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棠墓
“這海棠真是極美,”梨蘇輕輕抬手,,輕輕地?fù)芘?,烏黑枝條上,一朵嬌艷鮮紅的花,,“倒確實(shí)不負(fù)姑娘的鐘意,。”
“說笑了,,這庸枝俗色哪里美得過蘇神女眼里的桃花,。”不知是第幾株海棠后,,轉(zhuǎn)出位身著紅衣的亭亭淑女,,不似梨蘇徐徐不迫的模樣,窈窕淑女的漫不經(jīng)心之下,,似乎掩著幾分焦灼,。
“我前日偶然聽路人說,若有情竇初開的小郎君和神女碰了面,,只怕要被神女眼里的桃花勾了魂去,。”
“想來也是,,蘇神女可是艷名盛負(fù),。今日又一見,,才恍然,,哪怕是看遍了名花艷草的郎君,看見這般艷俏的桃花,,也少有不動心的,?!?p> 梨蘇見喻一杏是又要和她打唇戰(zhàn)的意思,忙打開岔:“阿杏姐姐分明知道,,在我們那旮旯里,,‘艷’字可不能拿來形容好姑娘,姐姐這是非要?dú)馕摇獨(dú)獾迷僖膊粊砹瞬潘愀市哪???p> 喻一杏只垂了眼睛,,抬手撥弄著樹梢紅燦燦的花,不肯再搭理她,。
梨蘇卻不愿意住嘴:“海棠紅也好,,玄都色也罷,不過皮囊罷了,。鮮艷的,,哪怕是毒草,也惹人憐愛,;枯老的,,就算是良藥,也遭人厭棄,?!?p> “花兒的心思,難道不都琢磨著怎樣才能開得久一點(diǎn)嗎,?”
“一杏姐姐,?”
喻一杏轉(zhuǎn)身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手,,又輕撫身側(cè)的一株海棠:“那么些年替你拿來的書,,光讀來對付我罷了!”
“先前咱們一塊熱鬧,,總要阿桃嘰嘰喳喳地說個半天,,你才應(yīng)她一回。如今她走了,,我也聽不進(jìn)別人說的,,你倒是多話起來?!?p> 這話說得喻一杏自己都膽寒,,她手指上的力道微微加大了,好似企圖借燃燒的海棠暖一暖手指的冰涼,。
聽梨蘇許久沒動靜,,喻一杏緩緩回頭……
只見梨蘇早已是勉強(qiáng)維持的笑意僵硬得扭曲,見喻一杏轉(zhuǎn)過身來,,她靜下目光,,咽下喉中翻騰的血?dú)?,克制住四肢的顫抖,脊背上的冰涼化作森森冷氣,,聚上額間,,凍過額上一圈銀墜,貫落踝邊,。
喻一杏驚覺,,自己在這寒氣面前,竟喘不勻氣息,。
忽然,,梨蘇臉上漾開微笑,好似忽然平和下來,,眼光順著海棠,,移到天邊的雁群邊,又移回身邊那株霎失芳容的海棠之上,。
“倒不必多說了,。”
“你就是不肯與我聯(lián)合,?!?p> “哪怕所有人都已經(jīng)這么認(rèn)為了?!?p> “是,。”喻一杏定了定神,,凝起靈氣,,仿佛從未被怨憤氣息驚詫得愣在當(dāng)場。
“你也偏要和我作對,?!?p> 喻一杏微微動了動紅唇,沒作回應(yīng),。
“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處境嗎,?”
梨蘇似乎真的冷靜下來了,甚至笑得像最開始一般,,詭譎而燦爛,,“你只有這一林子海棠花,我只有這一雙尋靈目,?”
“姐姐,?”
