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攏煙嵐,竹影成幕,幽深靜曠的森林里一群群螢蟲飛舞低空,,漂浮的螢光靈躍魅幻,時隱時現(xiàn),,宛若一條條清邃流動的星河淙淙淌進(jìn)密叢深處。
林漸稀,,月更濃,,山坳風(fēng)音洄泝,松濤席席,,一泓潺流的徑溪旁,,謝鳶揮袖撣了撣石上的積塵,扶林雨墨坐下:“你先歇會兒,,等一下就好,。”
他就近撿了些干柴,,一名玄衣勁挺的少年好似翱翔的夜梟自后方林頂游空飛來,,穩(wěn)穩(wěn)落在謝鳶身側(cè),抱劍道:“公子……”
謝鳶吹燃火折,,打斷他的話:“去抓一頭獐子來,。”
少年微愣,,恭敬承應(yīng)一聲,,掠進(jìn)樹叢不見蹤影。墨白辦事不可謂不效率,,半炷香后便從林中扛回一頭成年野獐,,隨后打懷里取出信箋:“公子,金陵戰(zhàn)報到,?!?p> 謝鳶管他索要一把匕首,于溪邊利落地剝起獐子,,墨白拆開蠟封,,為他述起信中內(nèi)容,。
六個月前,秋末,,西夏兵發(fā)五萬奇襲雁州,十日內(nèi)連下七座城池,,與昔國門戶碎玉關(guān)比鄰相望,,中間只隔一條沂水。雍帝聞訊大怒,,痛斥七城守軍無能之時亦感慨昔國軍士的羸弱,,屆時只能寄希望于鎮(zhèn)守西北的少陵君府有所對策。
火燒眉毛之際,,帝都三日一諭,、五日一詔,共計十二道圣旨下去,,奈何君府未發(fā)一兵一卒,,只隔岸賞火靜觀其變,坐視七城數(shù)萬百姓日漸慘遭西夏鐵騎的蹂躪,。消息傳至天都,,舉朝上下嘩然,朝中文臣武將疏奏紛紜,,口誅筆伐不絕,,盡言少陵君心生有二、不堪重用云云,。彼時金殿喧騰,,非議日盛一日,直到一紙加蓋君府密璽的奏疏悄然呈至御書房龍案,,雍帝于殿前揮袖止議,,壓下所有爭論。轉(zhuǎn)年春分,,河凍消融,,兵足將廣的西夏軍涉水渡江,先遣三萬虎賁騎慘遭算計葬身江底,,昔國眾臣大夢初醒,。
不計君臣間那份無可比擬的信任,單是少陵君的宮心謀略,、算無遺策便足可教人心驚,,一如當(dāng)年他發(fā)跡時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之既倒,撈昔國于水深火熱之中,。眾臣方知,,原來那位遠(yuǎn)在邊疆的擎天之柱何等的心深似海,,竟是從未有人真正摸清過他的手段。
眼下西夏軍卷土重來,,邊境戰(zhàn)火蔓延,,千里烽煙,多處要塞數(shù)易其主,,戰(zhàn)線越拉越長,,唯靠千策、重云兩軍全線支撐,,局勢可謂烈火灼油,。更為離奇的是,本該坐鎮(zhèn)中軍大帳掌控全局的君府主人卻輕裝簡行,,避過所有耳目,,秘密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塞外西域……
墨白稟述完畢,一頭獐子已在謝鳶刀下脫皮開腹,,他凈了凈手,,眉眼間的清雋容雅一層不變:“人怎么樣了?”
