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德星抬頭看著父親,，想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來這問話所包含的用意。
“看什么呀？”卜計劃不滿地說，“你實話實說就行，隔行如隔山,，對紡織機械行業(yè)我是一竅不能，再說我又住了幾個月的院，簡直和這個社會脫節(jié)了,。”
卜德星說：“什么叫好行業(yè)好企業(yè),？我認為市場前景廣闊,，企業(yè)的產(chǎn)品有競爭力，不用天天想著更新?lián)Q代,，而研發(fā)工作又能走在市場的前端,。目前瑯鎮(zhèn)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紡織機械行業(yè)重鎮(zhèn),，在全國叫得響，這是產(chǎn)業(yè)優(yōu)勢,。當(dāng)然了,，產(chǎn)業(yè)再好，企業(yè)不過硬也是沒飯吃,。爸,，你問這些不沾邊的事干嘛？”
卜計劃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說：“你這個兒子我是白養(yǎng)咯,，家里的天都快塌了，振華馬上就關(guān)門了,，你抱著個不哭的孩,，就跟個沒事的人似的?！?p> 卜德星說：“你住院的時候,，公司里有我高叔和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還有一大堆親戚,，哪還用得著我去操閑心？”
卜計劃反問道：“別人都操心都是應(yīng)該的,，沒你什么事就是了,？”
卜德星說：“話也不能那么說。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則不謀其政,。不該管的,，我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不該去的地方,，我的胳膊腿就不能往那里伸,。”
卜計劃說：“你還成了有理的了?，F(xiàn)在振華表面上看一團和氣,，暗地里矛盾重重，危機四伏,。外面市場上已經(jīng)不待見我們的產(chǎn)品了,，產(chǎn)出來銷路不暢，更新?lián)Q代也沒有多大的利潤空間,?！?p> 卜德星說：“我認為生產(chǎn)拖拉機沒有大的前途,，夕陽產(chǎn)業(yè)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越掙扎陷得陷深,，不如及早轉(zhuǎn)行,。”
卜計劃說：“有屁不早放,，事后諸葛亮,。”
卜德星說：“我二哥早就跟你提出了轉(zhuǎn)行的建議,，你聽不進去,，別人還說什么呀，白白浪費唾沫星子,，還不如哪兒涼快哪歇著,。”
饅頭噎人,，話也噎人,。幾句話噎得卜計劃無語了，翻了半天白眼珠,，喝了三口白開水,，才把堵在心口窩的氣順下去。
“你是想噎死人不償命??？就不能跟咱爸好好說話？”在一旁眼睛看著電視,，耳朵支楞著旁聽父子對話的孟華榮嗔怪著卜德星,。
“小星說什么啦？我怎么沒聽清,？”婆婆從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問著孟華榮。
“不該你事的,，不想看電視你就快點睡覺?！辈酚媱潝?shù)落著老伴,。
“白天多少時間談不完，還得晚上在家說一些沒用的,，一家人就不能在家里和和氣氣的,？！”老伴嘟囔著卜計劃,。
看著老兩口拌嘴,，卜德星也不甘示弱,，沖著孟華榮耍起威風(fēng)來：“你不看看幾點了，明天不上班了,？眼睛鉆進電視里就拔不出來了,！”
守著公公婆婆，孟華榮不好頂嘴,，只能噘著嘴拖過來炕上的孩子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沒有娘們兒的摻和，父子倆更能放開手腳談話,，而不是剛才那樣還摻雜著家長里短,，就像是煮大米時摻雜了兩把小米，做成了二米飯,。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聽你二哥的意見呢？”卜計劃用起了詭辯之術(shù),。
“那不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為今天為止，振華還生產(chǎn)一臺噴水織機了嗎,？”卜德星說道,。
