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在陶鶴山莊的時候,,是真的以為此生就這樣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煎熬著度過,。帶著茫然,帶著愧疚,,帶著悔恨,。
她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著時,,做了一個很不安的夢,夢見了風(fēng)小雅,。
風(fēng)小雅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注視著她,,看上去十分哀傷。他說:“走吧,?!?p> 走?她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之地?!?p>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時,,一記巨響震碎夢境,,她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亮光,。
秋姜艱難地爬下床,,過去推開窗戶,就看見空中閃爍著美麗的煙花,。
她聽見阿繡在院外雀躍地對月婆婆說:“過年啦,!過年啦,!月婆婆,恭賀新年,,萬事如意!”
過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著空中的煙花,,聽著一聲接一聲的爆竹聲,煙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卻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綻放,有時是蝴蝶,,有時是流星,,還有幾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緊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藍亭山下一個叫做‘歸來兮’的酒鋪老板的女兒,,因為身體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養(yǎng)病。公子上山參佛時,,看見酒鋪意外著火,,你父母雙雙隕難。公子見你孤苦,,便納你為妾,,帶回草木居?!?p> 腦海中,,有個聲音如此道。
秋姜的頭劇痛起來,,她捂住腦袋,,那個聲音仍在繼續(xù):“你父本是程國鳳縣人,因在程國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國,,在璧國帝都賣酒時認識了你娘,。兩人成親后生下了你,為了給你看病輾轉(zhuǎn)到的燕國,。所以,,你的戶籍在程。但你父孤兒出身,,家中已無親眷,。而你母馮茵有一位姐姐叫馮蓮,,還在帝都,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秋姜滿頭大汗地抬起頭,,看見窗棱被她抓出了無數(shù)道指甲印,。
馮蓮……帝都……親人……
她默默地重復(fù)著這些關(guān)鍵信息,眼中有什么被點亮,,跟煙花一樣嘭地燃燒了起來,。
她從那晚開始決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碼,,看看在這世間僅剩的親人。
就那樣,,秋姜一邊裝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繡,;一邊更加刻苦地活動身體積蓄力氣。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復(fù)了行動力,。與此同時,腦海里也記起了更多東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驛站,。
她每天節(jié)省一點口糧,攢夠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節(jié)那天晚上趁著夜雨離開了,。
阿繡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莊里沒有其他守衛(wèi),,她也沒有迷路,,就那樣一路順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尋找松鼠藏起來的堅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蹤跡;如何跟路人打交道……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當淤泥一點點被擦去時,,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了腦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鋪里坐著喝了一盞茶,。那條巷子的盡頭有很多人在彈奏,茶鋪老板說一開始是些慕名來聽鶴公彈琴之人,后來發(fā)展為彼此較藝,,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聽風(fēng)集。
她從茶客們口中聽了很多關(guān)于風(fēng)小雅的事跡,,可關(guān)于她的,,就只打聽到了一句“秋姜,性靈貌美,,擅釀酒,,通佛經(jīng)?!?p> 她心想傳聞果然有虛,。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會釀酒和參佛,。當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記了,,但前者,,秋姜對著擦得锃亮的茶壺照了照自己的臉——無論怎么看,都是個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沒人知道風(fēng)樂天已死,,大家都說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聽著聽著,,黯然離開,。
我……的過去,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長大的嗎,?為什么沒有養(yǎng)出賢良的品性,會做出氣死公公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還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無奈才說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災(zāi)?他們生前對我,,又懷抱了怎樣的期盼和希望,?能為了我而背井離鄉(xiāng),必定很愛很愛我吧,?
還有風(fēng)小雅,,他娶了孤苦無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卻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錯了,?還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斃,?
