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隱深處,,酒醉清風,云山道中,可以歸鄉(xiāng),?!背峭庵窳种?,一位少年公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輕輕搖動手里一把精致的折扇,她的身后跪了四五個黑衣蒙面的男子,,為首的人半邊臉戴著面具,,只聽那公子幽幽地道:“那封信和玉佩,是你放的,?”
那為首的人單膝跪著,,回道:“是?!?p> 那公子搖扇的動作并未停下,,接著道:“你們一直在尋我,?”
“是?!?p> 只聽“啪”的一聲,,公子手上的折扇合起,她身后的人只將頭低下,,公子那把合起的折扇在手心敲了兩下,,似有所思,突然輕笑了一聲道:“我竟不知,,你們什么時候成了我二哥哥的狗,。”
原是單膝跪地的面具男立時雙膝跪下道:“公主恕罪,,我等一心一意,,只追隨公主一人?!?p> “是嗎,?”清歌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笑容,,眼神卻異常冰冷,。
那面具男解釋道:“那封信和玉佩是二皇子放在棺材里的,他并不知道我們的存在,?!?p> 清歌想起在天牢時,,二哥哥曾說給她留了一條退路在棺材里,,她若是能活下來,可去拿了,,她因一心想與從前的一切斷了聯(lián)系,,竟忘了此事。
“起來吧,?!鼻甯璧馈?p> 面具男起身后打量了一下清歌的面容,,只見其因為身體還未完全康復,,仍顯得有些虛弱,便猶豫了一下道:“公主......那信雖是二殿下的東西,,但屬下認為,,竹隱山莊的確是個好歸處?!?p> 清歌沉默地抿緊了嘴唇,,她如何不知道那竹隱山莊如今是她唯一的靠山,可那處地方終究是嬤嬤和壽康宮里那位老太監(jiān)的地盤,她逃了皇城,,也想逃過他們的掌控,。
面具男想起方才馬蹄危險下,在清歌口中聽到的那個名字,,眼神中似有敵意,,又道:“據(jù)屬下所知,前幾日在醫(yī)館救了公主的那位白衣男子,,似乎是竹隱山莊的人,。”
“什么,?”
“屬下見到竹隱的青衣小廝將什么東西給了那白衣男子,。”
應是假死的解藥,。清歌想起許舟臨走時問自己是否已經(jīng)服過一次假死的藥,,她一邊思索一邊問道:“為何這次的假死藥效用和上次不同?”
那面具男道:“這......屬下不知,?!?p> 清歌心中猶如一團亂麻,她想起扶儀來找自己的理由,,可她想不出那些散落的藥方扶儀是怎么拿到的,,如今想來倒很可能是竹隱的人給他的,那他來尋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此時,,林中不遠處的草叢突然沙沙動了兩下,那面具男神色一緊,,護在清歌身前,,只見其余黑衣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待清歌細看,,一把寒劍已經(jīng)指向草叢后一個乞丐模樣的小孩子,。
“住手?!鼻甯枇r道,。
聞聲,持劍的黑衣人瞬間消失,,只留下神色驚恐的小男孩,。
清歌的話像是在對面具男解釋,她道:“是流民,,北方的流民,?!?p> 面具男默默打量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落寞,,因此想起坊間傳言,,十四公主為了一件壽服在北方大肆毀林燒田,引起北方洪澇之災,,導致數(shù)萬百姓流離失所……
清歌只用余光悄悄地看了,,那個瘦弱的孩子在草叢中,面容呆滯,,眼神卻像一只受驚的鹿,,明亮而可憐,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更小一些的孩子,,看不見面容,,只是皮膚灰白,身型僵直,,清歌有種不好的猜測,,一時覺得心又緊了起來。
“拿些錢,,給那個孩子,。”
“是,?!?p> 面具男將錢袋放在小男孩腳邊時,確定他懷中的孩子已沒了氣息,,應是死去多時了,,并且從臟了的衣衫花紋可以看出是個女娃,他看著那小男孩的眼睛,,里面除了驚恐,,還有警惕,,一雙臂彎緊緊護著懷中的人,。
距離北方洪災爆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月,這城外竹林里的流民已經(jīng)少了大半,,荒外的野墳林立,,烏鴉盤旋,清歌突然感覺渾身顫栗,,面具男見狀已經(jīng)回到她的身側,。
“我聽聞這寧都官衙的人手里有一個花名冊,記錄寧都富貴人家每月上禮的清單,,你去弄了來給我瞧瞧,?!鼻甯璞еp臂,面色很是難看,。
面具男道:“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是否將那花富貴殺了......”