“果然是我來得晚了些,比不上你們青梅竹馬?!?p> 喻一杏下意識挪開了眼睛,梨蘇沒再刁難,,收了靈氣,。
“我是鐵了心的?!?p> “阿杏姐姐,,阿桃走了,阿梨,,也要走了,。你喜歡呆在這兒……便只管待著,我不會引外人進(jìn)來,?!?p> “雖然如此,往后……也不必念了,?!?p> “別了,阿杏姐姐,?!?p> 幽幽沉沉的嘆息,緩緩落在崎嶇的山路上,。
喻一杏看著她走下山,,感受到最后一縷屬于她的氣息消失,才靠著失色的的海棠枝跌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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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偏遠(yuǎn)的山坳,,山人信奉著自遠(yuǎn)古而來的神明。
“至善者,,入仙府,;至惡者,入煉獄,;非善非惡,,魂蕩人間?!?p> 為了祈福,,他們會在暮春,挑選年輕女子,,深埋溶洞,,以祭山神,所以此處,被稱為——海棠墓,。
“那這里的山神,,是善是惡呢,阿杏姐姐,?”
當(dāng)初的那個小姑娘,,一雙桃花眼里澄如靜水,讓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懵懂的是梨蘇,,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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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前前后后走著三個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
一人為客,,名鹿飲瓊;另有一對表兄弟,,本地人,,一人名為奚于鏡,一人名為阮溫瓊,。
暖玉柔光溫碎瓊,,清溪凈水涼炎球,這二句,,是阮奚表兄弟倆名字的來由,,書院偶見,談及此,,二人只道是一人生于寒冬艷陽,,一人生于炎夏瓢潑,便恰好連著姓起了名字,。
“二位也的確是人如其名啊,。”鹿飲瓊打趣道,,問過二人家鄉(xiāng),,甚是好奇那個在風(fēng)俗志中也極為神秘的地方,此次借著先生布置的課業(yè),,死皮賴臉地粘著二人成了一組,。
美名其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我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求學(xué)。
盡管二人都知道,,鹿飲瓊向來是沒心思做功課的,,也擔(dān)憂,,也無奈。
不過所幸,,因此鹿飲瓊并不清楚海棠的花期,,更枉談了解種種花木的特性,因此,,即使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奇異如拼接而成的花木,,卻不僅沒有引起他的疑慮,反而讓他直呼大飽眼福,。
奚于鏡正被滿心莫名其妙的憂慮擾得不勝其煩,,躁得幾乎要抽出劍來把一山亂樹都砍了回去劈柴,,卻聽見鹿飲瓊喃喃地念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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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鹿飲瓊并非如同奚于鏡猜想一般,覺察出此地的詭異,。
他只是疑惑著,,這山清水秀、一派祥和的好地方,,怎么取了“海棠墓”這么一個肅殺之名,?
忽然,一片紅艷撞入他的眼睛,,抬眉望去,,滿樹赤色,木木相接,,好像山姑娘的髻上插了一排灼灼燃燒的釵,。
驟然間,三人都感覺呼吸停滯了,。
枝干烏如焦炭,,鮮花艷如鮮血,仿佛是山神有意讓這一山花木色彩鮮明到極點(diǎn),,讓見者無不心悸,,陡生敬畏。
待緩過這被滿山紅樹震撼的情緒,,鹿飲瓊鬼使神差般地慢慢靠近花林,,假如他能夠看到此時自己臉上的虔誠,也會心中一顫,。
直至走入這漫山遍野的紅海棠之中,,鹿飲瓊心里這才緩緩浮起些許不安。
遠(yuǎn)遠(yuǎn)的,、還需遙望的,,像是雀躍的火苗,跳動著勃勃的生機(jī);眼前的,,則像沁了血,,重重地凝在烏黑的枝干上,分明鮮艷燦爛,,又顯現(xiàn)著沉沉死氣,。
就好像,海棠借著風(fēng)吹出她們竊竊聽來的蜚語,,來嚇唬他們,,這里的絢爛與寧靜,都不過是表象罷了,。
鹿飲瓊下意識看向和他共同來此的同窗,,二人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他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初二人為何想盡托辭推托,,又不肯直說情況,。
又聯(lián)想到奚于鏡說的“有鬼”一詞,鹿飲瓊心里一陣發(fā)毛,。
忽地一陣風(fēng)卷地而起,,攪動起膠著的空氣。
這突如其來的怪風(fēng),,讓三人都一個激靈,。
亂風(fēng)之中,幾根銀針刺空而來,,眾人急急閃躲,,鹿飲瓊才避開,抬眼,,卻詫異地看見銀針深沒樹干,。
奚于鏡也正訝于銀針的力道,忽而眼前幾縷烏絲柔柔垂下,。
向來沉著的他,,忽然慌了神,一劍抬得毫無章法,,剛反應(yīng)道不該輕舉妄動,,烏絲卻依風(fēng)一晃,死死纏住劍刃,。
阮溫瓊的功夫素來提不上臺面,,此時更是捉襟見肘,,只應(yīng)付著躲開攻擊,就已經(jīng)手忙腳亂,。
鹿飲瓊注意到奚于鏡這邊戰(zhàn)況尤為激烈,,于是提劍想去幫忙,烏絲卻猛地松鞭飛長,,回刺向他,,才擋了一刺的功夫,那邊奚于鏡已經(jīng)添了好幾道傷,。
鹿飲瓊才又想上前,,那烏絲卻忽而分身而動,數(shù)縷纏斗于他,,數(shù)縷分頭向二人攻去,。
鹿飲瓊對付著纏人的烏絲,忽然卻靈光一閃,。
那烏絲雖糾纏我,,卻不傷我,,而面對阮溫瓊和奚于鏡二人卻似乎毫不手軟,,好似懷恨……
二人又都是海棠墓鄉(xiāng)人……
莫非……
我竟然和兩個惡霸共處一室……
那么多年?