卜計劃說道：“做企業(yè)的，就像海上開型輪船一樣,，制定好航向之后,，哪能隨便改變航道？這不是船小好掉頭的事情,，你要根據(jù)企業(yè)的體量來說話,。如果你開著車搞貨運，今天拉木頭,，明天拉土豆,，只要賺錢，拉什么不行,。像振華這樣規(guī)模型企業(yè),，當(dāng)家人必須沉著穩(wěn)重，遇事不慌,，處變不驚,。”
卜德星說：“但有時候機會是稍縱即逝,，一旦錯過就無法挽回,。”
卜計劃說：“這是肯定的,，不是所有的機會你都能抓住的,，尤其是干大事,，就是要抓大機遇，抓大放小,，敢于舍棄,。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p> 卜德星高度認可父親的觀點，也就不再雞蛋里挑骨頭,，沒事找事了,。
他用微微地點頭表示贊許，鼓勵著父親繼續(xù)說下去,。
卜計劃說道：“像你現(xiàn)在這樣,，以打工的身份在二紡機上班，雖然很敬業(yè),，一天忙到黑,。但畢竟不是在企業(yè)里掌舵，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對于一個企業(yè)來說，轉(zhuǎn)產(chǎn)也好,，轉(zhuǎn)行也罷,，就像蛇蛻皮，蟬脫殼,，蛹化蝶一樣,，轉(zhuǎn)好了是機遇，轉(zhuǎn)不好就是死路一條,。說白了,，就是企業(yè)的重新投胎?！?p> 卜德星似有所悟,，緩緩地說道：“怪不得這么長時間你都按兵不動呢?！?p> 卜計劃憂心忡忡地說：“我現(xiàn)在還是顧慮重重啊,。”
卜德星說：“你也不要把困難想得太多,，越想多了越不敢干。有我高叔給你當(dāng)參謀長,，我大哥在公司里嚴(yán)把質(zhì)量關(guān),，其他人都是信得過的老伙計,，放開手腳干就行?！?p> 卜計劃說：“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是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就好嘍。這場大病,，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現(xiàn)在雖然出院了，但病根兒是落下了,，想丟也丟不掉了,。這個病就像在心里墜了一個秤砣，干什么也沒有心氣咯,，就像在頭頂上頂了一個磨盤,，往哪兒走都頭上的磨盤掉下來砸到腳趾頭?！?p> “你說的這個事情我可沒有考慮到,，”卜德星說，“還是身體要緊,，身體安樂,，多活幾年比什么都強。你要是真覺得干不動,，沒有沖勁了,，就應(yīng)該盡早把我大哥培養(yǎng)出來，你輔佐他幾年,，他也就出徒了,。”
卜計劃瞅著卜德星,，眼睛一眨不眨,。
看得卜德星心里直發(fā)毛，心想,，又什么地方說錯話了,？自從老爺子病了，他也太容易發(fā)火了,。卜德星不敢和父親對視,，擔(dān)心惹他生氣，也不想和他對視,，談話的氣氛剛剛緩和下來,，再僵起來多沒勁啊！老爺子的身體不似從前了,，傷了元氣,，來一陣風(fēng)兒都可能把他吹倒。
“你也不怕嘴大風(fēng)扇了舌頭,？”卜計劃滿臉不悅地說,，“你想讓誰接企業(yè)的班，誰就接了,？好大的口氣,！”
卜德星恍然大悟，自己心直口快,，說話不過腦子,，父親現(xiàn)在好好的，位高權(quán)重,，肯定不愿意從神壇上走下來,。自己剛才的話太冒失了，沒有顧及父親的感受,，怪不得他要生氣呢,。
卜德星陪著笑臉說：“爸，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把我大哥和二哥的能力培養(yǎng)出來，就能為你分擔(dān)許多工作,，你的壓力不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了,。我目光短淺，有一句說一句,，沒有你那么深的道行,，話到嘴邊留半句，說話辦事都給自己留有余地,?！?p> 卜計劃說：“你知道就好，知道自己修煉的不夠,，就要謙虛謹(jǐn)慎,，不驕不躁。話到嘴邊停三秒,，你不說出來,，你能為話做主，你說出來,，話就為你做主了,。”
