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勾欄院的小娘子(二)
鄒燕娘的一把好嗓子如今早哭壞了,,楊素要帶她回衛(wèi)州去了,可見再沒機(jī)會了,她解下自己的外衫,淌著淚,一臉絕望,。
再醒轉(zhuǎn)過來時,已在一輛馬車?yán)铮粋€黑影子坐在她邊上,,她有些驚恐,以為是楊素的人半夜便要帶她逃出城去,。
連死都死不了嗎,?
她忽然抱住那黑影子的小腿,有氣無力的哭求,,“小哥,,求你便讓我去死吧!”
“小娘子你醒了,?”那黑影子忽然被她抱住腿,,先嚇了一大跳,而后又驚喜的問道,,“你怎么樣,?”
鄒燕娘昏著頭,還有些喘不上,滿腦子彌漫著的無望,。
“你別怕,,是程侯叫我們來救你的!”
她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那黑影子已擎起一盞小燈,,照在自己臉上,手上拿了從腰上解下的一枚木紋牌子,,好像是“長安”兩個字,。
“程侯聽聞了小娘子的際遇,叫我們來救你的,?!?p> 她躺在地上,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綁著紅色抹額的程是安的身形來,,“有我在,我來護(hù)著你,!”
“程侯,?”她動了動嘴唇,那日她不經(jīng)意聽到客人說起她要回京,,又說起圣恩復(fù)寵,,恢復(fù)了她的爵位官職,便存了一絲幻想,,千辛萬苦的偷跑出去,,可還未見著人,便被人抓了回去,,如今她真的派人來救她了嗎,?
“是!程侯,!”黑影子的小哥將小燈移開些,,她立馬不覺得刺眼。
“你的仇可以報了,!”她得了莫大的安慰,,終于能扯出一個好大的笑容來。
“是誰,?已經(jīng)宵禁了不知道嗎,?”
黑影子的小哥立馬鉆出車去,大聲道:“此乃長安侯府上的車駕,,有事耽擱了,,如今正要回去,。”
“長安侯,?”外頭的人狐疑,,“是程家嗎?”
“是,!”
“車?yán)锏氖钦l?”
“是侯府的一位內(nèi)眷,,貼身伺候我們家侯爺?shù)逆九?,今日在城外燒香耽擱了?!?p> 那禁軍舉著燈,,朝車內(nèi)看過來。
鄒燕娘已經(jīng)坐起身,,朝他微微頷首,。
那禁軍一看,果真是個面容姣好的小娘子,,車邊上還放著些經(jīng)文,,長安侯府的車牌車標(biāo)也都俱全,便催促道,,“趕緊吧,!再遇上旁的不好說了?!?p> “是,!”
燕娘吊著一口氣,這時放下心來,,又軟塌塌的重倚向車壁,。
等她在醒轉(zhuǎn)過來,便有一個年青男子,,正殷切地望向自己,,她看著分外有些眼熟。
這男子身后端坐在椅子上的,,灰色長衫的那男子更挺拔俊逸,,她的眼淚一下止不住流下來,朝床邊殷切的人道:“小侯爺,?!?p> 聲音還有些啞,包含著無限委屈,,是安看向她脖子上的那一條紅痕,,好在他們找到的及時,,不然這小娘子就自己了斷在那里了。
是安惦記著自己當(dāng)年不謹(jǐn)慎,,竟如此害慘了她,。
“我對你不起……”
燕娘掙扎著坐起來,一定要給是安叩一個頭,,她乏著力,,頭磕下去,卻杵在錦繡床榻上起不來,,“求小侯爺替王二哥伸冤?。 ?p> 她不是謝她救了她這一遭,,而是……求她伸冤,?
“王二哥?”
“求小侯爺替王聃王二哥伸冤??!”
“王聃?”是安一雙手正不知該不該扶她,,忽然聽到舊日好友王聃的名字,。
“王聃?王二郎,?”她有些不確信,。
“是!王衙內(nèi),,王二郎,,王聃!”燕娘提到王聃這兩個字,,五內(nèi)俱焚到發(fā)顫打抖,。
……
那個總是高聲叫嚷著“蹴鞠蹴鞠”的王聃?教她去哪里抓賊,,又教她斗雞走狗,,又教她如何哄騙其他衙內(nèi)輸錢的那個王聃?
“王聃的祖籍是何處?”她忽然睜圓了眼睛轉(zhuǎn)過身去問李甲,,“王護(hù)軍致仕是回去了哪里,?”