秋姜走得很遠了,最終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進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過半畝,,白墻黑瓦很是樸素,門楣卻是當今天子親題,。
據(jù)說當年還是太子的燕王彰華跟太傅談及風(fēng)小雅和姬嬰兩人孰美時,,風(fēng)樂天謙虛,說了一句:“小雅陰郁似雪,,姬嬰磊落如月,。雪會凍死人,月卻能照亮夜啊,?!?p> 彰華并不認同,事后揮筆寫了八個字,,命人送交風(fēng)小雅,,讓他掛在門上。
如今,,這八個字就掛在草木居的大門橫梁上。
“浮光折雪,,草木間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陰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綿長,?!?p> 自此,風(fēng)小雅榮登燕王三愛之一,。
燕王那樣的人會看走眼么,?秋姜不認為,。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風(fēng)小雅真的是個外冷內(nèi)熱之人,,整個事件都是她對不起他。
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過親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憶起一切后,,我會回來的,。
回來跟你了結(jié)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然后扭身離去,,再沒回頭。
她一路逃到了璧國,。
打聽到馮蓮這幾十年都在白澤府當差,,沒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澤府,,這才知道姬嬰已經(jīng)去世了,,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門衛(wèi)報上身份,求見馮蓮,,病中的崔管家親自接待了她,,告訴她姬嬰去世后,身為乳母的馮蓮太過悲傷,,也撒手人寰了,,因為她老家已無親人的緣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澤公子墓旁,。
崔管家讓東兒領(lǐng)她去了墓地,,馮蓮身為奴身,碑上沒有她的名字,。
秋姜萬萬沒想到自己歷經(jīng)艱辛千里迢迢地來璧國尋親,,最終卻是這個下場,旅途辛勞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已被東兒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馮蓮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國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繼續(xù)打聽從前的事,,便簽了活契留下來當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勝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讓她能夠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來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歡這里的日子,,想著再干半年,攢夠了去程國的運費后就離開,。
沒想到,,現(xiàn)實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殘忍——明明已經(jīng)相隔千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還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著頭,,回視著風(fēng)小雅的目光,,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等待著謊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沒什么可畏懼的,,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被押回那個活死人墓般的山莊罷了,。
只要她還活著,一切就還有盼頭,。
所以……來吧,!
結(jié)果,風(fēng)小雅的目光很隨意地從她臉上掠了過去,,轉(zhuǎn)頭對薛采道:“你打算讓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還沒來得及說話,,頤非已撲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藥童怎么樣?比如說江晚衣的師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變,。
秋姜自是聽不出頤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陳年舊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驚——
風(fēng)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沒認出她?
他神色平靜,,沒有絲毫變化,,也不再看她,,很認真地注視著薛采,等著他的回答,。
難道他不記得她了,?
怎么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計地想躲避,希望這個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如今他真沒發(fā)現(xiàn)她,,她反而感到異常難受起來。
在秋姜一團紊亂的思緒中,,晚宴繼續(xù)進行,。
頤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獨風(fēng)小雅喝著茶,,什么也沒碰——他果然跟記憶中一樣,是不沾葷腥的,。
三人的交談并不密集,,許是有下人在場的緣故,話都點到為止,。偶有幾句爭執(zhí),,秋姜也沒聽進去。只知道最后當柳絮推她時,,卻是頤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頤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興,,她對頤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當他看了柳絮一眼后,,柳絮便不敢再爭,將頤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著東倒西歪的頤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頤非忽然蹲下身嘔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來,他卻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沒辦法,,只好把他背起來,扛回屋中,。
頤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齒不清地說:“你力氣好大,居然能背得動我,?!?p> 秋姜點頭:“我連馬都扛過?!?p> “喲這么狠,?什么時候?多高的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為愛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馬下山求醫(yī),,她十分感激,給了我一片金葉子,?!毙姨澞瞧鹑~子,她才有了來璧國的盤纏,。
頤非嘆道:“好心有好報,。”
到客房后,,秋姜打水給頤非擦臉,。頤非笑著笑著,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著她,。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緒。
有點悲傷,,有點留戀,,還有點說不上來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p> 頤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沒醒過么?”
