虧多少，一兩麤才十錢,，換到的破衣服加上稻草,，做點東西賣都不止十錢了?！?p> 兩是此時鞋襪的計量單位,，麤是荊州人對草鞋的特稱，其他地方也稱草履,、不惜,、搏臘等等,。
兩人出市來到南城門附近不久，因為修城郭九月就要交期,，這兩天天氣好,，受了徒刑的城旦舂以及服役的百姓正在加緊趕工，大概是有司提供的早餐不夠,，饅頭糕點剛送到城門下就被官吏包下了,。
這時在附近的宅院區(qū)逛了一遍，木匣里僅進賬二十二錢,，放了鞋襪的籮筐卻只剩半滿,，另一個籮筐中則放滿了換過來的稻草、破舊衣服,，就連綁在鹿車上的簍子中也放了兩個破釜,。
南城門附近大多都是大戶人家，小門小戶的也多有富裕,，這種生活層次相對高的人家,，家中衣物淘汰率高，出手稻草樹枝也闊氣,，討價還價的基本沒有,。
一路換下來，管佐也發(fā)現(xiàn)以物換物這條路不錯,，應(yīng)該可以利用著做很多事情,。只是鐵器這年月相對精貴，換的人少,，一個時辰下來,，只以那張小案幾換了兩個破鐵釜。
此時有一些鐵匠鋪做回收重造的買賣,，比直接買便宜一些,，管佐想做個便于煮炒的大鐵鍋，這兩個破釜加上家里廢棄的鐵器應(yīng)該能湊一件了,。
不過在樂燕看來,，他干的就是賠本買賣，自一開始知道他要拿貨換稻草,、破布造紙,，就悶悶地說了句“只此一次”，然后極少開口,。
及至那張價值二三十錢左右的小案幾換了兩個破釜之后,，想來是覺得管佐不只想拿貨換造紙的材料，樂燕更是一言不發(fā)，此時也是低聲抗議道：“做東西不要時間換的,？算下來虧得更多……你還送了一只小木鳥,，伯興兄平日賣二錢一只呢?！?p> 管佐剛才想的是那家人和善,，小孩子也可愛，所以送些小禮以便于長久來往,，不過樂燕節(jié)省慣了，對比而言他確實算出手闊綽,，當(dāng)然這時是不可能承認的：“人家也客氣,，都說好了以后介紹鄰里與我，能長久賣貨,，不算虧本,。”
“那是得了好處對你說好話呀……你今日虧了好多,，不能再換了,。造紙的物件夠了吧？不夠去我家拿,。再不夠,，另想辦法。不能……不能再換了,。以后也不能,。”小姑娘撅著嘴,，鼻梁緊皺,，雀斑稀疏的臉明明有些陰沉，反倒流露出幾分可愛來,。
剛剛他提出以物換物是為了做紙,，樂燕其實就滿臉不相信，還提過用其他辦法得到稻草,、破布,，也是他堅持，樂燕才說了“只此一次”不出聲了——大概是顧忌管佐投過河,，不好意思反對,。
不過這時候小姑娘表情認真，顯然是看不慣他鋪張浪費決定阻攔了,，管佐干笑幾聲,，不置可否，等出了閭巷，樂燕推著鹿車往市門方向走：“回去啦,?！?p> “行。你先回去,，我再走走,。”他開了口,，心中也想著不換了,，畢竟換的東西以成本價算估計也虧了有近百錢了，再虧下去,，管扶那邊也不好交代,，而且材料也差不多夠了。
眼下卻是打算挑著東西去城外找習(xí)珍,，畢竟與習(xí)珍只有師徒關(guān)系,，情分其實不深，這次就準備以商賈形象向習(xí)珍訴訴苦,，試試能否博得習(xí)珍同情,，讓習(xí)珍出頭替他在那家筆墨店討公道。
畢竟楷書涉及的好處太大了,，絕不能放棄,，他隨著樂燕逛了約有一個時辰，也想了這么久,，想來想去都覺得找習(xí)珍最穩(wěn)妥,。
習(xí)珍是習(xí)氏中人的事五業(yè)曹流傳很廣，管佐身為學(xué)生當(dāng)然清楚,，也知道習(xí)氏傳承自光武時期的襄陽侯習(xí)郁,，在襄陽經(jīng)營近兩百年，在襄陽諸多世族中絕對屬于最頂尖的那一個階層,。
