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捧著一本《孝經(jīng)》假裝自己很用功，眼睛卻盯住檐前的那盞麒麟燈,，風(fēng)一吹,，它一晃，更像是一只小麒麟在空中飛了。

　　院子里那株日香桂也開的極好,，香味飄進(jìn)屋子里,，蓋過了在熏的蘇合香。

　　“阿二,，怎地還沒回來,？”

　　昭明合上香爐，翻看一本《香譜》,，“怎么又想著往李府去送東西,？送便送了，送什么不好,？偏送一盆花,？如今還未開呢，送了什么意思,？”

　　是安專心盯著那要飛的小麒麟,，道：“你知道什么？如今還未開,，等到公主姐姐出降的時(shí)候如何也開了,，正是好好的一品海棠，拿了簪發(fā),，多合時(shí)宜,。”

　　昭明道：“官人自己著著緊吧,！人家是尚主的駙馬,，還能沒花戴？我如今聽說仲針小公子已經(jīng)可以日賦一詩,、看賦一道,、看史傳七八紙了，官人你倒好,，如今才算方能將將讀過書去,！”

　　是安將手里的《孝經(jīng)》一合，“同那小書呆子比什么,？我又不用去考學(xué),，連王爺也只叫我認(rèn)真學(xué)了《孝經(jīng)》同《論語》就好，我也不去吟詩作賦的跟他們混在一起,，白費(fèi)那功夫,？”

　　“那也不能就這么胡混著......”昭明輕輕翻過一頁紙，“官人多讀讀些經(jīng)濟(jì)文章,，日后難道要每日里同鐘大哥商量了在出門去出將入相么,？”

　　“同他商量,？你白的做什么夢？我日后若真有機(jī)緣也是同大將軍領(lǐng)兵打仗,，有大將軍在,，怕合有什么不知道的？”閑的沒事干,，近來這人“出現(xiàn)”的頻率何以這樣高,？

　　“就是這樣才是？那大將軍總也有不在身邊的時(shí)候吧,？譬如現(xiàn)在......“

　　“哥兒,！”長史忽然急嗤嗤地從沖進(jìn)院里來，又急又慌,。

　　昭明趕緊起身行禮,，那長史張了張嘴，紅著眼睛,，張了幾次嘴,，卻始終沒說出話來。

　　“如何,？官家么,？”是安看他那副神色，不由也一慌,，忙朝昭明道：“快快快,，衣服、衣服,！”

　　昭明趕緊去取衣服,，長史再要開口，是安已經(jīng)朝外吩咐：“車呢,？車備好了嗎,？王爺在外頭等著么？算了算了,，牽我的馬來,！”

　　“不是……官家！”長史慌忙攔道,，“不是官家,！”

　　昭明已拿了外裳要給她穿戴，是安停手皺眉道：“不是官家,？那你怎么了,？王爺……”

　　“狄相公歿了！”

　　……

　　是安一時(shí)沒聽清楚,。

　　“剛剛接到陳州的速報(bào),，狄相公歿了”，那長史猶猶豫豫,，一閉眼干干脆脆的說出來,。

　　是安只覺“轟”地一下，全身的力都給人抽走了,，跌在屋前的臺(tái)階上,，她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倒像還沒聽清楚,，“誰,？……誰歿了？”

　　“狄青狄......”

　　“渾說,！”是安先發(fā)了愣,，爾后又突然笑了，接著又劈手奪過昭明手里的公服,，斥道,，“胡說八道！我前些時(shí)候還接了二哥的信,，說是口瘡漸愈了……”

　　她扎掙著要站起來,，長史連忙去扶她，旁邊昭明兩行眼淚早落下來,，叫是安時(shí)已有明顯的哭腔：“官人……”

　　“便是狄相公,，錯(cuò)不了！王爺已進(jìn)宮了,，囑咐我來告訴小侯爺,，八百里急報(bào)怕是已經(jīng)進(jìn)了大內(nèi)了?！?p>　　是安的神思被衣架旁邊的劍架吸去,，劍鞘上勾花鏤空的銀絲和寶石沒生出一點(diǎn)光彩來，她就瞧著這劍在陰涼的房間里,，全然沒有一點(diǎn)氣勢,。

