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靜的可怕,。
猛然驚醒,,通身香汗淋漓,,希桐將手臂微微透出被子外,,這覺著才涼快些,。
春末夏初的天,,將熱未熱,。這薄褥子蓋也不是,,不蓋也不是,,這樣的天,最是難熬,。
沉重的呼吸聲傳入她的耳中,,希桐側(cè)過身看了眼一旁睡的正熟的方哲,。她輕輕撫了撫他有些零亂的發(fā)絲,翻個身又躺下了,。
得知她有了孩子,,方哲別提多高興了,整天忙里忙外的圍著她轉(zhuǎn),,又是燉湯,,又是熬藥的。前些日子奔波受驚所傷的身子,,漸漸也找補回來了,。
正因如此,希桐更是愧疚,。她心中始終忘不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最近每每現(xiàn)身在她的夢里,一身寶藍色長衣,,翩翩立在她面前,。希桐想去拉他的手,他慘然一笑,,忙后退幾步,,縱身一躍,消逝于深淵之中,。希桐追過去看,,萬丈溝壑下,唯見一抹鮮紅,。
這幾夜,,都是同樣一番畫面,希桐心悸不已,。枕邊的方哲,,原是最親近、最合適不過的訴衷腸之人,,可自己同福公子那些藕斷絲連的陳年舊事,,又教她如何開口。
天蒙蒙亮,,方哲就起身了。希桐裹著被子,,裝成睡熟的樣子,。
這小鎮(zhèn)傍身西域天塹索封山,終年被黃沙吹拂,,沒有一點生氣,。年輕且身體力行的,,都去外頭的花花世界里討生活了,鎮(zhèn)子上也就零落的幾戶老人家,,勉強撐著日子,。
幸得還有個醫(yī)館。那老醫(yī)者細細給希桐看了,,連連搖頭,。他斥罵了方哲幾句,這樣月份大的孕妻,,竟帶來這種不毛之地,。如今挪是挪不得地了,只好在這里靜養(yǎng)生產(chǎn),。
來自大夏軍隊的威脅還在,。在索封山的這頭,依舊是北寒,,高聳山巒的另一側(cè),,才是西域,西北王萬嚴的領地,。
石沫已變了個人,,不再是她可親可近的姐姐。聽聞她近日已當上了大夏的鎮(zhèn)國將軍,,權(quán)傾一時,,如今手上有了重兵,更不會放過自己,。
原就是自己拖累了方哲,,現(xiàn)在竟還心猿意馬的想著別人。追兵也不知幾時就會趕來,,縱他是方家后人,,武藝絕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以一人抵千軍萬馬仍舊如同螳臂當車,,希桐不想讓他為自己冒險。
拿定了主意,,希桐施施然起身,,取來紙筆。
剛題下“和離”二字,,心頭的信念便決了堤,,薄薄的宣紙被滾燙的淚珠浸的濕透了。
對不起,方哲,。你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人,,有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我卻總把你當作他的替代,。我希桐戀的,、念的,都是一個逝去的人,。你雖同他生的一般無二,,脾性也相仿,但終究不是他,。我不該讓你活在他的影子里,,把你圈在我身旁。
“兵厓子來了,!”
坐在鎮(zhèn)口的小老爺子朗聲喊著,,聲音中帶著惶恐。
生在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當軍的來這里,,不為別的,定是來抓哪個逃亡之人,,順便搜刮他們少得可憐的家財,。
一張張干枯沒有血色的臉龐,就那么傻傻的看著軍爺們進屋搜查,,不發(fā)一言,。
“還愣著干嘛,收拾東西趕緊走啊,?!狈秸芗膊綇耐饷孢M來,心焦的很,。
走,?去哪里?眼下,,他們的路,,只有矗立在西邊的俊峰才容得下他們了。
索封山,,何其荒涼,,何其艱險,身強體壯之人尚要拼一番力氣,,受些苦頭,,自己即將臨盆,,身子那么虛弱,怎熬的過去,?
“桐兒,你怎么了,?是孩子又在鬧騰你了吧,。”方哲見希桐不為所動,,心事重重,,伸手要去撫她的肚子。
“別…別碰我,?!毕M┥焓滞崎_了他,眼神閃爍,,剛藏進袖子里的和離書不小心落在了腳邊,。
方哲瞧了希桐一眼,嘀咕了句“這是什么”,,躬身撿起,,透開一看。
“不要……”
察覺他神色有異,,希桐知道說什么都晚了,。她轉(zhuǎn)過身去,緊緊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桐兒,你要同我和離,?”