邊城易主,,軍國要事,,謝鳶只字未提,不知對邊境防御胸有成竹還是一國的生死存亡于他無關(guān)緊要,,墨白不敢有微詞,,答道:“人已平安救下,送到了前方二十里的鎮(zhèn)子上,?!?p> 謝鳶看向林雨墨:“去告訴她吧?!?p> 墨白依言走去,,清朗的少年人挺拔秀逸,面容溫含如玉,,仿佛一把深藏于鞘的寶劍,,渾然是溫順內(nèi)斂之氣,拱禮道:“姑娘,,她二人都已安然無恙,,你請放寬心?!?p> 一陣陣夜風(fēng)送來了滿山純粹的松香,,不時拂起她柔長的發(fā)絲,林雨墨孤坐巖石上,,并未表現(xiàn)出該有的欣喜與松懈,,只默默回道:“謝謝你,。”
墨白見她襟前一塊巴掌大的濡濕格外顯眼,,想來一個姑娘家吃了極大的苦頭,,他目中稍有不忍,撓撓頭道:“姑娘不必謝我,,我只是遵公子的命令行事,。”
林雨墨不再說話,,她沉默少頃,起身朝林間走去,。墨白有些疑惑,,猶自以為哪里惹到人家,求助地看向謝鳶,,不料公子含笑指了指地上的野獐,。
……
林深一片,曲徑通幽,。
林雨墨踩著撩步的細(xì)草茫然前行,,她像一只離群的迷鹿,不用管自己將走向哪里,,只要遠(yuǎn)離一些就好,,她不愿再接觸、敷衍不相干的人,。
目下漆黑無垠,,十年如一日的清苦縈繞心田,長久往復(fù),,個中滋味已無需深切領(lǐng)悟,,隨時隨地都可清晰體會到,一雙眼睛帶來的困擾,,即便初次在古墓醒來時,,林雨墨也不曾感到這般無助。碩歆和莫娘不見了,,生死下落不明,,她無力尋找,只能從別人口中聽述,,更甚于難以辨別對方所言是真是假,,她很想去信又不敢輕信,一刻沒有見到她們,,她又怎能安心,。
掌心拂過沿途毛茸茸的草穗,,幽冷的細(xì)風(fēng)傾進(jìn)袖口,似戮骨冰刃一般不停撥弄著肌膚與血脈,。林雨墨想到了漆華山,,那個養(yǎng)育她成長的地方,苦樂哀愁,,靜水深流,,一場春秋細(xì)夢云煙消散,真正逃離了卻埋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她想到了兩位師父,,白發(fā)蒼蒼,含辛茹苦,,十年苦心孤詣教導(dǎo),,一朝生死離別陌路,此生不能侍奉近前,,終究辜負(fù)了他們的期許與付出,。
林雨墨不是信命之人,亦沒有雄心壯闊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處在這魍魎塵世中,,她唯一所求便是不再牽連任何人,平平靜靜地離開與人與己才是最好的選擇,,但莫娘和碩歆追來了,,并一再因她身陷險境,或許她真的是個不祥之人吧……
謝鳶散步隨行,,清閑若水的長衫在月下徐徐飄拂,,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使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的處境而又不會打擾到她,。直到林雨墨停下腳步,,謝鳶想,或許未來會有很長一段時光,,他都只能這樣站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注視著她,。
林子里風(fēng)聲漸小,月華如注,,冷夜無邊,。漫天流螢下,林雨墨煢立遙望,,仰首長空,,一任耳畔清冷的夜風(fēng)吹走所有的倦怠,那不經(jīng)意間流瀉出來的氣息清澈而憂傷,讓她纖柔幽魅的身姿看起來好似蹊谷芝蘭,,似紫薇仙絳下凡,,幾要乘上空靈邃美的夜空踏月而去。
她像一只哀艷的白狐,,引頸朝月,,凄涼如雪,任世間千嬌百媚,、萬種風(fēng)情,,與她卻沒有半點關(guān)系,她只活在自己黑暗冰冷的世界里,。
有一種人,,心里千般苦,不能說,,不愿說,,亦無人可說,不過習(xí)慣了獨自舔舐傷口時的靜謐安逸,,無人打擾,。深入骨髓的寂寞,,一始而終的孤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境遇,她卻如飲甜露,,甘之若飴,。她可笑靨如花示人,亦可含笑轉(zhuǎn)身把匕首插進(jìn)自己的心房,,生命的頑強(qiáng)在她身上得不到半點體現(xiàn),。
謝鳶闔眸輕輕一嘆,雨墨兒,,我該拿什么來救贖你……
玄衣少年鉆出樹林便看到這一幕情景,,他倏然怔了怔,隨即移開目光:“公子,?!?p> 謝鳶道:“怎么,烤好了,?”