此時習(xí)氏最有名的便是從五業(yè)曹出去的習(xí)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已經(jīng)被譽為荊襄青年士人中的第二名。值得一提的事,，第一名正是此時二十七八歲的龐統(tǒng),，第三名則是才弱冠不久的“白眉”馬良。
憑著習(xí)禎的名聲,，習(xí)氏在士人圈子更受敬仰,，加上習(xí)珍習(xí)宏兄弟二人都當(dāng)老師，本身也有威望與人脈,，想來只要習(xí)珍出面,，那家筆墨店背后的世族絕對不敢造次,。
此時沒向樂燕坦白，就是篤定樂燕如果知道事情始末肯定會幫忙,，他不想把樂燕卷入麻煩之中,。又怕只告訴樂燕去向，樂燕會因為路遠想把他的扁擔(dān)籮筐帶回家,。沒了扁擔(dān)籮筐,，到時候習(xí)珍聯(lián)想他當(dāng)走商就少了很多實質(zhì)感，同情心說不定都會打折扣,，他可不想在請習(xí)珍出面這件事上有閃失,。
卻沒想到樂燕停下鹿車望著他默不作聲，片刻后,，見他固執(zhí)不走,，小姑娘眼睛都紅了。
樂燕一向是樂觀積極活蹦亂跳的性子,，這樣委屈的表情絕對少有，今日跟著他卻是一直悶悶的,，他心中有愧,，想著把樂燕送回家再去找習(xí)珍也不耽誤事，索性把籮筐扁擔(dān)往鹿車上放,，又拿吊繩固定住,，隨后搶過車把手推起鹿車來，朝樂燕笑了笑,。
樂燕沒爭搶,，仍舊垂著頭嘟著嘴，扶著籮筐沉默地走了一路,，及至臨近市門,，才帶著哭腔低聲道：“仲匡兄，你不要生我氣……我,，我就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你要做事我肯定支持你，造紙我也支持,，可換物件太不合常理了,。”
“紙都未造出來,，鐵器也不知去哪里換,、換什么最實惠，都是只出不進的事,，這樣下去,，你家如何度日,？伯興兄做的便是小本買賣，平日外出做工何嘗容易……”
小姑娘語調(diào)喑啞,，揉了揉眼睛：“你換物件,，得和伯興兄商量……不能這么做的。再者,，石灰這么貴,，你一買就買四十錢……”
“你家哪里有許多錢……你，你要用錢與我說,，我有多少都會給你……便是,，便是不要花伯興兄的錢，好不好,？他很苦的……”
像是覺得自己說錯話,，小姑娘轉(zhuǎn)過臉來，已經(jīng)哭成了小花貓,，揉著發(fā)紅的眼睛,，抽泣道：“我知道你也苦……你此次做出那、那等事來……定是真苦到心里了,。大難不死,，一心求大財是好事，我支持你,?？桑晌摇艺娴摹瓎?，仲匡兄……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你……”
樂燕支支吾吾半天，停下腳步,，蹲下身抱緊了雙腿,，埋頭在膝間哽咽。
管佐停下鹿車,。
有沉悶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你我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秋中時節(jié),，臨近市門的寬闊街道上，青石路兩邊的梧桐梓樹沙沙作響,，樹葉綠黃相間,，果實墜于高枝微微搖曳，落葉打著旋從婆娑樹蔭間穿過,，滾到女子有些縫補痕跡的黑裙邊上,。
管佐沉默不語，腦子里沒來由地閃過幾段熟悉又陌生的記憶,。
十一二歲黑瘦矮小的小樂燕眨著大眼睛怯生生地喊著：“阿佐哥哥……”
十三周歲的小樂燕在管母墳前哭得撕心裂肺……
十五周歲的樂燕已經(jīng)于此時一般高了,，抬著頭便是加上雙丫髻也比他矮了半個頭,，拿著皮尺量著他的身高：“仲匡兄又長高了。以后衣服都拿與我練手,，不許浪費錢,！都是我的！”