還沒發(fā)現(xiàn),?
又一道冷光襲來,,鹿飲瓊趕緊收回心思,循光望去,,卻好像是一柄飛刀,,直直插向遙遠(yuǎn)的山塢。
得了空,,鹿飲瓊平下氣息,,發(fā)覺所有的烏絲,都好似故意一般地,,繞過他,,才去攻擊其他人。
這烏絲的主人,,應(yīng)當(dāng)不是窮兇極惡之輩……吧,?
即使可以看出這人對于阮奚皆是一副嘲諷怨懟姿態(tài),鹿飲瓊也能感受到,,他并沒有要置誰于死地的意思,,甚至可以說只是出出氣的樣子。
否則完全可以分出幾條,,先捆再刺,。
手起烏絲落,,兩個人估計(jì)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
“嘖,,”奚于鏡前不久才負(fù)了傷,,此時與烏絲纏斗更耗費(fèi)他不少氣力,看鹿飲瓊早已停止閃避,,卻仍然毫發(fā)無損,,心中少不了一頓暗罵。
不僅罵鹿飲瓊未出手的“無義”,,更是罵“她”對兄長出手的“無禮”,。
因此即使此時幾乎耗盡力氣,他也絕無告饒的打算,。
那邊阮溫瓊要撐不住,,見此情形,奚于鏡手中轉(zhuǎn)出一把袖刃,,飛出,,替阮溫瓊擋下烏絲一刺。
而阮溫瓊早已氣喘吁吁,,心中暗自糾結(jié)一陣,,終于還是嘆了嘆氣,揚(yáng)起聲音,,對著海棠深處一喊,。
“阿杏——”
像是這一聲呼喊震到了周圍的樹,海棠簌簌颯颯地狂舞起來,。
隨后,,烏絲驟地軟了下去,癱在地上,,似是被誰牽引著,,徐徐收向源處,覆滿泥地的落英殘葉簌簌地響,。
二人回過頭看著阮溫瓊,,一個震驚,一個不滿而凝重,。
鹿飲瓊隨即警惕地循著烏絲望去,,此時此刻,是安是危,,還不好說,。
烏絲逶迤蛇行,盡處是一雙纖纖柔荑,。
鹿飲瓊心跳一頓,。
端雅而立的高挑女子微揚(yáng)下巴,,眉間驕矜,唇角倨傲,,鹿飲瓊卻感覺,,這好像是刻意支撐起的冷傲,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哀痛,。
仔細(xì)看來,,白皙面龐,重黛濃朱,;重袖疊裾,,微露玉指;肩盤金線勾龍畫鳳,,腰系玉帶墜珍懸瑾,;烏發(fā)旋盤成髻,一頭琳瑯金玉,;紅裙長瀉及地,,佳品綾羅將一山秋海棠染盡。
鹿飲瓊暗道這一身打扮不知逾越了多少品級,。
不過,,若是世上女子都能依著自己心思打扮,不知道會平添出多少美人,。鹿飲瓊不適時地咽了口唾沫,。
這地方?jīng)]有世家大族,,也鮮少富商經(jīng)過,,就算是這姑娘是占山為王,非要描龍畫鳳,,這些實(shí)打?qū)嵉膩碜愿鞯氐钠嬲洚悓?,又該如何集齊?