清歌卻沉著語氣道:“不,,留著他,。”
像他那種人,,從天堂落入塵埃,,才是最致命地懲罰。
清歌在醫(yī)館養(yǎng)傷的日子實在無趣,,除了有小阿鳶作伴,,便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畫某人的畫像,可是無論怎么畫,,她都覺得無法畫出那人的神貌,,不知廢了多少筆墨,便去書房另尋紙張,,卻瞧見墻角堆了一卷卷的畫紙,,實在凌亂,便想幫蕭大夫整理一下,。
便是那時清歌才知道,,這醫(yī)館里并非只有自己一個癡人,那一卷卷的畫,,畫的皆是同一個女子——趙一燕,。
清歌一張張看了,有趙姐姐在灶臺前卷袖炒菜的模樣,、有趙姐姐叉腰管教小阿鳶的模樣,、有趙姐姐發(fā)呆、輕笑,、擰眉,、得意等等各式的模樣,這些畫作的數(shù)量應是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日的積累,。
令清歌不解的是一張畫像中,,一個女子身著輕衣,懷抱琵琶,,眉目低垂,,十指纖細,身量柔弱,,與她認識的趙姐姐絕非一個人,,可那熟悉的五官一定是趙姐姐不假,。
那幅畫下面還書了兩行小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蕭河,。
“蕭大夫和趙一燕姐姐之間,到底有何故事,?”清歌陷入沉思,。
故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寧都的花月樓來了一位云游的樂師,,常以白紗遮面,,眉眼清冷,卻彈得一手好琵琶,,追隨者眾多,,為聞她一曲的人不惜千金,可惜難買,。只因這樂師并不賣藝,,她是花月樓請來的貴客,專教姑娘們樂藝,。
那年趙一燕才十二歲,,生的模樣可愛,她的父親身體尚且健壯,,經(jīng)營的肉食鋪生意紅火,,幫工眾多,實屬北市第一家,,且趙老刀工了得,,他解的牛羊肉都是按其肌理下刀,能保持肉質最細膩的口感,,寧都城的許多酒樓都在趙老處訂貨,,忙不過來時,趙一燕也會幫忙一起送貨,。
便是去花月樓送貨的時候,,趙一燕在后院里聽到了琵琶的聲音,她恍然覺得熟悉的很,,好似從前聽過,、彈過,,可她那時連那琵琶是何模樣都未曾見過,,便不自覺地尋那聲音找去,卸貨之人只顧忙碌,,一時未能看見她離去,。
趙一燕穿過兩扇花門,,忽聞一陣香氣襲來,卻不知是何香味,,伴著那琵琶的悅耳清脆,,過了一道垂簾門,只見云游樂師背對而坐,,面前另有三五個女子,,各人懷中抱著一把琵琶彈奏,其聲悠然,,又凄厲婉轉,,趙一燕對這聲音入了迷,呆站在門口,。
“哪兒來的小丫頭,?”有女子發(fā)現(xiàn)了趙一燕,掩著面輕笑道:“好個模樣,,生的這般乖巧可愛,,來,到姐姐這兒來,?!?p> 那些學琴的女子個個模樣貌美,濃妝淡抹,,趙一燕只覺得眼前是天宮,,這些人都是仙女。
云游樂師撫琴的動作也被打斷,,她擰著眉看著趙一燕走到那女子的身前,,一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琴,隨意撩在一旁,,似放下包袱一般,,只逗趙一燕玩耍。
“來,,姐姐教你彈琵琶,。”那女子玩笑一般握著趙一燕的手放在琵琶上,,還說與她何為弦,,如何撥弄,趙一燕好奇地撥弄出聲音來,。
云游樂師起身,,拂袖而去。
“喲,,樂師不高興了呢,?!鄙砗蟮呐觽冋{笑起來。
這時,,趙一燕撩撥了幾下弦,,不成曲調,卻令云游樂師走到門口的身影頓住,。
又是幾聲弦響,,云游樂師的眸子卻慢慢地放大,她回過身來看著趙一燕,,看她拙劣地玩弄女子懷中的琵琶,,一心一眼全在琴中,眼里星星閃閃,。
云游樂師心中卻激蕩起千層浪,,她幾步走到趙一燕身邊,板過她的肩膀面對自己,,看著她迷惑地眼睛問道:“你以前彈過琵琶,?”