卜德星點點頭：“我記住了，就是有時候,，嘴太快,，腦子太慢,?！?p> 卜計劃說：“應(yīng)該是腦子快轉(zhuǎn)，牙關(guān)緊咬,，輕易不說,，話一出口，落地就砸一個大坑,?！?p> 卜德星笑了：“不就是說句話嘛，怎么像放炮炸山似的,?！?p> 卜計劃說：“話是攔路虎，衣是瘆人毛,。干大事的人,，就要說一句頂一萬句。說一萬句不頂一句的,，是話癆,，話簍子，不如人家放個屁有臭味,?！?p> 卜德星說：“我能干什么大事呀？我胸?zé)o大志,，不想多操心,，不想生閑氣，掙的夠吃夠喝,，不能吃香的喝辣的,，餓不著也行?！?p> 卜計劃瞪了他一眼：“看你那點出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當(dāng)人上人就能算個人,！”
卜德星說：“也不能那么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p> 卜計劃說：“的我意思是，人不能沒有志向，不能沒有拼勁,，年輕的時候就是敢拼敢闖,，像你們當(dāng)兵一樣，要敢于打硬仗,。你努力了,，拼搏了，即使沒有成功,，那可能就是你的命運,，不是每個人都會成功，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盡人事而知天命,，不管結(jié)果如何，內(nèi)心無憾,，無怨無悔,。”
卜德星說：“這道理我能不明白,，我沒白沒黑地工作,，就是想在工作崗位上證明自己。我剛才跟你說的,，是不想在你面前顯擺,，怕你說我又膨脹得放不下自己了?！?p> 卜計劃說：“這就對了嘛,，做人要低調(diào)，做事要高調(diào),，你不做出來,，誰能知道你的本事大小,？又不是天橋上打把式賣藝的,，靠著嘴皮子掙飯吃?！?p> 卜德星說：“人挪活,，樹挪死。我從振華出來先是到了西佳總公司,，現(xiàn)在又到了二紡機,，不同的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崗位，的確鍛煉人,。你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你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都會有所改變,。”
卜計劃說：“人就要往高處走,，在一個小地方窩死了心,，窩瞎了眼，窩斷了腿,，一輩子就算廢了,。所以說，你能去了西佳和二紡機,，都是你的造化,。”
卜德星說：“人得逼,，馬得騎，花生大豆不擠不出油,。我現(xiàn)在要是還在振華,，肯定還是一個采購員，一天三飽兩倒,，混吃等死,。”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卜計劃不愿意聽了,，“振華怎么就不好了？沒有振華的培養(yǎng),，你也走不到今天,。不要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p> 卜德星說：“我不是說振華不好，我是感覺振華吧,，雖然規(guī)模很大,，一般的公司比不了，但我總感覺他是一個家庭大作坊,，和西佳,、二紡機這樣的公司比起來差的不是一點半點?！?p>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自己的孩子再不好,，也不想讓人說一個“不”字,。振華是卜計劃白手起家打拼出來的,，在卜計劃的心目中，振華就是他的另一個兒子,，自己的畢生心血都傾注在振華公司里,。兒子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卜計劃。
“你快說說,，振華怎么就像一個家庭作坊了,？”卜計劃耐著性子說道，他是真想聽聽卜德星是怎么看待自己引以為榮的振華公司的,。
卜德星說：“振華是按照公司的套路設(shè)立了總經(jīng)理,，車間主任，還有各項制度也照貓畫虎地掛在了墻上,?？偨?jīng)理的職責(zé)是什么？你是不是經(jīng)常一竿子插到底,，有的時候干了車間主任的事,，有的時候干了工人的活。你自己定位不準(zhǔn)確,，別人肯定就會跟著你的感覺走,，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p> 卜計劃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我是一著急就容易親歷親為，這一點你沒說錯,。還有呢,？”