墨白嘴角一搐:“還沒有,。”
“說吧,?!?p> 墨白瞧了一眼林雨墨,見公子無意回避她,稟道:“密探來報,,蘇焾與周桐日前率人連挑御虎堂多處據(jù)點,,殺百余人,卞城王和平等王分別喪命二人手下,,其余三王負(fù)傷逃走,,而且蘇焾也受了不輕的傷?!?p> “唔……”謝鳶負(fù)手閑定,,眼中輕塵不起:“這么說乾貞帝所遣五個人來,未動手的兩個倒是栽了,?!?p> “是?!蹦椎溃骸爸T藩國近日動作連連,,龜茲派出了暗煞,大宛出動二百名王廷影衛(wèi)協(xié)助古墓搜尋林姑娘的下落,,中原大軍已趨近三百里外,,還有西疆魂門的人在暗中觀望?!?p> 只為她一人,,公子什么都沒說便親身遠(yuǎn)涉萬里,墨白不感到好奇是假的,。前后十幾日,,偌大的西域風(fēng)起云涌,籠罩于層層硝煙之下,。古墓?jié)⑸⑹莻€契機(jī),,各路人馬趁勢博弈,明爭暗斗不斷,,單單傷亡者便不下上百,。這么多股勢力,無論哪一方都不容小覷,,但身處暴風(fēng)眼中的少女至此仍像無波無瀾的一碗水,,不曾受到任何驚擾,若非公子親手護(hù)著……
謝鳶回首看他,,一雙平靜的無塵天眸融入這滿天璀璨的星辰中,,似能洞穿肺腑一般,墨白更不敢與之相視,,低下頭的時候聽到:“閉上眼睛,。”
墨白依言照做,半晌后謝鳶問:“是何感覺,?”
“很黑,,仿佛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淡泊下來,?!彼f的是沒有,而非不見,,似乎連自己都不存在,。
謝鳶輕輕點頭:“她以此模樣度過十年光陰,可見未曾得過上蒼厚待,。你記著,,無從介入她的生命,誰都沒有資格去指責(zé)她,?!?p> 少年心里猛然一跳,這話說得平平淡淡,,換做旁人勢必不足為慮,,但從公子口中吐出便是重逾泰山的分量,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其中代表什么,。墨白見慣了那只撥弄乾坤,、翻云覆雨的手,還是頭一次從公子身上學(xué)到“寬容”二字,,當(dāng)下道:“墨白懂了,?!?p> 謝鳶揮手遣退他,,徐步來到林雨墨身前,他抬起修削的手指一點點撫摸她的眼睛:“你的師父來了,,你高興嗎,?”
林雨墨寂然不語,謝鳶道:“我知道你不缺一種懂你的人,,我卻偏想做那樣一個人,。”
他俯下身將她打橫抱起,,溫香軟玉在懷,,三千青絲盈袖,冷冷清清的幽香冰寒玉澈,,她卻輕得像是一片鴻羽,,仿佛頃刻便能隨風(fēng)消失在無盡的長夜里,謝鳶低眸凝視一瞬,舉步往回走去,。
……
回到營地,,篝架上的獐子已經(jīng)烤熟,兩條缺失的后腿讓整體看起來不太美觀,,想是墨白私下掰走了,。謝鳶扯下一塊遞到她面前,林雨墨不接,,謝鳶拋出利誘:“吃了它,,明日午時你就能見到她們兩個?!?p> 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人把她拿捏得十分到位,縱然無心無欲,,百毒不侵,,總有致命的軟肋落在他手里。林雨墨低眸捧下那只溫?zé)岬拟油?,鮮濃馥郁的烤香四溢入鼻,,一霎卻勾起了內(nèi)心深處最原始的驚悸。
她忍下不適啟唇淺嘗,,醺臘的味道在嘴里散開,,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上陽宮,熊熊大火焚燒殘尸斷骸也是這個氣味,,數(shù)不盡的軀體在烈火中慘嘶悲鳴,,垂死掙扎,直至焚為一堆灰燼,。
這便是許多年來她一向不食火烤之物的緣故,,但一口進(jìn)腹也非想象中那樣難咽,林雨墨輕輕哽咽,,化凄楚為佐,,將撕下的肉片一點點塞進(jìn)嘴中,味同嚼蠟,。
篝火噼啪跳躍,,零星飛舞的焰輝迎風(fēng)飄灑,拉長了少女的身影,,木然止靜的神情,,默不作聲地吞食,可謂將“忍”字一訣修煉到了極致,,謝鳶道:“冷的話,,可以靠過來一些,。”
林雨墨不理,,謝鳶拂袖坐下,,側(cè)過頭問:“是不是你的莫娘和碩歆不在身邊,你便什么都不愿說,?”
“你想讓我說什么,?”
謝鳶便笑,軟硬都吃,,倒是個好相與的人:“漫漫長夜,,枯坐亦是無趣,不如你撿些想問的來提,,我如實回答你,。”
林雨墨遲疑良久:“為何要幫我,?”
她果然不客氣,,一出口就直擊重點,謝鴛思索措辭,,道:“我想要的,,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
林雨墨不善言辭亦不喜多言,,既知這人不會像莫娘,、碩歆一樣縱容她的沉默,不過隨口一問,,大概沒想他承認(rèn)得這般利索,,她怔了怔,繼而不再出聲,。
“不問了,?”謝鳶輕一莞爾:“那便換我來問……和我在一起,你感到不安是嗎,?”