見慣了方哲處變不驚,、溫暖柔和,如今這番淚水打轉(zhuǎn)的凄苦模樣,,讓希桐的心重重的疼了一下,。
方哲舉著和離書走到她面前,灼灼說道:“我說過,,我不在意你的過去,。那個人對你很重要,我從未強迫你忘了他,?!?p> “可是這對你不公!我自始至終愛的都是福公子,,不是你,!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p> 話剛出口,,希桐就后悔了。自己是不是說的太重了,,縱是為了還他方哲自由,,也不該如此。當年福公子也是為了讓她了無牽掛,,說了一番絕情話,,不想自己信以為真,大病了一場,,傷情至今,。可見這傷人的話,,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不能信口而來的。
“嗯,?!狈秸艹谅朁c了點頭,只回了那么一個字,。
追兵已近,,沒有時間再留給他們過多的言語,方哲粗粗收拾著東西,,希桐挺著肚子,,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走吧,,我背著你,,送你去到安全的地方,我就……”
“你不必管我了,,終究是我背離了你,。”
“我答應你,。一旦出了大夏的地界,,我就走?!闭Z氣中帶著不甘和倔強,。
方哲應允的如此干脆,希桐不好再說,。
黃沙撲面吹過來,,遮住了嶙峋的山路,,落進眼里,口里,,干澀又嗆人,。
追兵望著這連綿的荒山,自然卻步不追了,。
躲過了人禍,,等來的是天災。
方哲的腳步漸漸緩了下來,,氣息沉重。
“前面有個窟穴,,我們進去歇息片刻吧,。”希桐咬著牙伸手指道,。
顛簸了一路,,不說方哲,她和孩子也都受不住了,。
窟穴口只有一人大小的縫隙,,方哲將希桐安頓下,自己先探身進去瞧見一番,。
窟穴里是另一片天地,,寬敞通透許多。點上一支燭,,方哲抬頭一望,,頓時神色迥然。
巖壁上竟有水滴滴落下來,。不想這不毛之山里還會有暗河,。如此真是好極了,方哲喜不自禁,,正欲把希桐從外頭接進來,,卻聽見深處有孱弱的呼吸聲。
“哥,?”躺著女子奄奄一息,,嘴巴一開一合的。
“靈兒,?”方哲尋思著靈兒應在桑榆同陳媽他們一處,,怎就跑來此等寸草不生之地。
他瞅了瞅,,發(fā)現(xiàn)一旁還有個人,,同靈兒合衣躺著,。
方哲急忙將兩人扶坐起來,打開包袱拿了些干糧和水遞給他們,。
吃了些東西,,靈兒才恢復了力氣,定了定神:“這位是少奕,,我的未婚夫婿,。”
少奕,?方哲只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卻記不得在何處有過一面之緣。
“你是江南王福辰,?你沒死,?”
“在下方氏落葉劍法第三代傳人方哲?!狈秸茴D了頓,,面不改色的遞上些金創(chuàng)藥:“看公子傷的不輕,快快敷上吧,?!?p> “多謝?!?p> “少奕兄,,是你嗎?”
見里頭沒聲,,希桐雙手捧著肚腹,,蹣跚探進洞來,正撞見三人,。
她興興過來,,推開想要扶自己的方哲,坐在石階上,,冰冷的手搭著少奕的腕,。
“你的脈象亂的很?!毕Mn心忡忡,,瞧著少奕沾滿血水的衣衫,“傷哪兒了,?怎么回事,?”
“是石沫姐姐,她瘋了,,一路把我們驅(qū)趕到這沒有人煙的地方,,”靈兒哭訴著,,她解開少奕上衣的扣子,肩上的一大片鮮紅發(fā)暗的污濁膿血裸露出來,,“少奕他,,他中了毒箭……”
希桐心頭一涼。這般惡劣的環(huán)境,,沒有水可以沖洗傷口,,身上殘留的毒也無法及時祛除。若毒性潰散至全身,,便藥石罔極了,。
“別擔心,”少奕費力的挺了挺腰坐起來,,“萬兄的援兵很快就會到了,。”
不錯,,這座山頭往西十里,就是西北府的地界,。這索封山方圓百里,,終年黃沙彌漫,滴雨不落,,巒峰高峻,,怪風怒號。如今雖已初夏的天,,山中依然見不著陽光,,人行其中,還似數(shù)九寒天,。
密函已由少奕親養(yǎng)的信鴿送出去了,。萬嚴想必已經(jīng)收到,正引兵朝這邊來,。不過索封山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頭,他又該從哪里尋起呢,?