還未等李甲退出去回話,是安兩只手已經(jīng)耷拉下來,,她有些不可思議的對著還在床上叩頭的燕娘問道,,“楊素在衛(wèi)州打殺的人是……是……是王聃?”
不可能,,決計不可能,!
他一個無職潑皮,,焉敢對護(hù)軍次子動手,王護(hù)軍雖老邁,,也絕不會任他欺凌成這樣,。
不會,不會,!王聃這人,,也是東京街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粋€衙內(nèi),怎么會白白給這樣的人輕易打殺了,。
“是,!”燕娘放開嗓子嚎道,“便是王二哥,!”
是安一下癱坐在床上,又滑到地上去,,鐘巘忙站起來,,李甲已經(jīng)過來扶住她。
原來這燕娘回到衛(wèi)州后,,家里已經(jīng)得了官府的救濟(jì),,又有是安遞送的盤纏衣料,她父親便聚攢了在街上開了一家攤檔,,專幫人調(diào)琴修弦,,正好貼補(bǔ)家用。
一家子雖談不上富裕,,到底也和和美美的能生活起來,。
便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冬日,樂坊里有個女先兒不知從哪得了一張久遠(yuǎn)的七弦琴,,因著崩壞了其中一根琴弦拿來叫她爹爹修續(xù),。
這琴端的長大,又都是上好的工材制成,,銅面梓底的流水段,,看形制便知不同于俗。只因小家子買賣,,實(shí)在沒有好的絲質(zhì)來續(xù)配,,便婉拒了那女先兒,請她往其他大行家那里去修,。
誰知不過兩日,,急吼吼來了些人非說是她爹爹弄壞了御賜來的寶物,所謂寶物便是那琴,,來人便是楊素了,。
楊素帶人上門那日,,恰好燕娘到攤檔上去給她爹爹送飯,兩相見后,,俱是一驚,。
原來那日楊素同程是安有那一鬧,禁軍果真將是安的原話帶回給李璋,,這李璋素來是個最剛硬不過的,,雖然平日同是安沒什么交情,但聽了楊素居然敢給程是安稱一聲“爹”,,無論如何也忍不得,,當(dāng)下就要傳人來打死這不爭氣的。
“你也配稱老子給她,,她老子是誰,?她老子是如今垂拱殿里穿紅袍的!你是哪里來的玩意兒,,整日胡作非為便罷了,,如今惹到她頭上還敢稱起老子來!”
也就是六弟李瑋再三求情攬護(hù),,才退一步著人將他送回原籍安生思過的,,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避開程是安而已。
這楊素憋了好大一肚子的火氣,,程是安惹不得,,山高皇帝遠(yuǎn)的卻又能遇上燕娘回落到手掌心里,自然有十二分的主意來拿捏她,。
他以爹爹相脅,,又有州府忌憚著相護(hù),燕娘求告無門,,反而被他再三折辱,。
“你那個小侯爺,如今自身難保了,!”
“便讓你上京去又如何,,我兄弟是如今實(shí)打?qū)嵉鸟€馬都尉和殿前都指揮,程是安那個小雜種早被官家發(fā)回京兆府去了,,跟我斗,?她也配?如今自身都難安,,你還敢指著她,?”
天可憐見,燕娘聽了這消息,,為是安也不知煩心了多少,,日日以淚洗面,,以為是因著自己才叫是安得罪了李家,惹了圣心厭煩,。
到底不甘受辱,,便趁著七夕同他那些姨娘們乞巧放燈時,一頭扎進(jìn)河里去了,。
她一心雖有死志,,又奈不過天命不收她,竟又叫人給救回來了,。
如此更激怒了楊素,,直接將她送到勾欄院去陪笑,她若不從,,便叫她爹娘受苦,,如此,她竟活也活不得,,死也也不得了,。
直到遇上王聃。
他才從東京回來也沒幾日,,頭上簪了時興的花,一身改良的胡服,,哼著小曲兒同幾個本地的衙內(nèi)說說笑笑的進(jìn)來,。
她喪著臉彈起琵琶,下頭有衙內(nèi)起哄要聽大學(xué)士們的曲子,,她強(qiáng)打著著精神好歹應(yīng)付了一首《浣溪沙》,,只是唱成了東京的調(diào)子。
王聃正同人喝酒調(diào)笑,,乍然一聽這樣偏僻一個小小勾欄,,竟有人能唱東京的曲子,當(dāng)然要抬頭多注意幾分,。
他還醉著酒,,心里更惦念著東京,忽然又淌著眼淚,,說自己交好的朋友們都四散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他又問起她為何會唱東京的曲子,。
她答:“奴家因緣際會曾在東京小住過幾天,。”
他便放聲笑,,“東京實(shí)實(shí)在在是個好去處啊,?!?p> 事了,他給的賞錢倒豐厚,,旁的人卻勸他,,“何必這樣大方,都叫這里的媽媽們白賺了,,這個便是白消遣也行的,。”
“白消遣,?還有這等好事,?”
