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斜照,整個洛陽城淹沒在一片血色中。
近日,洛陽城內(nèi)流傳著一首歌謠,,“光光文長,,大戟為墻,。毒藥雖行,,戟還自傷,?!蔽拈L乃楊駿的字,,前兩句諷刺楊駿毫無威信,只得用戟虛張聲勢,,后兩句不用說,,堂堂太尉,竟連戟都提不得,,只能用毒藥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這歌謠傳唱甚廣,就連蓬頭稚子都朗朗上口,。小兒們在大街上,,酒肆里,貨攤旁,,四處唱著,,歌聲隨奔騰翻涌的落水河流出很遠(yuǎn)。
“罪己詔”并未起到安撫老天爺?shù)墓π?。自先帝駕崩后,,豫州鮮有晴天。大水裹挾著泥沙,,在洛河里打著旋兒,,沖破河床的桎梏,隨意而行,。到處都是汪洋,,洛陽城宛如一葉扁舟,夾在洪水與北邙山日益狹小的空間里,,瑟瑟發(fā)抖,。
周遭的百姓們,再也顧不上稼穡,,爭著搶著進(jìn)去城內(nèi),。一時間,到處都是饑寒交迫的災(zāi)民,,城內(nèi)幾無落腳之地,。楊駿見狀,竟然下令驅(qū)趕,景陽門的兵士,,比以往多了兩倍不止,。
于是乎,無數(shù)難民葬身洛河,,餓殍遍浮水面,,身體白胖腫大,臭氣滔天,。魚蝦一時絕了跡,。
饑民們不敢誹謗朝廷,只敢偷偷傳唱著,,“光光文長,,大戟為墻。毒藥雖行,,戟還自傷,。”
而他們的皇帝,,還在糾結(jié)于“何不食肉糜”的疑惑中,。
倒是城西白馬寺開設(shè)粥棚,開倉濟(jì)民,。萬佛殿前立起數(shù)丈長的木案,,其上數(shù)只大木桶一字排開,許多小沙彌迎來送往,。安法欽本人則超度著不斷倒下的可憐人,,趁著間隙,號脈送藥,。
除了造福眾生,,安法欽心里自然也有一張小算盤,。釋迦摩尼進(jìn)入中土以來,,舉步維艱,除達(dá)官貴人外,,平民極少拜佛,,他想趁此宣揚(yáng)佛家“眾生平等”的法理,真正將佛學(xué),,融進(jìn)每個人的心里,。
白馬寺并無多少田產(chǎn),前幾日,,有位大善人慷慨資助五十萬錢,,這才解了燃眉之急。即便如此,卻也是杯水車薪,。安法欽整日愁眉不展,,心里暗道,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就在銅駝街一片哀嚎聲中,,有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后面跟著三兩公人,,趾高氣昂地行著,,不時吆喝推搡人們閃開道路。
這人便是王堅,。
他哼著小曲兒,,心里一片舒暢。無論站在哪邊,,將軍銜兒定然跑不掉了,,他現(xiàn)在是太尉和皇后面前的大紅人兒。叫上幾個友人,,去到平時只敢仰望而不曾進(jìn)過的金鳳樓,,喊來幾個賣唱的歌姬,豈不快哉,。
張軌作為東宮舊人,,亦在被邀之列。他與王堅關(guān)系泛泛,,只因心下煩躁,,想借此排遣一番。而王堅邀他,,目的卻是打聽太極殿的意思,。王堅想要知道,陛下到底支持哪邊兒,。
酒過三巡,,張軌也沒吐出幾個要緊字眼,事實(shí)上,,這位陛下哪有什么意見,,朝中形勢他都未必看得明。張軌只顧牛飲,,不多時便將自己灌得爛醉,。
搖曳燭影里,他看到一個女子,,身著大紅色牡丹曳地長裙,,用圓扇遮住芳容,,從屏風(fēng)后款款走來,沖他淡淡一笑,,張軌不由得醉了,。他剛要起身,腳下卻如踩了一團(tuán)棉花,,隨即重重栽到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當(dāng)他再見到光明時,,已躺在自家榻上,,遍地污穢,窗外日頭已升得老高,。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下人告訴他,昨夜將軍醉得一塌糊涂,,幾個小廝好容易將您抬回府,。張軌低頭,瞧著自己德性,,不禁啞然失笑,,衣冠不整不說,鞋子就剩一只,,咧著嘴,,似乎在嘲笑他。
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就在這濃烈的氣味中,,他似乎嗅到一絲熟悉的香味兒,這香味若隱若現(xiàn),,幾乎淡不可聞,。張軌大驚,這味道,,就是他那位“主人”身上的,!
就在他錯愕的空當(dāng)兒,廷尉劉頌派人來請,。
張軌掙扎起身,,匆匆趕到廷尉府,這才知道,,王堅遇刺身亡。
死者躺在大堂,,身上覆著一方白紗,,兩個仵作來來回回,一旁的驗(yàn)尸公人寫寫畫畫。見張軌到來,,廷尉劉頌揭開白紗,。只見死者死狀極其慘烈,肋骨齊齊折斷,,整個前胸幾乎全部凹下去,。致命傷在脖頸,一刀斃命,,頭顱與身體僅剩一絲皮肉連著,;眼睛睜得極大,滿是驚恐,。
劉頌肅立一旁,,臉上有疑惑,有震驚,,亦布滿惶恐,,表情極為復(fù)雜。他開口道,,“昨夜散席不久,,王堅即遭了難。你可知王堅有何仇人,?”