說完這句話他就睡過去了。睡容恬靜,,在褪去輕佻的、張揚的,、猥瑣的笑意后,,倒也不那么討人厭了。
秋姜幫他壓了壓被角,,轉(zhuǎn)身離開,。剛打開門,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面前——
那人頭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別人,正是風(fēng)小雅隨行兩名車夫中的焦不棄,。
焦不棄在看見秋姜后,,拱手行了一禮:“夫人,公子有請——”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緊,,莫名松了口氣,。
風(fēng)小雅果然認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裝作不認識,,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的緣故吧,。
秋姜垂頭,默默地跟著焦不棄離開,。
床上明明沉睡過去的頤非忽然翻了個身,,睜開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風(fēng)小雅依舊住在馬車里。
馬車的車壁合起,,恢復(fù)成了原來的樣子,。
焦不棄將秋姜帶到車門前,車門由內(nèi)自開,,車內(nèi)溫暖如春,,洋溢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軟榻旁有一只白玉脂瓶,,瓶里插著一束白色鮮花,,香氣便是從此而來。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顫,。她想了起來,,這是姜花。
風(fēng)小雅道:“坐?!?p> 秋姜在他對面坐下,。
風(fēng)小雅看著她,目光怪異,,專注,,卻又看不出什么情緒。仿佛她只是幅畫,,而他正巧在研究這畫上的人是如何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無愛亦無恨。
秋姜忍不住先開口道:“你是來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當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緊雙手,,沉默了半響后,,卻抬眼道:“你不是來抓我回去的?!?p> 要是的話,,早抓了,不必如此迂回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裝作不認識,。
風(fēng)小雅將一樣?xùn)|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p> 秋姜打開來一看,,居然是休書。
詫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風(fēng)小雅平靜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臉。
她忙將休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里面寫著因為嫉妒無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間聽他和薛采他們的談話,,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們?nèi)莸簟?p> 不過,,如此一來,,是否意味著……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計較她私逃之罪,,還愿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視著風(fēng)小雅,。
陶鶴山莊相見時她病得迷迷糊糊,并未看個真切,。剛才宴上她心亂如麻,,也沒能好好打量。算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個結(jié)論是:此人果然是一個久經(jīng)痛苦之人,。
在燕國街頭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風(fēng)小雅生來不幸,,患有融骨之癥,。那是一種非常罕見并讓人無比絕望的病。因為骨骼無法正常長成,,隨著年紀的增長,,骨關(guān)節(jié)逐漸腫大,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彎曲和增生,,令整個人行動艱難,,無時無刻不處于疼痛之中。
但傳奇之所以是傳奇,,就在于他并沒有被此病拖垮,,變成半身不遂的廢人,而是另辟蹊徑勤奮練武,,堅挺地活了下來,。
人們在提及他的名字時想到的全是此后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親,他那十一個出身卑賤卻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號稱玉京三寶之一的樂技,,以及燕國國君對他的無上寵愛……他活成了瀟灑自由的樣子,陰霾與病痛,,都似已離他遠去,。
但秋姜看著他,就知道這個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無法想象,。
嚴格自律、晝度夜思的人,,才會這么正襟危坐,,脊柱筆挺,像一把拉滿了的弓,。
而要讓一張弓保持這個樣子,,半點不得松懈,。
稍有懈怠,就會崩潰,。
秋姜的第二個結(jié)論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謠:“鶴來速關(guān)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別爹娘,。”說的就是風(fēng)小雅的美貌和風(fēng)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長,鼻子高挺,,臉龐消瘦,,整個人像鍍了一層白釉。因為過于精致,,從而俊美無匹,,又因為過于冷白,而顯得脆弱易碎,。
這樣的人,,會愛她?
愛她愛到生父因她而死也不處置她,?愛她愛到都私逃出走了還肯放她自由,?
