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橋臨走之前去了一趟東山,,父親就埋在那里,。東山的杉木很好,,吊腳樓所有的木質(zhì)都取材于她,。十多年前那場暴雨在張橋幼小的心靈中埋下深深的烙印。
魯鎮(zhèn)發(fā)生過幾次大雨災(zāi),,天地倒置,,暴雨傾盆,這河之水上了岸,,沒了鎮(zhèn)街,。最近的一次吧,是十多年前,。要說季節(jié),,好像也是農(nóng)歷五月。脆弱的樓瓦噼里啪啦地響,,外面暴雨,,房內(nèi)大雨,,上下兩層毫不客氣地被灌個夠,。所幸,樓下的糧食搶救及時,。早在昨日,,父親喚幾個年輕的后生搬到近處的白塔街樓去了??蓱z母親養(yǎng)的幾只雞了,??催@雨勢,再有一陣暴雨,,方圓一里的吊腳樓會全部坍塌進(jìn)大水里,。他們躲在白塔觀望,有人祈禱,,念佛,,有人干脆奔到雨中乞求上蒼。母親什么也不求,,不鬧,,不哭,身后是父親與張橋,,足夠了,。
誰曾想,暴雨在念佛與祈禱的老婦人褶皺的嘴角軟化了,,狂暴婉轉(zhuǎn)成淅淅瀝瀝的毛毛雨,。一天后,東方放晴,。有個中年人上了房頂,,狠踩一下,竟然瓷實,,房內(nèi)的木柱,、石柱巋然不動。被雨水浸泡的墻壁,、地面再粉刷,,再清理幾遍,便可恢復(fù)原狀,。
父親勤快,,非要整修吊腳樓。沿河的吊腳樓人家都在整修,,他們形成共識:排隊,。一個月整修一家。因為他們雇不上石匠,、水匠,、瓦匠師傅,只能靠他們自己捯飭,。父親負(fù)責(zé)繪圖,。他將數(shù)張白紙攤到桌面上,直尺與鉛筆在手,,卻思索兩夜沒有動筆,。張橋來看爹的繪畫作品,。哪知一個線條沒有。張橋與母親竊竊私語,,偷樂,。這卻刺了父親的自尊心。母親蹙了張橋,,給父親點上一支煙,。她說為何不去圖書館?父親恍然大悟,,將點燃的煙給了母親,,腳下利索出了屋門。傍晚才會,,嘴里還唱著拉魂腔小調(diào),。母親問搞定了?父親說搞定了,。晚上,,父親將草紙展開,上面是他的繪畫與眾多標(biāo)注尺寸,。這一夜,,父親沒休息。母親給她換過一次茶葉,,續(xù)過三次水,。第二天,所有圖紙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無不驚嘆錯愕,,贊大水淹沒了人才。
父親是總設(shè)計師,,負(fù)責(zé)方方面面的工作,。他派人到山上采來杉木,派人到柳子鎮(zhèn)購買磚石,,釘頭鐵腦魯鎮(zhèn)有的是,。可是,,買東西需要錢,。父親說各家拼湊,他也拿出家里所有積蓄,。母親從不含糊,。有人帶了頭,,其他各家便不是孬種,。杉木多些,,占了空地,,磚石少些,,夯實即刻,。幾十戶人家勞力都在房梁房下忙活,,女人可不含糊,,炒菜,,熬湯,,蒸饃,,廣場上支起數(shù)個鍋灶,,大半孩子負(fù)責(zé)到山上砍柴,。裊裊炊煙將大水蒙上了層層灰紗,呲呲呲,,啵啵啵,,呼呼呼,各種響聲帶著美味,。勞力們的干勁更足了,。懷抱襁褓的年輕女人也想來湊熱鬧了,這樣可不好,,房下勞力直往白生生的奶子盯,,房上也動了心,稍不留神險些跌落下來,,引得眾人歡叫不已,。第一套吊腳樓完工,再四壁杉木板涂上桐油,,干凈亮堂,。其他的就不用費太多時間與勞力,輕車熟路,,一個模式,。雖有些單調(diào),但如規(guī)劃,,沒有偏私,。三四年下來,遂了所有人的愿,。
樓檐翹角上翻如展翼欲飛,,火塘通紅下至滿水頤洋。父親時常迷望頂棚鑿眼的杉木,,柱與柱之間用大小不一的杉木斜穿直套連在一起,,盡管不用一個鐵釘也十分堅固。他將沿江的吊腳樓看成一生的杰作。躺在沙洲,,能在各個吊腳樓檐翹處徜徉,。
可是,不幸似乎是永恒的,。這人如何說沒歿就歿了,。張橋不敢用“死”這個字。
父親是擺渡人,,船是木船,。渡船約可載四五個乘客,人數(shù)多時,,老何必反復(fù)來去,。渡船頭豎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連環(huán),。河岸或灘頭兩端有幾棵大樹,,也或者有些鐵柱,石欄,。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鐵柱、石柱,、大樹上,,船上人上了岸,不用考慮安全,,因為父親的經(jīng)驗像水深,。船靠岸或到灘頭,父親用竹竿輕點岸頭,,自己霍的躍上岸,,拉著鐵環(huán),于是船上人便順著竹竿嘩啦嘩啦上得岸去,。
那原本不是他的客人,。
陽光很好,父親有些勞累,,船停到沙洲岸,,自個躺在沙洲竹樹下睡覺。吊腳樓一側(cè)的水不屬于運河,,算是水汪,,我們稱之為“大水”,大水與運河間就是這狹長的沙洲,,凸起倒像小山,,長滿茅草與蘆荻,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盡管時有雨水漂落,,不要緊,,它們點頭,微笑,,肆意,,還忘不了各種舞蹈,。
父親猛然聽到救命聲,,很細(xì)微,但是在這河里,,他覺得自己就是河神,,什么也逃不過他的眼睛與耳朵。他果真看到遠(yuǎn)處一人在水中拼命掙扎,。父親即刻駕船前往,。可誰曾想,,父親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就再也沒有上來。當(dāng)尸體被船夫們打撈出來擺放在吊腳樓前的一片空地上的時候,,人們都出來看了,。母親正在縫補衣服,有人喊叫一聲,,她的手上被扎了一下,,滲出血來。張橋與母親是同時看到那蒼白的尸體,,也是同時倒下的,。不過,張橋最先醒來,,滿世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隨后瘋跑,如果不是東山的神老媽子給他灌了黃湯,,說不定張橋也會一頭扎進(jìn)大水里,。幾個鐘頭,在鄰居大媽不停地禱告,、呼喚中,,母親醒過來了。謝天謝地,,觀者掩面哭泣,,哀嘆。
想此,張橋不免感傷,。他給父親帶著酒,、香煙,香煙是從南方帶來的,。他珍藏在枕頭底下,,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問,。張橋說給父親帶的,。母親的眼角又紅了,張橋想安慰,,母親的淚水便像斷線的珠子,。張橋給父親上了香,燒了紙,,并在父親墳前磕了三頭,。他對著父親的墳頭說他要離開魯鎮(zhèn)到江南去,他不會忘記母親與魯鎮(zhèn),,他是要回來的,,身為其次男兒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他給父親立下誓言,,有風(fēng)吹過,,從南向北吹著,在張橋與父親的墳塋四周轉(zhuǎn)了一圈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