張軌心中唏噓,,側(cè)過臉不忍卒視,道,,“這個不知,,王堅為人圓滑,除了好色,,并無其他劣跡,,實(shí)在想不出會遭何人所害?!?p> “此次與幾年前司空府大火相較,,頗有相似之處,其一,,都是鋒利胡刀所傷,,其二,兇手刀法極快,,絕非一般賊人所為,,其三,兇手身上都隱藏著秘密,,怕被人撞破,,只得殺人滅口,。”
“那司空府失火一案,,可有眉目,?”
劉頌搖頭,雖然種種線索均指向鮮卑人,,但究竟何人尚且不知,,或與代地有關(guān),然而拓跋悉鹿亡故,,已無從查起,。當(dāng)然,他也只是猜測,,此事牽連甚廣,,須有確鑿證據(jù)才行。
武帝在時,,案子尚能辦下去,,如今楊駿掌權(quán),對真相頗不以為然,,眼見成了一樁懸案,。偏偏楊駿又復(fù)了他的職,暗示他不要再追究,。
“難啊,。此事已報與太尉,但愿這次能揪出幕后元兇,?!眲㈨為L長地嘆口氣。
出人意料的是,,楊駿對此事頗為上心,,得到消息,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來,。壽辰前夕發(fā)生兇案,,著實(shí)晦氣,二來,,王堅身份敏感,,或許與芙蓉殿有關(guān)。
一路上,,他聽著人們傳唱,,氣得肺都快炸掉。他真想派出城南的十萬中軍,,把這干刁民全都趕下洛水,。當(dāng)然,,這事兒也只能想想罷了,。
即便如此,,楊駿還是下令捉拿幾人,捆起來,,隨他一并趕赴廷尉府,。
他氣呼呼地囑托劉頌,王堅對朝廷忠心耿耿,,無論如何,,定要查明此案,還死者公道,。一應(yīng)所需,,均由太尉府提供。無論何人,,即便皇親國戚,,亦無需忌諱,一有進(jìn)展立刻向他稟報,。
楊駿擺擺手,,軍士們押著幾人走上堂來。
“這幾人妖言惑眾,,諷刺朝廷,,你定要查明此事,重重治罪,!”
劉頌諾諾領(lǐng)命,。他頃刻便已明白,定是為那十六字的歌謠,。
翌日,,就在這片歌聲中,楊駿的六十壽辰拉開帷幕,。他居于城南武庫之旁,,乃曹爽故府。門前難民早被清得一空,,兩只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一對兒石獅面目猙獰,盯著前來祝壽的人們,。
楊駿著大紫色錦緞,,立于門口,迎接賓客,。開始,,他尚能作揖行禮,,因人實(shí)在太多,后來便不作反應(yīng),,只在那杵著,,沖來人微微一笑,算是行禮了,。
只要位列朝班者,,皆收到請柬。當(dāng)朝皇帝,,太后也一并趕來,,太子司馬遹走路松松垮垮,一身粗布,,上面沾滿油污,,明晃晃的,還透出一股子怪味兒,,顯是剛從華林園早市回來,。剛進(jìn)門,他便看上了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仆,,非向楊駿討要,,弄得后者哭笑不得。
宴席極為隆重,,三進(jìn)院落,,各間房屋,全擺滿酒席,。尊貴一些的賓客,,都在屋內(nèi)落座,地位稍低些的,,在院內(nèi)涼棚吃席,。桌上擺著四時果鮮,全羊,,乳酪,,甚至還有難得一見的熊掌等珍貴食物,數(shù)百名仆人步履匆匆,,端茶送水,。整個太尉府氤氳在濃厚的香氣中。
張軌緊挨著皇帝,,與楊駿分居兩側(cè),,處在位置最為尊貴的大堂,若非皇帝指定,他本不能享此殊榮,。張軌抬頭,,望著院內(nèi)推杯換盞的士大夫們,無心下箸,。
來時路上,,他看到饑腸轆轆的人們,為一碗清可見底的粥大打出手,;看到衣衫襤褸的人們,,小心翼翼地捧著粗碗,,仿佛捧著金光燦燦的珠寶,。
這都是大晉的子民。不光洛陽,,豫州,,還有雍州,涼州,,荊州,,許許多多同樣的人,他們用枯樹枝般的手,,掏出一枚枚光亮的錢幣,,攢成這一桌桌萬錢筵席。
張軌看著人們狼吞虎咽,,竟有一種惡心之感,。他們手中玉箸所夾的,可是百姓的骨血,。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張望,,司馬睿和王導(dǎo)在案幾最末端竊竊私語;司馬遹摟著一個少女,,滿臉狎昵之色,,弄得人家不知所措;陸云兄弟面紅耳赤,,顯是起了爭執(zhí),;潘岳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嗓音如女子般悅耳,;張華,,何劭,劉頌一席,,面色冷峻…
張軌眼神四處游移,,逐漸落在懸于大堂墻壁的一幅字上。這幅字乃是當(dāng)朝大才子左思的《詠史詩》,。詩文并無異樣,,但字體頗為眼熟,。
見張軌盯著此書愣神,楊駿大喜過望,,越過皇帝,,端著羽觴快步而來。
“張將軍莫不成見過此書,?”
“左太沖文章錦繡,,整個洛陽無人不知…”張軌停頓片刻,道,,
“敢問太傅,,此書乃左太沖親筆嗎?”
“不然,,此書乃友人所贈,,張將軍可猜到何人所寫?”
張軌倒覺得與曹曦字跡有幾分相符,,卻不敢斷定,。這字,少了些恣睢氣勢,,該起勢的地方,,偏偏收了鋒,倒有些刻意臨摹的意味,。
“這字像是刻意為之,,太尉可否將原書拿出一觀?”
楊駿陡然變色,,聽張軌口氣,,他似乎知曉出處,但原書卻萬不能輕示于人,,一個不小心,,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楊駿干咳兩聲,,遮掩道,,“這就是原書呀!”
張軌搖搖頭,,愣在原地,,滿心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