“……”
“楊素?”他大駭,。
后來再來時,,便避著不太見了。
又不知過了幾許日子,,他再來時,,瞧著她因喪著臉不好好待客被人打罵,總歸于心不忍,,又替她解圍一次,。
便是這一次,在她房里瞧見一摞“長安”字樣,。
也不過是無話找話的一問,,“你原籍是京兆府的嗎?”
“不是,?!?p> “那緣何只寫這兩個字?”他將寫滿字的紙拿起來,,看著筆觸,,只覺相當(dāng)稚嫩。
“只會這兩個字,?!?p> 王聃生了興趣,“那為何卻學(xué)這兩個字,?”
燕娘想到程是安,,一時不能自禁,落了好些淚下來,。
王聃見她傷心,,倒不多問了,自己提起筆潤了潤,重鋪開一張紙認(rèn)認(rèn)真真大筆一揮,。
“唉,,哈哈哈,寫多了,!”原本是想好好寫個“長安”給她去描畫的,,誰知心里想起那人,偏偏多寫了個“侯”字,!
燕娘揩了淚,,又喪氣臉來,過身一瞧,,“長安侯,?”
王聃笑著點(diǎn)頭,“一時寫順了,,誰知帶了她爵位出來,?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有個朋友最是行俠仗義的,,便是這……京兆府里的長安侯是也,!”
“官人認(rèn)得小侯爺?”
“小侯爺,?你認(rèn)得程侯,?”
……
“什么?你便是程侯在悅香樓楊素手里救下的那小娘子,?”
……
“豈有此理,!”
……
“你這小娘子,想的忒多了也,!她只是叫人污蔑奪了爵位回家去了,,同你有什么干系,?再說了,,也怪不得你受蒙騙,她雖是個異姓的,,但自幼長在大內(nèi),,公主同她素有姐弟之情的,豈是楊素這等狗仗人勢之輩可以相較的,?”
……
王聃此人雖然也號稱“紈绔”,,但也實(shí)在只是不求上進(jìn),耽于享樂而已,,并非什么大奸大惡之人,,否則怎么能入得了是安法眼,稱為“一友”呢!
他聽過燕娘的遭逢,,實(shí)在怒不可言,,一掌震在案上,“豈由得他如此胡作非為,?!?p> 可他不過一個無職閑混之人,父親也已經(jīng)致仕,,得了恩蔭的兄長又遠(yuǎn)在邊關(guān),,實(shí)在無力能與已在此地霸橫已久、無人敢悖的楊素抗?fàn)帯?p> 起先他想著花些銀錢贖了燕娘出牢籠,,誰知楊素知道了,,先是假意允諾,騙的了好些錢財去,,而后又毀諾,,反而辱了他一通。
王聃思慮了許久,,終于打定一條主意,,只跟家里說自己要往延州去看看哥哥,偷偷的同燕娘商量了,,助她偷跑,,兩個人攜著包袱趁了黑夜趕著馬車直往北去。
只恨燕娘的老子娘卻在楊素手里,,他雖發(fā)現(xiàn)的晚,,但也不妨礙能攜了老夫婦追上來。
便要進(jìn)潼關(guān)時,,河上的冰正結(jié)的厚,,連人帶馬都打著滑。
王聃雖有俠義心,,但實(shí)在的是個精貴出身,,夾帶著個燕娘,走的又慢,。楊素那些啰卒都是慣常走馬抓人的,,他們捆了燕娘的老子娘在馬上,一路天寒地凍的只管往前追,,等追上時,,她老子娘早顛斷了氣。
那楊素是后趕來的,,王聃和燕娘被捆在一起餓凍了好幾日,。
他卻圍了厚厚的毛皮衣服,,捂著手爐坐在馬車?yán)铮瑢ν躐醯溃骸拔以瓤丛谀愀赣H份上,,三番兩次讓過你,,誰知你還敢?guī)е@小賤人私逃,確是活的不耐煩了,?!?p> 潼關(guān)的大雪飄下來,正對著人臉往下砸,。
河道那樣厚的冰,,砸了一個晌午才砸開那么一個洞。
她的臉頰被扇的火辣辣的疼,,王聃也早被打的鼻青臉腫了,,她涕淚橫流著跪到馬車前去磕頭,求那惡煞放過王聃,,讓他北去,。
“放他走?放他去哪里,?去找程是安那個小雜碎,?”