秋姜雖沒有從前的記憶,卻直覺地不相信,。
那么——為什么,?
總有理由可以解釋種種不合常理。
不找到那個理由,,她不甘心,。
也許是她注視的時間過長,風(fēng)小雅有些不耐煩了,,沉聲道:“結(jié)束這場姻緣,,于你于我都有好處?!?p> 秋姜伸出指尖輕輕撫摸著休書,,“墨香村的極品羊毫筆,文秀坊的云墨,,千文一張的灑銀卷蓮紙,,用來寫休書,,真是誠意十足。如此,,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她畢恭畢敬地向風(fēng)小雅行了個大禮:“休書已收,一別兩寬,。祝君……一切順利,。”
說罷打開車門跳下去,。
風(fēng)小雅忽然叫她:“秋姜,!”
聲音暗啞,似乎有些著急,,她落地后回頭,,風(fēng)小雅卻又別過臉去,沒有跟她對視,。
他看得是那束姜花。
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么了,。去吧?!?p> 一直等在車旁的焦不棄突然上前,,將車門關(guān)上。
另一個頭戴斗笠的灰衣奴仆走到她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秋姜皺眉跟著此人離開。她在心中得出了第三個結(jié)論:風(fēng)小雅恐怕……真的很喜歡她,。
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越發(fā)焦灼——
我一定得找到記憶,!
我得知道,,我跟他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秋姜回到客房,,沒等進屋,就聽頤非扯著嗓子在屋里喊:“渴死啦——渴死啦——有沒有人呀,?”
她連忙取了茶端進去:“來了來了,,大人請用茶……”
一個茶字還沒說完,原本在床上翻來滾去的頤非突跳起躥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秋姜手里的托盤,,頓時掉到了地上。
茶壺一分為二,,茶水流了一地,。
***
秋姜被反綁在一輛花里胡哨的馬車里。
馬車跑得很快,,車身顛簸得厲害,。秋姜的頭好幾次磕在了車壁上,但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頤非見她不哭不鬧,,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色,原本警戒的表情放松了許多,,拿著從她懷中搜出的休書看了好幾遍,,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嗎?第一次在薛府見到你,,當時你給我拿汗巾,,光看那卷汗巾的方式我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丫頭,懷疑你很久了,。果然不出所料,,原來你是風(fēng)小雅的小夫人?!?p> “侍妾,。”秋姜糾正他,,“不是夫人,,更不是什么小夫人?!?p> “聽起來很幽怨的樣子啊……”頤非嘖嘖道,,“也是,你那夫君真是我生平僅見的絕情之人,。普通人家養(yǎng)貓貓狗狗,,養(yǎng)個兩三年也都有了感情舍不得丟棄。而他,,十一個老婆,,說休就休?!?p> “因為他知道,,如果成功的話,他可以娶上百個千個,?!?p> 頤非悠悠道:“那他就太小看頤殊了,。頤殊如果是會放縱丈夫納妾的女人,就根本當不上女王,?!?p> 秋姜不想深談這件事,便看著飄蕩不定的的窗簾,,試圖從縫隙里看到點窗外的風(fēng)景,,可惜馬車實在跑得太快,快得她根本來不及分辨外面有什么,。她不禁問道:“你要把我?guī)ツ睦???p> “你猜?”頤非朝她眨眼睛,。
“我猜不到,。”
“恐怕不是猜不到,,是懶得猜吧,。”頤非笑瞇瞇地打量著她,,“明明是顆七竅玲瓏心,,卻要偽裝木疙瘩,也挺不容易的,。”
秋姜學(xué)他的樣子笑了笑:“在偽裝這方面,,大人是我的前輩,。我怎敢班門弄斧?”