　　“以此太宗劍為記?！?p>　　“以此太宗劍為記,。”

　　那日的陽光那么強(qiáng)烈嗎,？為何現(xiàn)在她到現(xiàn)在都覺得睜不開眼,。

　　“官家！官家……”

　　是安忙進(jìn)去抄起銀絲星月劍就沖出門去,，“我的馬呢,？牽馬來,，牽馬來！大將軍給人殺死了,！我去找官家,，我去找官家！”

　　開路的人在前面一路疾馳飛喊：“讓開,、快讓開,！讓開、快讓開,！”

　　是安伏在馬上揮著鞭子,，棗紅馬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嘶鳴，太平興國寺過了,、啟圣院過了,，再有不遠(yuǎn)就是西華門了。

　　不知日頭如何,、不知風(fēng)如何,，不知這世上如何！狄青的臉在她眼前一遍一遍浮現(xiàn),。

　　“以此太宗劍為記,。”

　　“你呢,？你冷不冷,？”

　　“公子喜歡吃這個(gè)果子嗎？青去替小公子買了來……”

　　“小公子在此作甚,？有人欺辱你了嗎,？”

　　“……別怕，小公子不嫌棄,，青來教你,。”

　　……

　　“胡鬧,！你來作甚,，趕緊回去！”

　　“等大將軍打了勝仗,，殲了賊酋,，便立刻回去見你同你官家爹爹好不好？”

　　“小侯爺想學(xué)什么,，狄青都教給你,！”

　　……

　　“為著你爹爹，你王爺，咱們也得少見面,，別叫他們?yōu)殡y……”

　　……

　　狄青的身影忽然變作絳藍(lán)色的綾紗裙,。

　　深色夜里，在禁軍同內(nèi)監(jiān)們雜亂焦急腳步里,，罥煙眉的女子領(lǐng)著嬤嬤和她朝福寧殿奔去,。外頭是作亂的賊兵，她的發(fā)髻也亂了,，釵也掉了，站在官家和是安的身前,，又那么堅(jiān)定,，小小的是安縮在嬤嬤懷里，嚇得打顫,，火把和刀劍將福寧殿映的通紅,，是安的小手緊緊攥著官家的紅袖子。

　　“妾在此,，官家還請暫避他處,。”

　　……

　　西華門到了,，怎么前頭擁著這么多的車架和檐子,。

　　“程侯！程侯,！”

　　是安一晃神,，從馬上跌了下來，她趴在地上,，手里捏著銀絲劍,，狄青不見了，溫成皇后也不見了,。

　　她臉上還掛著笑,，就著侍從的手趕緊爬起來。

　　前頭怎么這么多人??？

　　朱色的袍服，再往前,，再往前是紫色的袍服,。

　　是安踉蹌著，從安靜整齊的隊(duì)列中間往前跑,。

　　有人來攙她,，是安卻只覺得害怕，可她抬了手,，明明已經(jīng)使了大力氣,，卻怎么也推不開扶她的人。

　　前頭便是西華門了,，禁軍們執(zhí)槍肅立,，是安被他們的銀甲閃著眼睛，如同送別狄青時(shí)的太陽,。她連忙舉起劍來,，“誰來作亂！殺,！殺掉,！誰敢迫我！是誰,！臣在此,！臣在此！”

　　皇城司勾當(dāng)見是安形容凌亂,，上前探問道：“程侯,？程侯？”見是安整個(gè)形容已亂,，神思不清,，行為荒誕，忙朝內(nèi)喚道,，“快去稟報(bào),！快去稟報(bào)！”

　　是安又忽然似是聽到了他的喊叫,，要清醒起來一樣,，只低頭看自己的衣裳，見衣襟上沾了灰,，趕緊去拍,，又才像是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家里湖水碧的燕居服，忙又抓著那勾當(dāng)?shù)氖值溃骸安灰A報(bào)不要稟報(bào),，安尚未更衣,，不宜面君，要換衣服,！要換見官家的衣服,！公服呢？玉佩,？玉佩呢,！”