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來,，偏偏又覺得極其突兀陌生,，最后倒也只想著：從前大咧咧的小姑娘到底是長大了。
他抿了抿嘴,，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猜到應(yīng)該是這次管佐投了河，藏著情愫的小姑娘備受煎熬,，這時很有可能是以為他一心賺錢失了理智,，所以才急著表露心意，想要留住原來安安分分的管佐,，留住那份感情與念想,。
他正不知所措，前方市門方向,，有兩人交頭接耳著穿過門洞跑了過來,，當(dāng)先一人正是先前見過的李丘：“管公子！某家終于等到你了,！”
“二郎啊,！可叫叔父一陣好等,。”李丘身后一名面相刻薄的中年人也一邊跑一邊喊,。
那中年人一手扶著有些寬松的袍擺,，一手固定夾在右耳的毛筆，跑過來時嘴邊灰白相間的山羊胡緊貼下巴,，一張皮包著骨的臉洋溢著殷切笑容,，正是就義堂掌柜田輔田國盛。
樂燕站了起來,，抹著眼淚疑惑地望了他幾眼,，管佐側(cè)開目光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上田輔與李丘,，見兩人神色殷切,，心中對于兩人的來意有了猜測，臉上意外道：“原來田叔與李兄相識,?！?p> “世叔與亡父以往是過命的交情,，我與小九……便是田陵，亦是結(jié)義兄弟,，怎會不識,。”李丘的目光停留著鹿車上片刻,，拱手道：“也多虧某家認識賣餅的樂家姑娘,，找到世叔便知了公子身份……姑娘有何傷心事？若是有人招惹,，你只管說,，李某尚認識幾個人物，這便為你出氣去,?！?p> 這態(tài)度就有點過于熱忱了，樂燕大概也不習(xí)慣,，連連抹著眼睛搖頭,，隨后展顏朝田輔喊了聲“田叔”，又朝李丘問道：“你是……丁三十一戶筆墨店的店家,？”
“正是,。店名端木堂。便是端木遺風(fēng)的端木,。某家李丘,，乃田陵結(jié)義八兄?！崩钋饻睾鸵恍?，又望向管佐，“若非今日管公子上門,，某家一直不知東亭街竟有不世之材大隱于此,，險些錯過機緣?！?p> 話語抬舉之意濃郁,，樂燕卻是微微蹙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疑惑地望向管佐,，表情還隱現(xiàn)一些擔(dān)心與憤懣。
“李兄說笑,?！惫茏糇灾系祝瑢τ凇安皇乐摹庇行┎缓靡馑嫉刂t虛一句,，此時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對端木堂有偏見,，總覺得這小廝口中“認識幾個人物”意有所指,。
不過對方先前的態(tài)度還算友善，是不是道貌岸然也無法確定,，管佐看向田輔,，問道：“敢問田叔、李兄此次尋我是……”
田輔上來就撫住了他的背,，中年掌柜以往對過去打工的管扶多有照拂,，管母去世辦喪事、李綢失蹤時也幫過忙,，雖然與管氏兄弟交情不深,，但此時的動作也不算太自來熟，“二郎啊,，你別急,，快與小燕去端木堂小坐。叔父叫那老匹夫備了糕餅濃茶,，好好向你賠罪,。小八，還不推車,！”
李丘立刻過來搶鹿車,，管佐推辭不過，亦步亦趨地跟著田輔走,，心中卻計較起來,。
往年田輔對東亭街街坊鄰居就多有提攜幫襯，什么不平事都大包大攬,，就連李綢一事上,，也是田輔出面請托市長多幫忙，此后打掉人販子團伙也有田輔出力,。
街坊早有傳言說田輔那么仗義好施，得罪惡人還能不被報復(fù),，就算不是世家大族的人,，背后也有豪族縉紳作為依仗。
