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征戰(zhàn)在外,,成父的身上難免沾染了些野性習(xí)氣,。
平時還好,他在京長大,,受的是禮儀教育,,裝也能裝出個樣子。如今喜得貴子,,他難免多喝了幾杯,,喝得一上頭,便表露出來些許野氣,。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皇帝些微有些不自在。
但皇帝并沒有表露出來,,或者說,,至少成父絲毫沒有察覺。這個在戰(zhàn)場上機敏狡詐的將士,,年未而立便是一員老將的安平侯,,殺人定計的老手,,紅光滿面,毫無防備,,一杯接一杯一筷接一筷地喝酒吃菜,,粗聲大氣地說著話,大嗓門震得房頂上的瓦片都簌簌響,。什么食不言寢不語,,他早就拋到了腦后。他不是因為皇帝的賞賜興奮,,而是因為他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他最好的朋友。
如果一開始設(shè)宴時就給他的酒杯抹上慢藥,,現(xiàn)在他大約已經(jīng)以為自己吃醉了酒,,伏案而睡,也將在睡夢里無知無覺地死去,。他便可離開,,一點都不會被他瀕死的掙扎牽扯到……
皇帝微微的有些失神。
不,,現(xiàn)在也仍然有機會,。他早就備好了一包烈性的毒藥,每次面見對他可能有所妨礙的人都會袖著,,為他們準(zhǔn)備的,,也是為他自己準(zhǔn)備的……
他現(xiàn)在可以起身離席,口稱兄長向他敬酒,;他醉了,,聽見兄長這樣的稱呼,不會不喝,。
然而他終是一個寬厚念舊的皇帝,。他們少年相交,他怎么狠的下心去謀殺他呢,?只提醒他一句罷了,,他若不改,自有下場,。
皇帝對自己仁厚的處理方式十分滿意,,既顧全了他們多年的君臣情誼,又能夠除去潛在的危機,。
“……陛下,,待我兒略長些,我便抱了他給陛下看看,確乎生的極好,,又不愛哭,,文秀之至!也好叫他小小年紀(jì)便得見天威,,哎呀,!好生福氣……”
成父一醉,話就多,,稀里糊涂的,,全是胡扯八道。譬如他才見了成北功不到一個時辰,,小孩子壓根睡著沒醒,,那里來的脾氣好一說?要是叫被哭聲擾得不勝其煩的成母聽見這話,,她大概要拿出早年邊境止殺的氣概,,給成父一腳蹬開十米之外。
“玉人兄的福氣自有,,我卻未有這份福氣,。”皇帝輕聲嘆氣,,“可恨我福薄,,雖然勉力代兄治國,卻終不能承受,,竟應(yīng)在兒女身上?!?p> “陛下如何這樣說,!”成父手忙腳亂地慌忙安慰,,醉態(tài)畢現(xiàn),越不成話,,“陛下自然最占福氣,所得兒女要多多積蓄天地之靈而降,,不像我等粗人,粗制濫造的才堪配我們,。陛下有子,,必應(yīng)天而生,,生而有異,是一歲通文,,三歲習(xí)武,?!?p> 皇帝微微地笑了:“玉人兄吉言,若我兒習(xí)武時,,必叫玉人兄為師長?!?p> “好說,好說,。”成父說完又覺得不對,,摸了摸腦袋,,改口道,“不敢,,不敢,?!?p> “玉人兄心直口快,,為豪杰氣象?!被实凼疽馑藕虻逆咀犹娑苏鍧M了酒,“我如今敬兄一杯,,卻不為邊事,而為我兒敬師,?!?p> 成父果然咕咚又干了一杯。
皇帝覺得自己看人極準(zhǔn),,決定又正確,,十分滿意地也抿了一口酒。
“聽玉人兄講說了半日侄兒,,竟還不知姓名呢,?”
“噢!”成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怪道臣覺得自己忘了甚事,臣之過也,?!?p> 他甚至還歪歪斜斜地揖了一揖,。
“臣子是臣大破北戎時降生,因而喚為北功,。嘿嘿,一者,好牢記君王征北之功,,二者么,,也叫他知曉我的忠勇,能為國盡忠,,為后人稱頌,方不負(fù)我為人一世,!”他滿腦子是勝仗,說著說著就把大名天賜忘了,。
皇帝興致勃勃地問道:“兄長此名固好,,不知說與多少人知道,?”
“只我賢妻,只我賢妻,!我叫她不要起別的名字,,所以她知道,。并非不早叫陛下知道的,。”
“我難道吃這個醋,,玉人兄也太小心了。只是此名甚好,,我欲想一更好之名賜他,,竟不能得,。因此想和兄長討個情,,將此名據(jù)為己有。望兄先莫將此名廣告親朋,,待我擬旨,,便說是我賜下的吧,?!?p> 成父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但他喝得太多,,渾渾噩噩,,不能明白,。幸好還記得既然皇帝說了,那他必然要應(yīng),,其余的只好醒了酒再說,。
“陛下看得起,,臣不敢當(dāng),。北功自然是陛下所賜之名,?!?p> 北功自然是皇帝所賜之名,。
北功是皇帝所賜,。
既是他兒的大名,又是他大敗北戎之功,。
成父把這話在腦內(nèi)盤旋幾遍,,忽地明白過來,,二斤剛落肚的熱酒登時化作涼汗發(fā)往體外,,一身新賜錦袍淋漓的濕。
他覷著皇帝的臉色,,看見皇帝望著他和善地,,包容地,,高高在上地微笑,。那笑意便像他年幼時陪著娘去寺里還愿,,高高的臺上金光燦爛的菩薩,也這般地俯視著,,沖他笑著,,冷漠的,干巴巴的,,沒有人氣,。
“我與兄君臣相得多年,如今做這等事,,倒令我可愧,。只我實在不知如何賞賜兄的忠心,,我倒欲封兄為王,奈何儒相卻不會答應(yīng),。今竟借玉人兄本來所有之物賜兄,,實在慚愧,實在慚愧,?!?p> 那尊菩薩輕啟了唇,在說話了,!然而他還那樣笑著,。
君臣是君臣,他竟如兄弟一般對待君主,,這怎么可行,!縱然君主稱他為兄,可他早該明白,,當(dāng)他不能稱其為弟的時候,,兄弟只剩下兄沒有了弟的時候,“兄弟”還剩什么,!
“臣不敢,!天下之物盡歸陛下所有,臣所有的本來皆是陛下所賜,!”
皇帝穩(wěn)穩(wěn)坐著,,略微抬手?jǐn)r阻。成父結(jié)結(jié)實實跪下去,,結(jié)結(jié)實實叩了頭,,幾乎是嘶吼著說出這番話。
皇帝只是安靜地聽過,,笑了笑:“玉人兄太過細(xì)密,,我無甚疑意,還望玉人兄莫要生疑,,你我君臣仍如兄弟,。”隨后邀他起身繼續(xù)吃酒,。
好歹沒有到連表忠心皇帝都不肯聽的地步,。
成父竟然松了一口氣。
皇帝既然還沒有許他走,,他自然要接著吃喝,,談笑著,恭維著——只是這次再也不敢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