——還有沒有剩???
“無恙?”女子以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杏眼一合,,又一睜,似乎要將方才目中隱隱浮現(xiàn)的善意以眼睫捻散,,微啟朱唇,,一道冰冷的聲音卻傳入每個人耳中。
“無恙,?!比顪丨偟拇烬X猶豫了一番,,才輕輕開合,明朗的聲線此時已經(jīng)揚(yáng)不起他低沉的情緒,。
奚于鏡卻別開眼神,,一聲不吭。
“無恙無恙,,多謝姑娘手下留情,。”鹿飲瓊忙打哈哈,,還沒確定對方是敵是友,,先混個臉熟總沒錯。
女子揚(yáng)了揚(yáng)紅唇,,輕笑一聲:“你跟我說多謝,?”
“是……???”鹿飲瓊確定自己沒有說錯話,。
“既然要謝,,總得有些表示,?!迸右浑p杏眼里云叇流光,,“不如與我們小聚一番,?”
“好嘞好嘞,!”
女子隨即轉(zhuǎn)身,,裙下落英也隨之旋起,“既然瓊哥哥還喚得我一聲‘阿杏’,,不如也和于鏡表兄一起跟來,。”
那邊三人都有些驚訝,,大約都疑惑著那句“我們”竟不是阮奚二人,。
鹿飲瓊沒多問,小心體察著,,阮溫瓊心情復(fù)雜,,諾諾應(yīng)下。
奚于鏡白眼一翻:“請男人吃飯,?”
鹿飲瓊忽地感覺周遭降了溫,。
“怎么了?”女子冷笑,,“都死過一次了,,還要守活寡么?”
“你真要跟著梨蘇胡來嗎,?”奚于鏡的語氣忽然疲軟下去,,像是突然沒了底氣,。
“不守祖宗的規(guī)矩,是要……”
“守規(guī)矩守規(guī)矩,,守規(guī)矩的人是不遭天譴了,,可是他們遭了人禍!”
喻一杏忽然激動起來,,“天不譴人,,人卻自戕,古人的規(guī)矩把今人逼死了逼瘋了,!”
“那還是好規(guī)矩么,?”
“誒——好了好了好了,”眼見得他倆又要打起來,,鹿飲瓊忙上前,,“誒姑娘咱今晚吃啥啊,?”
喻一杏收了要說的話,,徑自轉(zhuǎn)身向林子里邊走去。
鹿飲瓊趕緊大步跟上,,阮溫瓊拽了拽奚于鏡,,示意他沉住氣。
奚于鏡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喻一杏的裙擺在地上蛇行,更濃了滿地落瓣的鮮紅,。
晃得他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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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小聚,也的確只有幾碟小菜,。
四人之中,,只有鹿飲瓊吃得開開心心。
奚于鏡瞥了他一眼,,腹誹著小心中毒。
家族中,,母女各自以死相逼,,一個催著嫁,一個不肯嫁的鬧劇,,好像還在眼前,。
又確實(shí)過去很久了,當(dāng)時他還未束發(fā),,如今將近及冠,。
當(dāng)時他并不能理解長輩的想法,,悄悄找了母親抱怨,為何自己年幼的表妹一定要嫁給那個病懨懨的,、將近而立的男子,。
母親沒有回答他,只訓(xùn)斥他,,讓他以后萬萬不可再說“這種話”,。
后來,他也只能在父輩日復(fù)一日的宣講中,,強(qiáng)迫自己領(lǐng)會所謂的聯(lián)姻,、沖喜,強(qiáng)迫自己不去同情,,強(qiáng)迫自己做一個優(yōu)秀的族子,。
可他還有一點(diǎn),似乎不夠優(yōu)秀——他還在矛盾,,以后自己是否會使用,,同樣的強(qiáng)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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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于鏡有些疑惑,,喻一杏方才說了“我們”,,桌上卻齊齊整整四副碗筷,絲毫不見有人與她同行的模樣,。
“你剛剛說了‘我們’,?”奚于鏡最終還是沒忍住。
“與我,,和這一山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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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蘇坐在崖邊,,俯瞰著一片祥和的小山村,。