如今又有筆墨店的老掌柜投靠世族,，口稱“大宗”,，再加上田輔父子與端木堂小廝的關(guān)系，算是驗證了田輔也是世家大族的人,，而且端木堂與就義堂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世家大族的麾下產(chǎn)業(yè),。
這算是一大發(fā)現(xiàn)，往后未必不能用到,。
而且眼下田輔態(tài)度如此和善,，話語又說的篤定,，想來楷書的事應(yīng)該是峰回路轉(zhuǎn)了。
他想著,，一旁樂燕似乎想問什么,，到底是沒開口，沉默地跟在一旁,，偶爾好奇地望望管佐,，眼神疑惑擔(dān)憂。
一路上田輔寒暄幾句,，得知管佐身體無恙后也沒糾纏投河的事情,，走過市門時，笑著說道：“聽犬子說,，你在店里買了一石石灰要琢磨賺錢的法子,。可有什么想法??？”
田輔斂了斂容，“旁人許要說你明珠暗投,，叔父心眼壞,，樂意見到有士人自甘墮落。你能當(dāng)商賈,，我輩后繼有人,。叔父便厚顏求條財路更進一步。如今尚有門路,，你說說法子,，若有七成把握，叔父定然傾囊相助,?！闭f完大笑幾聲，一臉豪邁,，與生來刻薄的面相大相庭徑,。
李丘右手翻弄了一下籮筐里的破衣服與稻草，說道：“這稻草衣物……公子是想拿石灰造紙,？”
自從蔡倫改進紙張,，近些年又有左伯左子邑改進紙張，造紙其實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東西,，像李丘這種常年接觸筆墨紙硯的人在這方面肯定有見識,，瞞是瞞不過的，管佐也沒打算掩飾，望著一輛超過他們的廂式馬車拐進端木堂右側(cè)的后院閭巷,，說道：“李兄高見,。”
田輔說道：“造紙啊……五業(yè)曹還教這個,？”
管佐笑了笑,，“以往有所耳聞，想著自己試一試,。如果真能造出來,，許能賣一些錢?！?p> “定能賣錢,。公子有眼光?！?p> 李丘夸贊一聲,，管佐便也謙虛地笑笑，路過樂家糕餅攤附近時,，攤子已經(jīng)收了,，房門也關(guān)上了，樂授與李清不在,，顯然也已經(jīng)回去,。
幾人又圍繞著稻草、衣物加石灰怎么造紙說了幾句,，前方端木堂門口,，李并拿著蒲扇跑到巷子口朝里張望幾眼，又望過來,，明顯是看到了他們,，提著蒲扇就快步過來。
躲著路人的推車,、自隔壁酒肆門前賣首飾面具的攤位前經(jīng)過時,，李并長袍擺動著不小心撞下了一個面具，隨后在面具攤的中年攤主緊張凝滯的表情中停下腳步,，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將面具撿起來拿袖擦了擦放回原位。
老人又往管佐等人的方向趕,，扭頭又望了布棚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前后望望幾次,，又灰頭土臉地回到棚子下。
管佐又走了幾步,，快走到端木堂時,，田輔問起稻草,、破布、鐵釜的由來,，管佐說是拿麻布鞋襪換來的,，就見涼棚下，李并拿著大水壺正給案幾上的四只黑底紅邊的雙耳瓷碗倒著水,，偶爾目光望望爐子邊的水痕,，表情心疼。
那倒入碗中的水呈棕色,，其上還漂浮著茶葉,、姜片、紅棗,、參須之類的東西,，看著應(yīng)該是藥茶，估計價值不菲,。
李丘將鹿車推到布棚邊緣的小巷口,，望了眼因為管佐的話表情微愕的田輔，朝管佐,、樂燕拱手道：“公子姑娘且坐,，李某去后院拿果饌?！彪S后急匆匆地朝著巷子里快步進去,。
李并倒了茶水，將水壺擱置在爐子上,，繞過案幾拱手迎過來：“公子來啦,！日出之時多有得罪，老夫在此向你請罪了,?！弊叱鰜頃r還踢倒了靠在棚柱一側(cè)的“休業(yè)”木牌，也沒去扶,。