　　有金紫衣衫者持象牙笏板走過來拉她，是安抬起頭朝宗實(shí)強(qiáng)笑道：“十三哥，十三哥也來了,，我今日又莽撞無禮了,，十三哥先去，大將軍得勝回來,，好歹叫官家留留他,，等我換了公服來見他?！?p>　　嘴里尚不清不楚的說著話,，身子卻要歪下去，晴天朗日的為何天也旋地也轉(zhuǎn),。

　　大相公們看她癲狂,，忙趕過來同眾勛貴宗室一同將程是安扶起來。

　　“程侯……”韓琦別過頭去想了想,，又轉(zhuǎn)過頭來低聲道，“程侯,？”

　　程是安聽到有人著急地喚他,，睜眼卻只見韓琦關(guān)切的眼神，她略側(cè)了臉又看向旁邊的富弼,，一轉(zhuǎn)身是長髯的歐陽修和黑面的包拯,，哦，對了,，還有文彥博,。

　　宗室的人圍在外側(cè)，近前的卻都是大相公們,。

　　曾公亮此時(shí)已帶了人從大內(nèi)出來,，連忙撥開人來看程是安如何了。

　　是安見曾公亮滿面愁容,，明明腦子里空空的了,，也不知哪來的聲音還在強(qiáng)逼自己冷靜，她晃著身子托了手朝曾公亮行禮道：“自從不捉賊來,，甚少見到曾公,，我今已聽話了，不擾曾公煩惱,，曾公參知政事,，可有煩憂乎？弟子能服其勞乎,？

　　曾公亮看她似是清醒又似是糊涂的樣子,，連忙朝前頭的皇城司勾當(dāng)問道：“快來人送回王府去。”

　　是安雖然睜著眼睛,，卻忽地聽到天地之間突然全是禁軍和內(nèi)監(jiān)慌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她不由發(fā)起抖來，奮力站起身來,，轉(zhuǎn)手就抽出銀絲劍來,，嘟囔著“造反！有人造反,！”她又走到曾公亮面前,，“曾公快躲起來，有人造反了,！要?dú)⑷艘獨(dú)⑷?！?p>　　“程侯！程侯,！”曾公亮上來握住她的嘴,，“休要渾說！”又朝其他人說道,，“程侯病了,，快送到大內(nèi)，請醫(yī)官來看,?！?p>　　程是安從未見過曾公亮如此急迫的模樣，如今被他震天的嗓子一吼,，反而安靜下來,。再抬眼去看，富弼,、韓琦和歐陽修的臉都變得格外清楚,，幾步外的朱衣郎們站在陽光底下，顏色耀眼的讓人眼睛和心一起擰著疼,。

　　一手是銀絲攢寶鏤花的劍鞘,，另一手是銀光閃閃的長劍。

　　她拔出了此劍,！

　　劍脊,、劍格、劍首,，她一一看過去,，輕聲道：“這是能殺人的寶劍啊,！”

　　富弼等人聽聞俱是一驚,，曾公亮也呆愣住,，宗實(shí)這時(shí)也近前來似是想要搶過她手里的劍，可不知為何又忽然頓住了,，這時(shí)李乙等人也終于搶進(jìn)到宮門口來,，害怕的什么似的，直上來握住程是安的手,，“官人,！咱們家去啊官人！”連皇城司勾當(dāng)也急喝道：“程侯莫要無狀,?！?p>　　程是安此時(shí)也不知是醒是瘋，晃著身子劈手將劍向前揮出,，自朱衣郎起一一指過百官,，一直落在歐陽修的方向，片刻才又轉(zhuǎn)回文彥博,、韓琦和富弼,。

　　“我的劍曾經(jīng)殺過人，諸公如今殺過人……我或可只也能用此劍殺人,，諸公卻用一張嘴,、用一支筆就能殺人！”

　　“豎子何為,？”包拯怒目圓睜道。

　　是安還只笑著,，突然破天之悲從胸腔奔來,，一時(shí)終于眼淚奪眶而出，“狄青終究還是叫人殺了,！”