“看看,,獠牙露出來了……”頤非一邊吃吃地笑,,一邊靠近她,忽然用很低沉的聲音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在這樣近的距離里,,頤非的眼眸撲閃撲閃,很欠抽,。
“別告訴我你是湊巧賣身進的薛府,,薛采何許人也,他的住處,,你一個新人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進來,?那小狐貍年紀雖小,,眼睛可亮得很,連我都能看出你有問題,,更何況身為主人的他,?”
頤非忽然伸手,拈起她的下巴,,打量著這張不漂亮卻十分順眼的臉,,笑得越發(fā)深邃起來:“說吧,你跟他之間有什么交易,?”
秋姜的瞳孔在收縮,。
“他是不是讓你在他府里等風(fēng)小雅?因為他知道,,風(fēng)小雅一定會來的,。風(fēng)小雅要娶頤殊,就得休掉全部妾室,。而你,,是那十一個中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而只有風(fēng)小雅來了,,薛采才有機會跟他談條件,。他們談的條件是什么?他們想要利用我做什么,?別拿一半的疆土這種話來搪塞我,,我不是三歲小孩,欺騙和誘哄,,對我沒有用,。”
“那什么對你有用,?”秋姜反問,。
“事實?!鳖U非懶洋洋地往車壁上一靠,,愜意地舒展開四肢,用最舒服的姿勢跟她說話,,“把事實告訴我,,由我自己來決定要不要幫、怎么幫,、幫到什么程度,。”
秋姜垂下眼睛,頤非也不催促,,任她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后,秋姜終于抬起頭來,,問道:“除了卷汗巾,,我還有哪里露出破綻了嗎?”
頤非得意一笑:“太多了,。比如你看似柔弱其實會武功啦,;比如你背我去客房時周圍埋伏了三個人在保護你啦……”
秋姜聽到這里欲言又止。但頤非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繼續(xù)說了下去:“比如三更半夜風(fēng)小雅卻把一個婢女叫到馬車上去說悄悄話……”
“然后你就知道了我是風(fēng)小雅的人,?”
頤非糾正道:“然后我就肯定了你是薛采的人?!?p> 秋姜沉默,。
頤非笑道:“好了。我已經(jīng)把我要說的都說了,,接下去,,是不是該由你來為我解惑了?”
秋姜嘆了口氣,。
頤非道:“你不敢出賣薛采么,?確實,他是挺難纏的,,但是,,我也并不比他好多少。我現(xiàn)在對你客氣,,是因為覺得你有用,。但如果一顆棋子不能為我所用的話,再怎么好用也是徒勞,。你說對嗎,?我的脾氣不太好,,耐心有限,。所以,在我們出城之前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等出了城墻,,如果你還不坦白的話……”
頤非笑,沒有往下繼續(xù)說,。
與此同時,,秋姜看到車窗窗簾的縫隙里,有白光在閃爍,。
璧國帝都的城墻,,與其他各地全不一樣,,因為,它是真真正正用白璧鑲嵌而成的,,在月夜下便如仙鏡一般,,散發(fā)著朦朦朧朧的折光,極盡奢華燦爛,。也一度被抨擊為勞民傷財,。正因為璧國總是把錢浪費在了這種門面功夫上,所以才導(dǎo)致近些年來國庫空虛,、入不敷出,。
而此刻,外頭的光便正好宣告了這一點——城墻已在眼前,。
秋姜咬了咬唇,。
頤非以手支頷,凝眸而笑:“倒數(shù)開始,,五,、四、三,、二——”
秋姜無奈地開口:“不是我不想說……”
“哦,?”