日出就是卯時,，是漢時針對時辰另外的叫法，即六點到八點這個時段,。
這老掌柜過來時有些兇相的老臉笑得讓人覺得別扭,，毫無一點親和力，但人笑臉相迎,，管佐便也干笑著拱了拱手,，只是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此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布棚下,，田輔收回若有所思的表情,，扶起休業(yè)牌放回原處，拿下毛筆用干燥看著質(zhì)地不錯的筆尖指著李并,，“小八循著你樂大哥找到我,，李掌柜得知你與我關(guān)系匪淺，方才正眼看了你留的墨寶,，至此心悅誠服,。自覺日出時怠慢你惹了禍事，一直耿耿于懷,，方才比誰都急著要找到你,。這不將我都叫出來了?！?p> 田輔哈哈大笑,，摟著管佐往草席上湊：“此次為了賠罪，他可是將珍藏的蜀地苦荼都拿出來了,。來,，二郎小燕且坐。這廝寫起字來時常發(fā)瘋,，對人對己都吝嗇卻是一直的事情,，能令他拿出好東西的時機委實不多。叔父厚顏借光,，你我三人一同嘗嘗這苦荼,。”
川蜀之地多瘴氣,，很久以前蜀地就養(yǎng)成了煮茶的習(xí)慣用來調(diào)理身體,，茶葉加點藥材、配菜煮在一起,，或是用茶葉煮飯煮粥,，便慢慢生成了蜀地的茶文化。
蜀地苦荼是茶中上品,，據(jù)說很貴,，一撮就要好幾十錢。撮是容量單位,，大概相當(dāng)于后世的兩毫升,。也難怪這老掌柜一臉心疼了，加上藥材配料,，這漏掉的一點茶水肯定也值不少錢,。
管佐想著,，知道這老掌柜為了這次賠禮道歉講究過，心中更是大定,，卻也沒急著坐，望向樂燕,。
自從田輔,、李丘尋上來，小姑娘就不時望他,，表情復(fù)雜,，明顯是在好奇兩人的來意，又擔(dān)心他有事,，此時估計是在對話中得到了結(jié)論,，表情微微放心下來，與他目光相觸后,，一臉局促地扭頭望向人去攤空的早點攤方向,，雙手揪在一起，低聲道：“攤子收了,。家里還有事,。仲匡兄留在這里，我……我便不坐了,。我一個女子留在這里也無道理,，先回去了?！?p> 自一百多年前漢章帝時期通過《白虎通義》確立三綱六紀,，世人在東漢初年的禮崩樂壞后再度受到約束，及至漢末,，那些刻板的規(guī)矩雖然沒有真的淪為一紙空文,，但多數(shù)人在亂世中已經(jīng)思想覺醒，不再受束縛,，反而以及時行樂為主要價值觀開始發(fā)展個人性情,。
女子雖然仍舊保守，但拋頭露面并不是那么惹人非議,。
事實上冀州,、幽州等黃河以北幾個州至今普通百姓仍有女子操持家務(wù)在外打點的風(fēng)俗，涼州那邊,，女子更是性情豪放,，待人接物頗有家中半邊天的架勢。
司隸,、荊州,、益州,、揚州四州的女子是仍頗受禮儀教條的束縛，但以益州,、司隸為最,，荊州與揚州的女子受到規(guī)矩的束縛較少，女子獨自面見男客,，出席宴會與男子同坐并不會惹人非議,。
就算是路遇陌生男子困頓送傘送飯之類的事情，乃至一見鐘情私定終身也不在少數(shù),，這也是管佐先前在就義堂見到羅彩與田陵相處有所臆測的原因,。
至于像樂燕這樣有市籍的商賈子弟，與男子同坐本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矩世俗自然是有,，但在這時，頂多就是一個打退堂鼓的借口罷了,，或許還夾雜著什么特殊的含義,。