不知道是哪里的桃開花了,一片一片的花瓣,,像雪一樣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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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阿桃——”
剛剛離開那個鬼地方的時候,,梨蘇總是在自己凄厲的尖叫聲中驚醒,,而后須臾,她會靜默的黑暗中緩緩伏在自己的雙膝上,。
她似乎已經(jīng)改不掉,,蜷縮在洞穴的角落作休憩的習(xí)慣。
這一雙如桃花花瓣般的美麗眼睛,已然忘記了所有美麗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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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海棠墓按著所謂傳統(tǒng)祭天。
一日祭桃花,,七日之后祭海棠,。
喧囂的鑼鼓聲好像要躥到天上,把所謂神明踢下來逼著他們來保佑自己似的,。
“阿梨,,你怎么不說話?”好像猶豫了很久,,云桃才輕輕地拉住她的袖子,。
梨蘇沒看她的神情,靜默著為她簪上桃花釵,,二人皆被挑選為祭天的“神女”,,入靈棺,沉厚土,,一別人間,,又有什么話好說呢。
神女,,是承蒙神靈召喚,,可以向神明傳遞人間信息的女子。
若真是神靈有召,,為何她完全沒有感受到,?莫非神女反倒沒資格與神明談話不成?
近些年鄉(xiāng)里多災(zāi),,神女越祭越多,,可災(zāi)情不減反增,這讓她隱隱不安,。
她似乎是個天生的叛逆者,,無時無刻不在懷疑那高高在上的一切。
“不論去了哪里,,你別怕,,七日之后,我便來找你,?!崩嫣K輕輕抱了抱那個單純得有些傻氣的姑娘。
“會去哪里,?既然是神靈的召喚,有什么好怕的呢?”云桃抱緊梨蘇寬慰道,,松開時,,梨蘇看到她手上的細(xì)汗。
梨蘇取了一張帕,,牽起她的手,。
那天,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視如親妹妹的女孩,,穿著此生僅此一次的盛裝,,緩緩踏入靈棺。
若是一切終止于此,,或許她也就無所謂了,。
當(dāng)梨蘇在棺內(nèi)躺好,看著陽光被緩緩遮蓋的時候,,內(nèi)心毫無波瀾,。四周一片漆黑了,外邊吵得神仙都要破口大罵的聲音也歸于冷寂,。她索性閉了眼睛,。
她發(fā)覺自己并不害怕,只是隱隱地不安,,好像前面等待她的,,會震碎她的所有。
長久的黑暗沒能讓她沉睡,,很久很久以后,,她終于感覺到靈棺被人抬起,那動靜,,好像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她感覺自己被抬著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這讓她不由警惕起來,,忽然隊(duì)伍好像停下來,搖搖晃晃地,,她又回到了地面,。她閉上眼睛,聽著光明到來的聲音——棺蓋緩緩打開的響動,,鐵鏈激動得顫抖的獰笑,,還有,撕心裂肺的少女的哭喊,,和低弱的哀求與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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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鎮(zhèn)上有個姐姐,,名叫喻一杏,看著很傲氣,,實(shí)際上卻很是溫柔,。
小時候梨蘇和云桃跑到鎮(zhèn)上趕集,遇到個胡攪蠻纏的無賴,,周遭的村民看的看,、笑的笑,還是阿杏姐姐恰好和兄弟出來,,才解了圍,。
二人好奇鎮(zhèn)里的新鮮玩意,常常趁著空閑跑到這兒,,也時常能看見喻一杏換了便裝拉著兩個兄弟溜出來玩鬧,。
幾人這才熟絡(luò)了,云桃常常央求喻一杏帶些好玩的小東西讓她看看,,解解眼饞,,喻一杏便也常常以此要她們喊她一聲姐姐,逗她們惱,。
鬧歸鬧,,喻一杏也沒有落下了云桃的小玩意兒和梨蘇的書,也會教梨蘇些簡單的法術(shù),。
“家里不讓女孩子學(xué)的,,我都是偷偷自己練的?!庇饕恍有⌒〉靡饬艘环?。