四周調笑的女子們見狀彼此對視,不知所以然,,漸漸收斂了笑意,。
“琵琶?你是說這個東西嗎,?”趙一燕指著那女子懷中的曲頸琵琶,。
“從前彈過嗎?”
趙一燕搖搖頭:“我第一次見這東西,?!?p> 聞言,云游樂師的語氣里掩不住地激動:“那你可會別的樂器,?”
“不會,。”趙一燕撥開她的手道:“我要走了,,阿爹還在等我,。”
云游樂師卻突然拉住她,,眼中似有水光,,聲音略顯顫抖:“你想學琵琶嗎?”
趙一燕看看她的眼睛,,再看看她身后女子懷中抱著的琵琶,,而后,點了點頭。
那些年,,北邊住著的窮苦人們也算風光了一回,,皆因北市肉鋪老板的女兒得花月樓云游樂師的賞識,,收為關門弟子,,貼心教習,小有所成,,而今已能曲動寧都,。
實則,那日趙一燕撥弄的幾聲弦音,,正是她進門時云游樂師正彈奏的曲音,,對音樂有此天賦,云游樂師如獲至寶,,至此言傳身教,,雖不比名家大師,可十六歲上,,趙一燕的琵琶已是很好,,便在花月樓駐彈,以補貼家用,,藝名輕衣,。
又因輕衣自幼喪母,趙老又忙碌于肉鋪生意無暇管教,,學琵琶的那些年,,輕衣便與云游樂師朝夕相伴,除了樂藝上,,少女長成的一切行為舉止都隨樂師,,一時模樣竟不似貧家女兒,倒像是寧都城中的大家閨秀,,再加之技藝超群,,待她駐彈時,花月樓便出現(xiàn)座無虛席的場面,。
而那些年,,也是趙一燕最幸福的時光。
輕衣與蕭河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那曲動寧都的艷名聲中,,蕭河那年也不過十九歲,風華正茂,,又是寧都蕭家的公子,,醫(yī)學世家,且模樣俊朗,時常是年輕女子欽慕的對象,。
蕭河整日專研醫(yī)術,,并不去花月樓這種地方,奈何他身旁的人強拉了他去聽曲,,要他散散心,,莫要將書讀傻了。而這些朋友,,不是寧都富貴人家的少爺,,便是滿腹詩書的才子,拉蕭河同去,,也是因蕭河最討女子眼緣,,便利他們與花月樓的姑娘們調情。
便是那一次,,蕭河再不能忘臺上撫琴的女子,,時常出現(xiàn)在花月樓中,總是坐在角落里,,即便如此,,也總有花月樓的姑娘主動搭訕,蕭河都面無表情地拒絕,,如此一來二去,,連輕衣也知道了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小輕衣,?!被ㄔ聵堑慕憬闳魞涸谂_下拉住輕衣,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指著角落里的蕭河道:“幫姐姐一個忙,,姐姐手里有封信,請你交給那公子如何,?”
輕衣聞言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見是蕭河,臉上也泛起了紅,,看著若兒手里的信箋,,隱隱帶著女兒的香氣,問道:“姐姐為何要我去,?”
若兒嘆道:“我的傻輕衣,,你還太小了,不懂這男女之間的情事,,那蕭河日日來這花月樓,,原是來聽你彈曲的,,你見他收過誰的東西?我是借你的光,,篤定他會收下這信,。”
輕衣想起前幾日,,連花魁姐姐也曾主動邀蕭河上樓小敘,,也被他拒絕了,一時更覺得羞怯,,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屬意,,如何不惹的女兒家春心蕩漾,。
次日,輕衣在散場之時,,便躲在簾子后面,,見蕭河起身離去,便悄悄地尾隨他,,待人多混亂之時,,只擠到他的面前。
蕭河方是一愣,,認出面前的女子,。
輕衣已換下了臺上那身艷麗的衣衫,穿一身素衣,,少女初成,,五官清秀可愛,笑意明朗,,她揚起下巴看著蕭河,,一點也不怯地道:“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你且伸出手來,?!?p> 蕭河無法思考,只聽話地將手伸了出來,。
“諾,。”輕衣將那封信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又看著他此時呆滯的模樣,,撲哧一下笑了起來,轉身如燕般消失在人群中,。
蕭河只看著手心里的信箋,,上面還印著一只小小地蝴蝶,,周遭紛雜皆為幻影,心中反復響起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輕衣尚未情竇初開,也并不知那信中所寫為何,,只照常過自己的日子,,在云游樂師的教引下日出而起,夜深才休息,,卻也覺得內(nèi)心充實的很,,可那幾日卻苦了蕭河,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再一日,輕衣忙罷花月樓的事,,沿著小路回北市時,,卻瞧見蕭河在路旁的柳樹下等她,見她而來,,上前兩步,,擋住她的去路。
“我認得你,,你有何事,?”輕衣不知為何,一見面前這人便覺得心情愉悅起來,。
蕭河似有話難以言說,,只道:“你給我的那封信,我看了,?!?p> 輕衣點點頭:“嗯,所以呢,?”