“還疼嗎,?”止了血,擦了藥,,繃帶裹了一圈又一圈,,希桐才讓少奕披上外衣,關切問道,。
少奕搖搖頭,,反倒把她扶著坐下:“桐兒妹妹,,看你的模樣,不久便要臨盆了罷,。區(qū)區(qū)小傷于我無妨,,倒是你,得好好仔細著,?!闭f罷瞥了方哲一眼。
這窟穴中還有些枯木,,方哲挑揀了來,,生了火堆,又接著些暗河中的水,,支了個架子,,不過一會兒,便煮沸了,。
“喝杯熱茶吧,。”他將水舀在小杯中,,遞到希桐手里,。
靈兒見著哥哥不多言語,轉(zhuǎn)身徑直朝洞外走去,,狐疑了一陣,,轉(zhuǎn)身問道:“桐姐姐,你同我哥哥,,吵架了,?”
希桐知道靈兒性兒純良,定是要當和事佬,,忙解釋道:“原是我的錯,,與他無關?!?p> “哥哥也太不解風情了,,桐姐姐你都這樣了?!膘`兒瞪圓了眼看著希桐隆起的肚子,,憤憤不平。
“我寫了和離書,,是我趕他走的,。”
“為什么?”
“我不想再拖累他,。他一個漂泊江湖之人,,如今卻為我停下腳步,事事圍著我轉(zhuǎn)……”
“你懷了哥哥的孩子,,這是他該做的,。”
“他眼里心里滿是我,,我卻容不下他,。我的那一方天地,早就被另一個人占據(jù)了,?!?p> 說這話時,希桐表情淡然,,顯然早已鐵了心不管不顧了,。
靈兒明白她的所思所想。那時在桑榆,,她為了將哥哥留在自己身邊,,編了一通謊,今兒也該從實相告了,。
“桐姐姐,,從前你曾問過我,關于我哥哥的事……”她小心翼翼的試探,。
“嗯?”
“若我現(xiàn)在告訴你,,他不是我哥哥,,是你那位故人,你會改變想法嗎,?”
希桐眼瞇成一條縫,,嘴角上揚,緩緩擺擺手,。
她把靈兒摟在肩上,,苦笑道:“妹妹不用這般安慰我,他們長的雖相似,,卻是不同的兩人,。”
“怎么會,?當年我在陽山救起哥哥時爹爹便說,,他身著蟒服,是個藩王,。算來算去,,當時只有江南府的那位落難了……”
靈兒只顧自己說著,,沒注意到希桐面上細微的變化。
“哥哥昏睡了半月,,醒來時連姓甚么叫什么都不清楚,,方哲這個名字,是我隨口取來的,。那當口,,我和爹爹只顧著逃命,也管不得那么多了,?!?p> 靈兒說的有頭有臉,希桐不免有些動搖,,低下眉來,,附在她耳邊輕問:“他,當真不是你方家血脈,?”
“當然不是,。我是爹爹的獨女,和哥哥的緣分,,不過就是這三五年的事,。”
怕著希桐不信,,靈兒特意一字一頓,,板著眼說的真真切切,一雙明眸撲閃撲閃的,。
“知道了,。”
“既然誤會解開了,,那桐姐姐和我哥哥可重歸于好了,?”
希桐一時語塞。
和離書已經(jīng)遞過去了,,如今教她怎的拉下臉面再去討回來,。況且,討回來又有何益處,?斯人心已傷,,這些說辭,他也不愿聽罷,。
望著希桐一副哀嘆的神情,,靈兒知道她生了退縮的念頭,很是生氣的說道:“爹爹說過,情這個字,,不過是兩相悅而守一處,。既然意中人就在跟前,桐姐姐你為何還要故作疏遠呢,?”
希桐又是啞口無言,。
在靈兒的認知里,倘若她心悅一個人,,必是要坦誠相告,、真情表露的。若他也心悅自己,,那便是天造地設,、注定廝守的一對。
因此,,盡管少奕和他那位大哥對她行了諸多不利之事,,靈兒還是堅持跟了他。這便是雜書上說的“率性直白的情種”了,。
“由得我細細想想吧,。”
從前希桐也是如此,,年少初識,、紅帕留情、滁山密會,、白城相許這些風月事便出自她手,。若沒有那場浩蕩之劫,她定會同福公子相伴不棄,。
獨自拉扯粟兒,,終日沉浸于懷戀相思,個中心酸苦楚,,除卻她自己,,又有誰懂,?