奚于鏡戚了一聲:“還不是我教的?!?p> 喻一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有些性子,偏愛學(xué)族內(nèi)所不允許女子修習(xí)的法術(shù),,綱常倫理詩書卻也沒有落下,。總體來說也算是閨秀,,并不似長輩罵作的一副“沒規(guī)矩的村婦”模樣,。
村婦怎么了,梨蘇撇了撇嘴,,不過是常常要拋頭露面,,田里桑下的干活,若說沒規(guī)矩,,你們這些自由自在的,,才叫沒規(guī)矩,。
只是縱使梨蘇再大膽,也不能還嘴,,當(dāng)著身邊一桃一杏,,她不想惹麻煩,。
那天三個人才聚在一起,,喻一杏又被長輩逮了個正著。
“你們這兒又是桃,、又是杏,、又是梨,可真是一派山花爛漫,,難怪我一過來,,就見那春姑娘迎上來了?!蹦樕系淖I諷毫不掩飾,。
喻一杏黑了臉,只說了句“急什么急,,就兩句話”,,便扭頭把二人拉到一旁。
二人以為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誰知幾番談下來,,都是瑣細(xì)的叮囑,聽得她們心里發(fā)慌,,還插不上嘴,。
梨蘇聽不下去,非要問個究竟,。
喻一杏眼光一暗:“我要嫁人了,,以后都出不來了?!?p> /
以后都出不來了……
那我呢,?
遭盡折磨,若不是僅存的清醒里還有阿桃熟悉的聲音,,或許她也無所謂何時終止自己的生命,。
但阿桃還在,我要撐下去,,要帶她逃出去,。
她可怕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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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桃梨蘇都是棄嬰,是被好心的奶奶拾回養(yǎng)大,,桃梨同齡,,此時不過十二三,。
許是奶奶過世以后,梨蘇自覺該照顧好云桃,,她遠(yuǎn)不比云桃的天真單純,。
似乎是天生的多心,梨蘇自小不愛玩鬧,,空閑的時候偏喜歡獨(dú)自到林子里晃悠,,思索一些古怪的問題,因此常常招了一身蟲咬的包卻不自知,。
每每如此,,云桃總要先嫌棄她一番“阿梨總是呆呆的”,隨后一面替她抹藥,,一面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遇到了什么什么好玩的事情,。
從新發(fā)現(xiàn)了草叢邊結(jié)了串可愛的小果子,到今天玩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戲,,一張嘴就停不下來了似的,。
“以豆蔻之潔,敬鬼神之明……”
耳邊的氣息越來越弱,,卻刺得她心底越發(fā)疼痛,。
祭司念著的冗長的祭文,不知道從哪里緩緩升起,,不合時宜地在她的耳邊響成一片,,讓她再也聽不到那孱弱的呼吸。
“為鬼神事者,,須為良善……”
她仿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小林深處一字一句,自顧自斟酌著,。
“若以惡者掌其事……天崩地裂……不遠(yuǎn)矣……”
是誰在笑,?
“命?呵呵哈哈哈哈……命……什么是命啊……”
“總有人要把自己的私欲,,假托命運(yùn)付諸于行,!”
是我。
“若是人間有命,,那些司命的神仙,、哪個不是死有余辜!”
一股陰冷的氣息,,緩緩地爬上她的四肢,,撐扶著她踉蹌到云桃身邊,緊緊地抱住最后一絲虛弱的氣息,。
這時暗間的門被打開,,像往常一樣快活的聲音們卻在看到梨蘇時驚嘩一片,。
“怎么,如今,,我倒不像神的使者了,?”
她站起身,赤著的腳把被冷氣凍脆了的鎖鏈踩碎,,雙手顫抖著,,卻縈繞著那些高貴的人們窮其一生都在追求,卻毫無結(jié)果的靈力,。
梨蘇沒有去理會驚慌逃竄的惡心東西,,她只想著,自己三生有幸才得到靈力伴身,,或許、或許她還能再保護(hù)自己的妹妹……
可最后還是一抔塵灰飛散云水,。
或許這樣,,阿桃也能向她以前常常念叨的那般……到處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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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還沒有要?dú)邕@一切的心的。
直到她把這一切剖開,,明明白白地展現(xiàn)在村民面前……
卻無法得到村民的信任,!