　　“貴妃薨了,！貴妃薨了！”宮女們和內(nèi)監(jiān)的叫喊聲回旋在大內(nèi)的每一個(gè)角落里,，天色也暗下來,，太陽不見了。

　　“狄青死了,！你們……”她想說你們是不是就終于放下心來了,，可是對面的人是富弼、是韓琦,、是歐陽修,、是文彥博和包拯。這些人各個(gè)都是官家說的國朝棟梁,！這世上忠心的人不止有有一個(gè)狄青,，還有這許多人,，他們站在這里，筑成國朝一道堅(jiān)實(shí)的長城,。

　　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也為國朝宵衣旰食，他們是慶歷年間新政的施行者,，他們當(dāng)年和范仲淹一起致力于胸懷天下,，憂民之憂。

　　是安一直笑,、一直笑……

　　劍尖落在地上,，“前些時(shí)候，王德用死了,，諸位知道嗎,？”眼淚不停地涌出來，“狄青如今也死了,！”

　　胸腔里犯著惡心,，叫她一時(shí)忍不住想吐。

　　劍尖滑過青石磚,，發(fā)出刺耳的“滋滋”聲,，程是安踉蹌著從這些人面前一一走過。

　　“今日滿朝朱紫,，俱是大儒,！”

　　“前日有進(jìn)士在演武堂擊敗契丹使，竟遭其母怒罵,，說是有辱門楣,。”

　　“諸位說壓制武事,、恩重文臣,，這是太祖、太宗,、先帝和陛下的功德,，所以士大夫們要竭盡全力，來報(bào)皇恩,?！?p>　　“如今狄青死了了，王德用也死了,，不是執(zhí)掌軍情的武將坐到樞密使的位置……”

　　“我聽聞戍邊的兵士們兵不識(shí)將,、將不識(shí)兵，如今絕不會(huì)有太祖舊事和前朝涇源之變了”,，是安轉(zhuǎn)頭看向一旁垂著頭的歐陽修,。

　　“但臥榻之側(cè),，夏遼酣睡，若來日不測,，兵臨城下,，愿憑公等三寸之舌、滿腹經(jīng)綸就抗敵于陣前,，保國于都中,。”

　　文人們發(fā)出一聲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氣聲,，他們張著嘴要解釋,。

　　是安看向文彥博，“舊年,，我以此劍問相公‘元昊平未’”她又看向富弼和歐陽修道：“是豎子狂耳,！”

　　她終于抵擋不住這無力和惡心的感覺，重重地朝后栽下去,，湛藍(lán)的天空,，不見一絲云彩，仿佛有一只彩色的飛鳶在天上飄,，那是狄青再帶她玩耍,，她坐在狄青的肩頭，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好像是一場大夢,。

　　“劍可殺人，卻無法誅心??！”

　　曾公亮替是安將劍合上，李乙摟住暈倒的程是安,，忙向皇城司諸人喊道：“快抬進(jìn)去??！”

　　皇城司勾當(dāng)和富弼等人圍過來,，韓琦呼道：“醫(yī)官呢？醫(yī)官人呢,？”

　　是安的眼前晃動(dòng)著各種黑影,，她腦海里卻有無數(shù)的人在喊叫。

　　“死了,！死了,！死了！”

　　果然是一場夢??！

　　西華門里頭內(nèi)侍都班知終于帶了檐子趕來,，他們將是安抬進(jìn)去。紅色的宮墻綿延看不到盡頭,，她終于“哇”地一聲吐了出來,，一直吐一直吐，仿佛連肝膽都要一并吐干凈,。

　　曾公亮站在西華門外頭,，抬頭望著西華門宮墻上的牌匾，歐陽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富弼等一同嘆著氣,。

　　嘉佑二年二月，狄青“疽發(fā)髭”,。

　　三月,，抑郁而終。

　　仁宗在禁苑為他舉哀,，贈(zèng)中書令,、賜謚號(hào)“武襄”，親題神道碑額“旌忠元?jiǎng)住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