“而是……我沒什么可說的。因為我不知道,?!?p> “什么?”頤非的笑容僵住了,。
秋姜嘆道:“你全部猜錯了,。我根本不是薛采的人,也沒跟他做什么交易,,更沒跟他一起來算計你,。所以,你抓我是沒有用的,?!?p> 頤非揚眉:“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你應(yīng)該信她的,?!?p> 這句話不是車內(nèi)發(fā)出的。
這句話來自車外,。
聲音清脆,、清冽,帶著三分的傲,七分的穩(wěn),,冷靜得根本與其主人的年齡不符合,。
這是孩子的聲音。
這是薛采的聲音,。
頤非面色大變,,突然扣住秋姜的手臂,連同她一起撞破車窗跳出去,,結(jié)果,,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將他們兩個罩了個正著,。頤非反手抽出匕首,只聽刺啦一聲,,網(wǎng)被劃破,,他拉著秋姜破網(wǎng)飛出,順勢在持網(wǎng)者的手臂上一踩,,翻過眾人頭頂,,跳到了馬車車頂上。
一排弓箭手出現(xiàn)在城墻上方,,鐵騎和槍兵蜂擁而至,,將馬車重重包圍。
而其中最醒目的,,莫過于薛采,。
他騎在馬上,一身白衣,,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身旁,停著一輛漆黑的馬車,。正是風(fēng)小雅的馬車,。
頤非手中的匕首往秋姜頸上緊了一緊,微笑道:“好巧啊,,三更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來這賞月么?”
“你劫持我是沒有用的,?!鼻锝?。
“是嗎,?”頤非壓根不信,“可我覺得你家相爺,和你的夫君都緊張得很呢,?!?p> “他們緊張的是你,而不是我,?!?p> “哦?”頤非揚眉看向薛采,,“她真的不是你的人,?”
薛采沉聲道:“她是我的婢女,也僅僅只是個婢女,?!?p> “可她是風(fēng)公子的侍妾?!?p> “前侍妾,。”馬車內(nèi),,傳出風(fēng)小雅的聲音,,“她已經(jīng)被我休了?!?p> 頤非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既然如此,,那她沒用了?!蔽惨粑绰?,他的刀已飛快割過秋姜的咽喉,猩紅色的血液頓時噴薄而出,。
薛采面色微變,。
頤非看在眼中,更是鎮(zhèn)定,,笑瞇瞇道:“出來兩年,,其他都還好,唯獨想念糖人的味道,,想得都成了煎熬,。”說著,,湊過去在秋姜流血的喉嚨上舔了一舔,,嘖嘖道:“顏色不錯,可惜味道不夠甜……想當年,,我最喜歡的就是用人來熬糖了……”
車內(nèi)的風(fēng)小雅冷冷道:“你想怎樣,?”
頤非朝他拋了個媚眼:“怎么,?這就受不了了?不是說只是前侍妾么,?而且還是個不怎么受寵的侍妾,,就算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也與你沒什么關(guān)系了呀,?!?p> 馬車內(nèi)沉默了。
頤非笑得更歡:“如果大家覺得月亮賞得差不多了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采道:“你要去哪?離開璧國你還有地方可去,?”
“那就不勞費心了,。總之不要追來就好,。如果我再發(fā)現(xiàn)你們追來,,那么這位姑娘少了的,可就不止是胳膊腿什么的了……”頤非說著搖頭嘆道,,“好可惜呢,,薛相,本想跟你再共事幾年,,可惜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要走了。這兩年承蒙關(guān)照,,日后有緣再見,。”
薛采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說,。
頤非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憋屈的樣子,不由得心情大好,,架著秋姜轉(zhuǎn)身剛想走人,,一道黑影突從空中飛來,與此同時一把軟劍流星般地割斷了秋姜身上的繩索,,秋姜手腳一松,,重獲自由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反手搶過頤非手中的匕首,并把他從車頂踹了下去,。
頤非落地,,還沒來得及跳起,又一張大網(wǎng)沖天而降,,他沒了武器,,這一回,,終被捆了個正著。
頤非直勾勾地看著車頂,。黑影站在秋姜身旁,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黑色的皮裘從頭到腳,,只露出了他的臉——一張消瘦的、在月下泛著郁郁青白的臉龐,。
頤非訝然:“你不在馬車里,?那剛才在車內(nèi)說話的人是誰?,!”