“你呀你,早先這么著,,指不定哪日我心軟了便放過你了,,如今卻要跟著這么個小白臉?biāo)奖迹信缘娜酥懒?,你說我的面子往哪兒擱,?”
……
是安白著臉,捏緊了手指,,“王聃呢,?”
燕娘腫著眼睛,使了好幾把力氣,,卻怎么也嚎不出了,。
……
“你算什么衙內(nèi)?舔著哪門子的榮耀敢稱‘衙內(nèi)’二字,,今兒叫你看看,,咱們東京的衙內(nèi)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爹是三品護(hù)軍,,你放馬來,看爺爺求饒一個字不,?”
……
“真是不中用,,眼瞧著馬上就進(jìn)京兆府了!好不容易想逞一把英雄,到了沒成,!”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便是東京的好日子過習(xí)慣了,在衛(wèi)州這小地方不順心,,你原是她救得,,我若救了你找她去,必是個好由頭能叫她把欠的酒都還了我,,還能叫她總欠著我一個大人情呢,!”
……
“他也不動彈……我怎么叫都不動彈……他們就把他從那個冰窟窿里塞下去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硬塞下去,身后頭還綁了好大一塊石頭……就那么沉下去了……”
……
是安的兩條腿打著篩,,王聃嗎,?
那個總被她威嚇又總能服軟的混不吝,給人打死沉到冰里去了,?是安灰著眼睛,,那個擊鞠沒拿過彩、連蹴鞠也要作弊才能贏的王聃,?總是吱吱愣愣叫李衙內(nèi)哄著同人斗雞的王聃,?大喊著“欠我?guī)最D酒”的、直腸子的王聃,?
“小侯爺,,我是沒法子了,茍活到今天,,全憑著有一天等回你來好給給王二哥報仇吶,!”
燕娘的嗓子實(shí)在不成了,她太疲累,、又哭的多,。
是安站起身,朝李甲道:“揀最好的藥來,?!?p> “是?!?p> 天光已漸漸發(fā)了亮,,是安壓著眼皮,只覺得頭昏沉沉的疼,。
她從屋里走出來,,沿著廊下的欄桿坐下,要入秋了吧,?清晨的薄露氤氳著巨大的潮氣一同裹進(jìn)她的衣服里,,發(fā)著膩,。
回廊外頭能聽到婢女和小廝們漸漸起身的聲音,潑著水,,叮里咣啷地,。有三三倆倆的婢女結(jié)著伴從墻那邊低聲細(xì)語,是去采露的嗎,?
鐘巘站在她身后,,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子,眼窩里也有一些青色,,同樣熬過這一夜,,是安的卻已經(jīng)發(fā)著黑了。
她的發(fā)髻有些松了,,所以額角有散發(fā)出來,。
“那年我們困在終南山的大雪里,你還記得嗎,?”
“嗯,!”鐘巘背著手,望向天際的魚肚白,,慢慢旋出一片一片的橘紅色,。
“那年的風(fēng)雪真大啊,!呼呼的大風(fēng)刮過來,,我總以為房子得給刮塌了,窗戶吱愣愣的響,?!?p> “我和昭明也睡不安穩(wěn),點(diǎn)著燈,,看窗戶縫里漏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床幃子晃,,后來燒的銀絲碳沒了,用其他的粗碳,,一股一股的黑煙,,嗆的人頭疼?!?p> “那么大的風(fēng)雪天,,他們......在潼關(guān)外頭等著我救呢!”
是安哽咽著,,將臉埋到手掌里,。
鐘巘想起那年的終南山,確實(shí)風(fēng)大,、雪也大,。是安哽咽著,不愿意哭出聲來,,他伸了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頭頂。
是安的肩膀抖動了好一會兒,,才又吸著鼻子緩過來,。
“阿大,備馬”,,她站起身來,,沒有一絲猶豫,“多帶些人”,。
“現(xiàn)在嗎,?”李甲看了看鐘巘,有些不確定,。
“已經(jīng)不早了,,怕是再不動彈,就又要給逃了,!”
鐘巘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甲立刻便道:“是!”
是安偏著頭,,朝鐘巘扯出一些笑容來,,李甲突然有些尷尬。
是安吁過一口氣,,冷笑道:“怎么還不動彈,?”
李甲立刻,“哦哦,,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