上蒼垂憐,,將福公子送還回來與她,希桐卻患得患失起來,。她怕,,怕那晴空驚雷,再一次劈向她,。
就這樣昏昏沉沉,,魂不守舍的過了三日。
沙暴漸漸散去,一縷暖陽照進山間,。驅(qū)散暗中陰嚎的鬼蛇,,也驅(qū)散了心頭的絕望不安。
“諸位,,西北府的人來了,。”
方哲朝窟穴里朗朗喊了聲,,扭頭便出去了,。
三人聞話,都欣喜不已,,速速起身,,互相扶持著爬拉出洞去。
遙遙望見一騎插著萬字軍旗的先頭兵,,抬了幾頂木轎子,,朝這邊趕過來。
“各位都是我家王爺?shù)墓视寻?。小的奉王爺之命,,來接各位大人?!?p> 領頭的上來作個揖,,接著傷重的少奕入了轎,靈兒也跟進去了,。進轎前,,她給希桐一個眼色。
方哲不坐轎,,向軍吏們討了匹馬,。他慢悠悠的拖著韁繩,跟在兵隊最后,。
“嗯……方哲,,這幾日我細細想了,那封和離書,,我還是收還回來的好,。畢竟你看,我有了你的骨血,,到時孩子落地,,也不能沒了爹……你說,是吧,?”
希桐捧著肚子,,巴巴走到方哲的馬前,,講了這番話。說罷只覺得自己兩頰發(fā)燙,。
“那封書信,,”方哲似笑非笑的緩緩道,“早被我用來燒了火,,不作數(shù)的,。”
“那便好,?!毕M┌底运煽跉猓泐A備回轎上,。
不想方哲跨下馬來,,三兩步并到她面前,將她攔腰抱起,。
“你干什么,,當心孩子!”希桐一聲驚呼,,
雙手順勢抱住他的脖子,,身子靠在溫暖厚實的胸膛上。
“桐兒,,就知道你舍不下我,。”
方哲還是這般的會調(diào)情,,倒是同他很像,。不過輕咬著耳說了兩句情話,希桐便面泛桃花,,怡心蕩漾,。
方哲將她抱上了轎,便在一旁坐定了,。他掀開簾朝著小廝手一揮,,小廝便將他所騎的馬牽走了。
“有一事卻要先告知你,,”方哲沉聲道,,“當日假意接下你的和離書,也是此意,。我要出趟遠門,?!?p> “???你要走……可我們的孩子不過兩三月就要墜地……”
看著希桐緋紅的臉蛋,方哲刮了下她的鼻:“這時怎的還害羞起來,?放心,,孩子降生前,我定然回來,。我會將粟兒也帶來,,我們一家團聚?!?p> “粟兒,?他在何處?”
朝北走了那么一遭,,恍惚間也大半年過去了,。這些時日,粟兒又該長大長壯不少吧,。近來讓希桐憂心傷神之事太多,,都把自己的兒子忘在一邊了。
“他好得很,,只是很想念娘親,,一直盼著同你團圓那日?!?p> “那你快去快回,,別誤了我們孩子誕辰的吉日。我在萬兄那處等你,,你現(xiàn)在就走吧,。”
提起粟兒,,希桐便自覺得虧欠于他,。為今之計,就是早些補上這母子天倫,。
“這把寒月劍,,是時候還于你了。我不在的日子,,好好保護自己,。”
交了劍,,方哲沉思了半響,,默默開口道:“如若我可以把你那位福辰公子找回來,你會高興嗎,?”
他這話是何意,,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希桐正覺驚奇,漆黑的眸子閃閃照著面前的俊男兒,,等著他再說下去,。
見著希桐未露喜色,方哲目光黯淡了下,,繼而抬眼道:“你放心,,他會回來的。他會努力實現(xiàn)同你的那些誓言的,?!?p> 真的嗎?
舊時的一幕幕又涌上她心尖,。
我福辰今日對著白城先祖和萬物生靈作誓:與希桐永結(jié)歡好,,此生不負,護她一世周全,。
這便是當年他給承諾,。不過一月,他卻不顧一切,,將她和未出世的孩子拋下,。
福辰,我望著你想起同我濃情蜜意,,也害怕你記起滅族殺身之仇,。這場危難中的相愛,洪荒里的諾言,,你記不得了,,桐兒也不會怪你。
索封山腳下,。換上一匹良駒,,提上一把利劍,方哲一路向東奔去,。希桐回頭正看時,,卻是策馬揚沙,唯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