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都覺得,,是她瘋了。
是她瘋了……
那些關(guān)上了真知的門,、高高在上鞭笞著村民的司祭者,,從來都不會出錯!
從來都沒有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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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遠(yuǎn)遠(yuǎn)的開得燦爛的海棠,,透過鮮活燦爛的赤色,凝望著默默凝望著人間的山神,。
神說,,她不背負(fù)這人作的罪惡。
神,,從來是不問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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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后來才知道啊,不是人們不相信她,。
是他們不愿承擔(dān),,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反抗失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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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飲瓊吃得正開心,,忽然好像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細(xì)細(xì)碎碎地爬上山來,。
“什么東西,?”奚于鏡立刻從席上彈起來,一道晃眼的劍光也隨即錚亮亮地閃到他手上,。
阮溫瓊忙按住他的手:“別沖動,,別沖動!”
鹿飲瓊嘴里還嚼著肉片兒,,恍然看到山腳下竄上來的火光,,驚覺自己可能要變成山里野獸的烤肉之餐,忙拍拍手站起身來,,不留神把凳子踢翻了,,又慌慌張張去扶。
“扶它做什么,?”喻一杏倒是淡定,,“你們不是練了拿把劍就能飛天的法術(shù),飛走便是,?!?p> “有什么好慌張的?!?p> 察覺到她的語氣悲涼得過分,,奚于鏡微微松下緊繃的手:“你什么意思?”
喻一杏卻笑了:“什么意思,?你說呢,?”
“梨蘇放的火?”奚于鏡心里有了底,,卻還是固執(zhí)地想把罪責(zé)都?xì)w咎到神女身上,。
“是你放的,”喻一杏靜靜地看向他,,又緩緩移過目光,,看向阮溫瓊,“你放的,?!?p> “是所有人放的火——包括我?!?p> “溫瓊哥哥,、于鏡哥哥?!?p> “當(dāng)初夏公子死了,,我不愿隨葬,逃到這林子里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喊過你們哥哥,,沒機(jī)會,,也不愿意。而你們,,也不再把我當(dāng)妹妹,。”
“一開始我常常在想,,從前,,我們可以把那些繁文縟節(jié)放在一邊,一塊兒玩,,一塊兒溜出宅子,。”
“叔伯再阻攔,,你們新學(xué)了法術(shù)也愿意教我,,為什么那一次——就偏偏忍心看我去死?!?p> 喻一杏頓了頓,,又接著說,“罷了,,我的事沒什么好提的”。
“你們都說阿梨像瘋子一樣,,她一開始什么模樣難道沒有人清楚嗎,?她為什么變成這樣……真的沒人知道嗎?”
“只是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他們知道罷了,?!?p> “以祭神的名義,占有,、殘害無辜而年幼的少年少女……”
“呵,,若是我,哪里等得了一刻,?”
“可她偏偏還懷著期盼,,她等著盼著余下的村民醒悟?!?p> “可惜……”
“只要此時自己不在火坑里,,哪管彼時在哪里?!?p> “呵,。”
喻一杏又是一嘆,,不慌不忙,,心里知道這山火并不會傷到他們分毫,,“我攔不住她,也不想攔她,?!?p> “我雖不能真真切切地去看、去碰,,她們經(jīng)歷了什么,。”
“可只要我一去想,,想她沒有說出口經(jīng)歷,,我就毛骨悚然?!?p> “因此,,我無法去阻止她,去策劃一場驚天動地,、泣鬼哭神的報復(fù),。”
喻一杏長長地嘆了氣,。
“桃梨桃梨,,未能逃離,我喻一杏,,又何嘗遇一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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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那樣磨蹭,我都沒想到,,這火焰燃得這么快,、燒得這么猛……”或許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只是還對我的決絕還抱著希望,。
“你們快走吧,。”晚了,,或許什么都沒了,。
“火一旦燃起來,就已經(jīng)晚了,?!甭癸嫮傠m是外人,但從喻一杏的嘆息中也拼湊起一些緣由,,“不如姑娘可否為我引引路,。”
“不可?!?p> 除了出路,,再無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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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雪桃冷冷的飄著,。
山上的海棠灼灼地?zé)?p> /
沒了,,一切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