卜德星說：“咱爺倆這是閑聊，你可別往心里去,，我就一說,，你就一聽?！?p> 卜計劃說：“你就快說吧,，我要真是小肚雞腸的，就不是你爸爸了,?！?p> “振華公司制定的各項制度，有幾個制度真正落到實處了,？舉個例子,，就說獎懲制度，獎勤罰懶,，獎優(yōu)罰劣,，落實了嗎,？”
卜計劃說道：“怎么沒落實？每年光發(fā)獎金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p> 卜德星說：“是不是獎的多，罰的少,？有成績,，做出貢獻，獎勵是應(yīng)該的,，工作出現(xiàn)嚴(yán)重失誤,，該罰的為什么不敢大張旗鼓的罰呢,？制度不是明明白白寫在墻上嗎,？你怕打擊工作積極性，你怕傷了和氣,，你怕惱了親戚,。賞罰不明,，人心不平。做錯了事情而不受到相應(yīng)的懲罰,，他就不長記性，還會再犯,。而作出成績就能受到表揚獎勵,，大家就會報喜不報憂?！?p> “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伙計,，不是親戚就是朋友，你讓我怎么下得了手,？只能將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以敲打震懾為主,，還是要以情感人,。”卜計劃感慨萬端,。
卜德星說：“你把情看得太重,，時間長了不就是一個大家庭里的族長？公司不就成了作坊,？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p> 卜計劃說：“說人都有嘴,，走路不長腿。要是換成你來當(dāng)振華這個家,，你想怎么辦,。”
卜德星說：“我可不想當(dāng)這個家,，一絲一毫的想法都沒有,。如果換成我，我第一步肯定要從自己做起,，正人先正己,，自己帶頭遵守制度，不能破壞規(guī)矩,。然后就要一步步地換血,，憑本事吃飯的留下，靠裙帶關(guān)系混天撩日的走人,。干企業(yè)是以盈利為目的,，不是論血緣講感情的地方?！?p> 卜計劃說：“不講感情,？兩只眼睛只認識錢？那不沒人味了,？”
卜德星說：“也不是說一點感情不講,，但絕對不能過了。什么叫人味,？他跟著你干,，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把掙到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里才是硬道理,。天天講感情,，企業(yè)管理混亂，最后倒閉,，工資發(fā)不下來,，他還會跟你講感情？不罵你八輩祖宗才怪,！”
卜計劃說：“都是跟我一起從苦日子熬過來的,，心里明明知道該怎么做，哪里又下得去手,？”
卜德星說：“我只是說說而已,，又沒有讓你現(xiàn)在去動真格的?！?p> 卜計劃說：“該干什么我心里有數(shù),。你說,，振華下一步怎么辦，是不是轉(zhuǎn)向紡織機械這個行業(yè),？”
卜德星鄭重其事地說：“不是不可以,，一定要慎重，最好是一步一個腳印,，試探性地往前走,。拖拉機畢竟是原來的主業(yè)，不能一下子全部丟掉不要了,，要逐步收縮戰(zhàn)線,。紡織機械一步步往前推進，拖拉機一點點往后撤退,，穩(wěn)扎穩(wěn)打,。”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一點爺倆想一塊去了,。
卜計劃還想再考驗一下兒子：“為什么拖拉機要一點點地撤退呢？既然紡織行業(yè)井噴式發(fā)展,，為什么不全力以赴呢,？”
卜德星說：“你剛剛跟我說了要處變不驚，現(xiàn)在怎么又冒進了,？市場就是地盤,，占住的就不能輕易放棄。如果不出我的預(yù)料,，沒有一個經(jīng)銷商能把貨款結(jié)得干干凈凈，如果一下子停下來,，這些錢再要比登天還難,。貨要少供，錢要多要,，就會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
卜計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心中暗想,，自己還沒看走眼，這小子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