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在繼續(xù),光怪荒唐,。
不知多久之后,,陸忱止住豪飲,看著滿目杯酒狼藉,,心滿意足地嘆息。
手邊的山鬼終于恢復了安穩(wěn)……而他內(nèi)心的無名躁郁,,也被這一趟酣暢的悶灌澆了個透,。
陸忱久違地覺得恣意——像是風塵撲面的羈旅客終于落下腳來,泡了把徹底的熱水澡,,渾身熱氣蒸騰,,四肢松快而舒張。
他轉(zhuǎn)過視線,,定定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唔……他還是站著的。
他還很清醒。
嗯,。
陸忱有些自得地瞇起眼睛,,滿意于自己的酒量。
章木頭總說,,是男人,,就不能不沾酒。倘若他真不碰,,那一定是因為他是個“繡花枕頭一杯倒”,。
陸忱盯著空空的酒壇,發(fā)出無聲的冷嘲:呵,。
事實證明,,章木頭說的完全是無稽之談。
他突然又有些遺憾,,應該讓樓里那一幫人都過來看看他們樓主的酒量,。
一杯倒?
去他的……
“……忱兒……”
突然,,光影晃動間,,有誰在喚他。
明明是柔腸百轉(zhuǎn)的一聲,,卻讓他渾身一激靈,。
陸忱驟然脫口:“阿娘!”
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那個人輕撫在他肩頭的手,,轉(zhuǎn)頭就撞進了一雙眼睛,。
一股酒香混雜著薄荷的氣息纏上了鼻端,先于眼中所見,,將這人的面目勾畫得愈發(fā)清晰,。
是……
夜彌?
她竟還在么,。
陸忱眨眨眼,,有些散的瞳孔勉力聚焦,,慢慢放松收緊的手指,,垂下手臂。
他沒有再去看夜彌,,可是……他本能地察覺到,,那姑娘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那視線像一張網(wǎng),,密匝匝纏繞在酒肆昏暖的空氣里,,勾連在他的側(cè)臉和肩背。
方才陡然對視的片刻,,她那眼神仿佛刻在了他腦海里,。
沉默的,、柔軟的、了然的,、溫和的,、傷感的……似曾相識的。
她……為什么要這么看著他,?
——有些昏沉的腦子里閃過模糊的念頭,,陸忱覺得,夜彌大概是看見了什么,。
是他做了什么,?
有么?
他……
陸忱垂下眼睛仔細想,,之前那風雨里被他甩在身后的路人紛紛又走馬燈似的浮在眼前,。
眾多攪合在一起的臉和眼睛,飛旋著綻出白光,,好像是他正翻動著一本裹挾著血氣和塵土的舊書,。
腐敗的氣息蛛網(wǎng)似的裹挾而至,讓他不久前才壓下去的反胃感又洶涌起來,。
“……妖怪……妖怪殺人了?。【?、救命?。?!”
耳邊有人在尖叫,,那喑啞的聲音像一道閃電,撕裂了他的腦海,。
陸忱幾乎晃了一下,,抬手狠狠地捏住眉心。
那是……誰,?
陌生而扭曲的一張臉,,從亂麻似的思緒里被強行抽拔出來,無限放大在他眼前,。
驚惶把那人老核桃一樣的面皮染得更加頹敗死灰,,真正如同一條命不久矣的喪家老狗。
啊……
……他是……
他按住了額角,,冷汗一層層地出,。
……
原來,夜彌看見的是這個。
這姑娘……目睹了他失控的時刻么,?
看見他像只野獸,,磨牙吮血張口噬人,也看見他棄犬似的在風雨里抖若篩糠,。
……真是難看啊,。
“……”
陸忱閉上眼,不做聲地喘息,,說不出心里是一種什么感覺,。
好像是一層錦衣被兀地掀開,露出下面不堪入目的腐血和骨肉,。
他覺得惶恐,,想要閃避;覺得震怖,,想要掩飾,;覺得驚懼,想要逃遁……
但他也覺出了一種……極其莫名,、極其隱秘的暢快,。
像是被一根稻草壓斷的脊骨——“咔嚓”。
像是劊子手的送行刀正在斷人的頭顱——“咔噠”,。
細微而殘忍的酣暢淋漓,。
呵。
終于被人看見了啊……
那還藏什么,?
喂,,你看見了么?
那才是我,。
那才是我?。?p> ……
他這頭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沉默的海嘯,,那邊的女子竟然也悄沒聲息,。
過了好一會兒,一只手探過來,,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那動作……像是在安撫一個委屈不安的孩童。
陸忱遲疑地睜開眼,,茫然地去看她,。
眼前女子的臉像是蒙了一層霧氣,,看不真切,,但那雙盈盈的眼睛像是盛著秋水,折光破開迷霧,直直落在陸忱的臉上,。
“忱兒,,我不想你拿刀……你答應我,別去拿那把刀,?!?p> “……!”
陸忱聞聲悚然抬頭,!
那一刻,,心臟驟緊,血液仿佛“唰”一下被逼進了他的眼睛,!
不,、不是夜彌!
她是……
阿娘,!
阿娘來了,!
……阿娘看見他拔刀了。
“……”
陸忱想也未想,,抬手“啪”地再次攥緊了那人的手,。
不行。
不是的,。
不可以,!
他要解釋,他要自辨,,他沒有殺人,,他沒有失控。
……他沒有做錯,。
其他什么人都無所謂……
但那是阿娘,!
阿娘不能不信他!
……
燭火仿佛燒盡了,,外頭的夜色漫溢進了這酒肆,,陸忱漸漸地什么也看不清。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很迫切地說著什么,,卻又聽不真切,。
手中的酒和刀都不知去哪兒了,只有指尖圈住的那一截細細的腕子是柔軟溫熱的,。
他只能緊緊抓住那一點熱,,像是溺水的人拼死也不肯放開浮木。
那人也就由著他攥著,,不動也不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忱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如果這真的是阿娘……他應該弄疼她了吧?
啊,。
他下意識松了松力道,,但還是不死心地握著那只手腕。
……阿娘,。
……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整個屋里已經(jīng)全黑下來,陸忱被沉溺的醉意拖拽著,,眼看著就要陷進下一個夢境里去——
那手腕的主人突然靠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信你,陸忱,?!?p> 陸忱茫然了一瞬,繼而心神俱震,!
是……是誰,?
不是阿娘。
這聲音,,竟是他從未聽過的……
他強掙著想要睜眼,,與蒸騰在血管里的烈酒爭奪著神志最后的歸屬。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干燥溫熱的掌心安撫了他掙動的亂睫,。
“睡吧,我在,?!?p> ——聲音是陌生的,但那人的氣息和味道卻是他諳熟的,。
薄荷……么,。
陸忱下意識順著那人的手閉上眼睛,一時間竟沒有說話,,也忘記了掙扎,。
他執(zhí)拗地抓住那一截手腕,好像那是這一場亂夜里唯一的真實,。
黑甜入腦,,這一夜竟再無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