管佐想了想，挽留道：“田叔找我是買賣的事,，你在旁看著我也有個人證,。談完就走，不會耽誤時間,?！?p> 現(xiàn)在李丘已經(jīng)見到他與樂燕來往，樂燕其實有可能被卷進來,，這事就沒必要再躲著樂燕了,。而且老掌柜這種態(tài)度，只要他把握好分寸,，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也不會讓樂燕受到牽連,。
再說，先前如果找田輔幫忙,，田輔與管佐關(guān)系沒好到視若己出的地步,，會不會幫是個問題，就算幫,，也是欠了人情?，F(xiàn)在既然是田輔主動摻和進來的，依照田輔的性子,，至少保全樂家相安無事應(yīng)該沒問題,。田輔的好人人設(shè)已經(jīng)深入人心，即便與這筆墨店可能同屬一家,，也犯不著因為他去找樂家的麻煩,。
當(dāng)然,，剛剛樂燕流露的心意于他而言是蠻麻煩的，有管佐記憶中那些以往的誤解在,，他此時其實也不知道怎么掉轉(zhuǎn)身份面對這份感情,。
雖說此前沒拒絕，現(xiàn)在留人坐下來,，可能會讓樂燕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但他已經(jīng)想好了，兩家人不可能因為這些別扭就分開,，反正樂燕不管是走是留，總會想著這些事情,，還不如留下來當(dāng)個見證,，等到回去之后，也能幫他朝管扶解釋幾句,，以免管扶誤解,。
可能的話，感情問題他也想在回去的路上直接說開,，免得夜長夢多,，節(jié)外生枝。
樂燕猶豫了片刻,，點頭“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剛才擦了眼淚的紅印還未消散，還是又升起了其他情緒,，此時小臉紅撲撲的,。
“人證……哈哈哈，方才犬子還夸二郎直爽不少,，此刻叔父卻是不知該夸你待人以誠,，亦或罵你叔父都不信?！碧镙o朗聲笑道,，“小燕只管坐，就當(dāng)在叔父店中,，不必拘禮,。來來來，二郎,，快坐,。”
管佐道了謝,，與樂燕一起跪坐背對街道的案幾這頭,，他坐在臨近巷口的一邊,，田輔在他對面坐下來，李并則在爐子里引了火,，點著了新熏香,。
香爐一蓋，放到案幾中間,，熏香的煙霧升騰起來,，香氣消弭了柴火燃燒與茶水蒸汽糅雜起來的怪味，入了口鼻,，便叫人神清氣爽,，一聞就知道品質(zhì)不錯。
有廂式馬車停在店門口的街道上,，一名儒生打扮,、搖墜象牙佩的年輕男子跳下馬車朝著這邊走過來，還朝李并打招呼,。
李并板著臉指了指“休業(yè)”木牌,，也不說話，扭過頭臉上帶著有些僵硬別扭的諂媚：“上好的苦荼,，公子與姑娘嘗嘗,。”
那年輕男子嘟嘟囔囔地走到端木堂的右側(cè)巷子中望了一眼,，隨后朝車夫擺擺手,，領(lǐng)著馬車自顧自地朝著巷子里走。
管佐聞著濃香也沒客氣,，用眼神鼓勵著樂燕一起品嘗了苦荼,，感覺入口苦中帶甜，茶水入肚片刻,，口齒間涌上一陣香醇,，肯定不是凡品。
不過等到李并微微收起笑容坐到田輔身邊,、樂燕對面,，整理著案幾上的一摞竹冊，又從一卷竹冊中抽出兩片竹簡,，望著其中有焦黑痕跡的一片竹簡上的字跡,，管佐愣了愣，瞥了眼田輔,，隨即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白沧?，茶也喝了。說實話,，早上我的確生老掌柜的氣,，心中也慚愧自己技藝平庸,。事關(guān)買賣，閣下無需多禮了,，有什么話我直說了,。”
他端起瓷碗,，又喝了一口茶,，也不等李并開口，又道：“如田叔所言嗎,？只是書法,？詩文呢？閣下給我個底,，若價格合適,，我此時就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