蕭河見她這般灑脫,,更為自己扭捏的樣子所懊惱,可他也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些事情,,前幾日不能見輕衣,,他只覺得心緒難耐,茶飯不思,,也不安眠,,心中嚇了一跳,卻自診脈象并無異常,。
“我再過些時日便要離開寧都尋咸北名醫(yī)求學,,短時日內(nèi)恐不能歸,。”每思及至此,,蕭河都覺得心口堵塞,。
輕衣聞言,倒略顯沉默,。
“所以信中之事,,我不能給你回復?!笔捄拥?。
輕衣臉上已沒了笑顏,她只覺得心上不知是何感覺,,隱隱地失落起來,,也未細聽蕭河說了什么,聽他說不能回信,,她想著如何對若兒姐姐說,,隨口道:“這樣啊,,那便算了吧,。”
算了,?蕭河不悅地皺起了眉,。
輕衣揉揉自己的心口,不知心上煩悶的感受是何故,,也不看蕭河,,擦身而去。
“你……”蕭河怒上心來,,拉住她的手腕,,輕衣手上一緊,抬起頭看向蕭河,,眼中很是疑惑,,但見蕭河微慍著的面容已經(jīng)紅透,他只道:“你可愿等我回來,?待我學醫(yī)歸來,,我愿娶你為妻?!?p> 娶你為妻,。
輕衣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蕭河,,見他眼神篤定,,輕衣捂著心口,,不知自己是不是病了,她覺得那里心臟漏跳了一拍,。
一連幾日,,輕衣都會回想起那日的畫面,每每想起,,便發(fā)呆出神,,做事拖沓,引起云游樂師的注意,。
“輕衣,,你方才彈錯了兩次?!?p> “是嗎……”
云游樂師眼神嚴厲,,見輕衣又是這般呆呆地模樣,心下有所猜測,,道:“你有意中人了,?”
“沒有!”輕衣立即反駁道,,又覺得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了些,,定會被樂師看出來,懊惱地垂下了頭,。
樂師已然明了,,默默地將琵琶放下,對輕衣道:“能得你這般奇才,,是我入塵世最大的收獲,,只是我在塵世逗留已久,眼下該走了,?!?p> 輕衣這才完全清醒過來,這些年師父都不愿摘下面紗,,也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此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日,她不能接受這樣的離別,,一時不忍,,帶了哭腔道:“師父,你能不走嗎,?”
樂師看著輕衣,,她對輕衣寄予厚望,不免多年教導嚴厲,,實則是愛之深,,責之切,,而今分離,她如何忍心,,她道:“當年見這花月樓里并無人真心學藝,,我就是要走的,可偏偏你出現(xiàn)了,,如今我不能久留了,,但輕衣,你若還想隨我學琴,,可隨我同去,。”
這……輕衣想起老爹,,她自幼跟爹爹相依為命,,爹爹為了她奔波勞累,好些年都沒能休息上幾次,,為了給她買一把好琵琶,,爹爹省吃儉用,一件衣服破了又補,,冬日里她住在花月樓,,家中便連一點火星都不見,屋漏窗破,,寒風蕭瑟,,爹爹只裹著破棉被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夜,卻為她買許多好看的衣服首飾,,讓她在外不比人差,她心中感念,,萬不能舍棄老爹,。
云游樂師沒有親人,卻知道這些人情緣故,,她說那些話并不是強求,,只道:“我明日午時出發(fā),你我?guī)熗角榉?,到此為止吧,,若你心中愛這琵琶,望你仍能勤加練習,,以你的資質,,將來定能成為一世大家?!?p> 聞言,,輕衣滾燙的眼淚掉下來,,師徒二人抱在一處,無言決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