馬車里,,焦不棄探出頭來:“回三皇子,是奴在說話,?!?p> 前半句用的還是風(fēng)小雅的聲音,后半句就恢復(fù)了本音,。
頤非認栽,,望著黑衣人苦笑:“你這隨從的口技不錯?!?p> 黑衣人淡淡點頭:“嗯,。我平日里足不出車,為的就是遇到這種情況時,,好嚇你一跳,。”
這個人,,當然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大懶人風(fēng)小雅,。
這一次,他不但動了手指,,全身都動了,。
而當他動起來時,世間就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快,。
秋姜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風(fēng)小雅,,身為被保護者,她居然并不感到安心,,反而莫名地害怕,。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怕這個人,。
發(fā)自內(nèi)心地,,怕他,。
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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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四人重聚薛府書房,。
一開始薛采還想找大夫來為秋姜療傷,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頤非的一個惡作劇——他的匕首是特制的,,一按把手,,就會往外噴紅水,遠遠看去,,便如噴血一般,。因此,秋姜其實根本沒受傷,,唯一的損失大概就是她的衣服,,衣領(lǐng)紅了大片。
侍衛(wèi)將那把匕首送到薛采面前時,,頤非嘻嘻一笑道:“很便宜的,,二十文錢一把,沒想到真騙過了薛相,,太值了,。”
薛采冷哼一聲,,卻沒追究此事,,而是開口道:“我們來重談一下合作的條件吧?!?p> 風(fēng)小雅霸占了書房里唯一的一張榻,,卻沒有坐,而是躺下了,。大概是之前動用了武功,,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憊。
秋姜和薛采站著,,唯獨頤非是坐著的——五花大綁地坐在地上,。
因此,薛采這么說,,頤非便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繩子:“你以為我為什么要逃,?答案就是我不跟你們談,任何條件都不談,?!?p> “你覺得自己還有拒絕的機會?”薛采冷冷道,,雖然年幼,,但他一沉下臉,,整個房間里的空氣都似凍結(jié)了一般,壓抑得人難受,。
可頤非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繼續(xù)咧著嘴笑:“沒有,但幸好我還有死的機會,?!?p> 一句話后,室內(nèi)一片死寂,。
薛采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閃爍不定,,似乎也拿這個家伙很頭疼,。至于風(fēng)小雅,秋姜覺得他好像睡著了,。
然而就在這時,,風(fēng)小雅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宛如石子擊碎水面時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三十九萬七千?!憋L(fēng)小雅側(cè)過頭,,用那樣清冽深幽的目光緊盯著頤非,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
頤非明顯怔了一下。
“三十九萬七千,,是這二十年來燕國和璧國失蹤的孩童總數(shù),,僅僅只是記錄在冊的,沒有案宗可查的更不計其數(shù),。那么,,你知不知道這么多孩子,都失蹤去了哪里,?”
頤非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去了程國?!辈恢遣皇清e覺,,秋姜覺得風(fēng)小雅的臉看起來異常悲傷,但僅一瞬間,,便又變成了尖銳,,“身強力壯的,,被賣去兵器工坊做苦力;漂亮的,,被賣去青樓,。程國就靠著這兩樣收入,得與三國抗衡,?!?p> 頤非發(fā)出一聲冷笑:“那又如何?你也說是二十年了,,這個毒瘤都已經(jīng)長了那么多年,,爛進骨頭里了,現(xiàn)在才想起來要追究,,不嫌晚么,?”
“我不追究?!憋L(fēng)小雅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卻又很有力量地說道,“我要直接挖了它,!”
有風(fēng)呼嘯著從窗外吹過,。
光影仿佛一眨眼就黯淡了。秋姜定定地看著風(fēng)小雅,,有些震驚,,又有點別的什么東西,讓她覺得自己離他越發(fā)遙遠,,遠得根本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