她靜若止水的神色已算是默認(rèn):“是,?!?p> 人的恐懼來源于未知,,林雨墨本就不諳相處之道,何況這人將她摸得一清二楚,,她卻對他一無所知,。有他在,每時每刻都如芒在背,,就像一條冰涼的蛇攀附在心頭……
……
日升月落,,東方絢爛的朝霞噴薄而出,,道旁再現(xiàn)盎然生機(jī),林雨墨心事重重枯站了一夜,,謝鳶便守了她一夜,。一路趕馬,謝鳶遙看前方寧靜的小鎮(zhèn),,拿起榻上一疊衣物交給她:“這件衣裳與你所穿相似,,不想讓她們擔(dān)心就換上吧?!?p> 衣裳潔白無瑕,,是墨白昨晚捎來的,林雨墨自知身上這件血跡斑斑,,見不得人,,被莫娘二人看到無端添擾,便沒有拒絕,。
謝鳶回到車上,,她已經(jīng)穿戴妥當(dāng),纖柔的少女儀靜端莊,,仿若湖心一朵清蓮,,將自己修剪得無鋒無刺,唯有腰間束裳的絳帶因構(gòu)造繁瑣,,被她從簡打成一個死結(jié),,稍顯不倫不類,謝鳶道:“這樣可不行,?!?p> 這丫頭居然還有可愛固執(zhí)的一面,當(dāng)真不會照顧自己,,謝鳶很自然扶上她腰間的絲絳,,為她重新系戴。
清平鎮(zhèn)落依山傍水,,孤立湛藍(lán)的云天之下,,隸屬于梁國西南邊陲。自高處俯瞰,,鎮(zhèn)上桃紅柳綠,,翠意正濃,一排排拙磚巧瓦的屋宇鱗次櫛比,,浩蕩的雍江水岸由此流過,,讓這座與世無爭的方外小鎮(zhèn)顯得格外安詳清靜,仿佛一片無人打擾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雍花江畔水流徐徐,,波光粼粼,與兩側(cè)的綠蔭藍(lán)天交相輝映,,構(gòu)成了塞外典型的曠遠(yuǎn)壯麗景象,。
水中有人,身影窈窕纖細(xì),,無需走近便能聽聞一串串愜意自娛的歡笑聲,,好似江中迭起的潮花一樣愉悅輕快。女孩除繡鞋脫羅襪,,捏起裙裾赤足趟在淺灘,,手持一根削尖的細(xì)竹正在插魚,因是此處無人,,她頗為膽大無忌,,外露兩條小腿在水里四下追踩,凝脂白玉的肌膚搖曳出香艷欲滴的光澤,,更勝遍野春光,。
林雨墨倏而揚(yáng)起唇角,一抹笑痕無聲深化,,亦寵溺亦滿足,。原來,這就是劫后余生的感覺,。
水灘里的女孩屏氣凝眸,,手握利竹瞅準(zhǔn)一條江鯉蓄勢待發(fā),儼然聚精會神的樣子,,分毫沒有留意車駕已緩緩駛近,。一竿子扎去,正中肥魚腹部,,她欣喜挑將起來,,忽聽身后起簍帶出的水花聲,忙道:“誒,,你別動我魚……小姐,?”
江畔曠風(fēng)悠遠(yuǎn),吹動了她柔順秀美的長發(fā),,吹走了整整一夜的憂愁,,林雨墨放下魚簍,溫柔淡笑地立在岸邊,,容色平靜而溫存,。
碩歆驚喜交加,跑近拉住她的衣袖:“小姐,,你沒事吧,?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p> 林雨墨斂眸溫淺一笑,,想問什么,突然感覺不必問了,。
上了車攆,,林雨墨依舊無言,兩人早有一套獨特的相處方式,,碩歆嘰嘰喳喳為她講解昨日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在談到一個神勇無匹的少年若天神降臨、幾劍斬殺惡匪時,,俏眸中更掩不住驚艷贊嘆之色,。林雨墨只是傾聽,碩歆端詳她身上純潔無瑕的衣物,,眼中輕一閃動,,神秘道:“小姐,昨夜你和謝鳶哥哥在一起,?他沒有欺負(fù)你吧,?”
林雨墨搖頭,碩歆撓頭想了想,,偷笑道:“也對,,小姐的武功這么高,他怎么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