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越中某地,。
臘梅園,,九曲橋,池中亭,。
亭中放了短榻,,初新和一老人對坐其上,。
大雪下得緊,雪落在池中卻是了無聲息,,初新正看著與池水融為一體的雪,,不言不語。
老人腳邊放著一根竹杖,,是他的劍,,也是幫他走路省力的工具。
老人已經(jīng)很老了,。
他拾起了竹杖,,撫摸著上面的竹節(jié),他的觸感正在消失,,如同他的生命一樣,。
他柔聲對初新說道:“每個學(xué)生都會離開老師,待在老師身邊的學(xué)生不會有出息,?!?p> 初新看著老人,點了點頭,。
老人繼續(xù)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上課,,按照慣例,你要告訴我,,你對劍的理解是什么,?”
初新依舊沉默。在同窗好友陸續(xù)踏入江湖時,,他已經(jīng)開始思索這個問題,,但時至今日仍未得到滿意的答案,。
“還是說不出嗎,?”老人微笑著問道。
“還是說不出,?!?p> 江南的雪天格外冷,也格外珍貴罕見,,初新的手腳凍得冰涼,,可還是饒有興味地看著飛舞的雪花。
雨的晶魄,,奇妙的精靈,。
阿青告訴他雪花是六角形的,他一直沒有機會去驗證,,就算他伸出手去接住雪花,,雪花也會瞬間融化,根本看不清楚形狀。
熱情的擁抱不會感動冰冷的雪花,,而會加速它的消亡,。
初新因此感到有些苦惱。
“阿新,,你是個天賦很高的孩子,。”老人的言語慈祥,,盡管他在教人練劍時非常嚴苛,,初新沒少挨他的打。
“老師,,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不能算是個孩子了?!背跣聽庌q道,,其實他也明白,在老人眼里,,他和他的同伴們永遠都是沒長大的孩子,。
老人仿佛沒有聽見初新說的話,自顧自說下去:“我教授的劍法分為三種,,一曰自保,,一曰奪命,一曰成名,,你十年間就將三者都學(xué)得差不多了,。”
初新的神思飄散開去,,這的確是辛苦的十年,,這也的確是快樂充實令人懷念的十年。
老人的臉上好像也有了生氣,,與年輕人交談總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對于老人這種遲暮的人而言??伤难壑杏珠W過一絲無奈,,轉(zhuǎn)瞬即逝,可仍被初新捕捉到了,。
“老師……”
“你想學(xué)的并不是老師的三種劍,,這是我最難過的地方,也是我最開心的地方,?!崩先撕鋈挥弥裾赛c了點初新的肩膀,,這是他夸獎學(xué)生的方式。
初新不懂,,為什么又是難過,,又是開心的,就像他看不懂老人那種又是黯然又是期待的表情一樣,。
老人望向園中盛開的梅花,,不無哀傷地說道:“開心是因為你想學(xué)的劍法與旁人都不同,難過則是因為這樣的劍法我教不了你,?!?p> 初新承認這一點,自保的劍術(shù)平和穩(wěn)定,,奪命的劍術(shù)狠辣實用,,成名的劍術(shù)花哨華麗。
這些都不是他想學(xué)的,。
他想學(xué)的,,是止殺的劍術(shù)。
老人卻告訴他:劍是兇器,,劍術(shù)是殺人的術(shù),。
六角亭中很安靜,雪仍下個不停,,九曲橋上積了厚厚一層,。
老人耷拉著腦袋,幾縷白發(fā)垂在他眼前,,看著毫無精神氣,。
初新不想看到老人自責內(nèi)疚的樣子,他忽然拔劍,,拔出那柄有些過時的青銅劍,,用劍尖接住一片下落的雪花,送到老人眼前,,興奮地說道:“老師你看,,雪花是六角形的,?!?p> 雪花冰冷,劍鋒也一樣,。
可他卻是火熱的,。
他興奮,是因為他無意間想出了驗證雪花是否是六角形的方法,。
老人凝視著劍尖,,凝視著那片雪花,。
天地間仿佛只有“七月”的劍尖和那片雪花值得他掛懷。
“我教你一招,,”老人的眼中有了奇異的光彩,,“是雪花教給我的,現(xiàn)在我再教給你,,這也許是你想學(xué)的劍招,。”
他像是年輕了幾十歲,,回到了他最快樂,,精力最旺盛的階段,春風得意,,馬蹄輕疾,,能夠一日之間看盡江南的繁花。
“用你的劍全力刺我,?!崩先酥噶酥赋跣碌摹捌咴隆保种噶酥缸约?。
“現(xiàn)在嗎,?”初新有些遲疑。
“沒關(guān)系,,你照我說的做,。”老人居然閉上了眼睛,。
初新雖感到為難,,但還是握住“七月”的劍柄,凝神聚氣,,一劍刺出,。
老人睜開了眼睛,奪過了初新左手的劍鞘,,迎上了“七月”的鋒刃,。
一切歸于平靜,一切在剎那間發(fā)生,。
要知道,,六十剎那不過一彈指。
“你還是不肯殺人嗎,?”老人將“七月”遞還給了初新,,初新點了點頭。
“罪大惡極的人也不肯殺嗎,?”老人覺得這很有趣,,繼續(xù)追問道,。
“不肯殺?!?p> “為什么,?”
“他人的性命,我無權(quán)予奪,?!?p> “那你以后一定會遭很多罪,受很多氣的,?!崩先诵Φ冒櫦y都跳起了舞。那年的初新不懂這一番話的意思,,可后來他的確糟了很多罪,,受了很多氣。
“世間有這么多的惡,,你不肯用手中的劍殺,,又打算用什么來殺?”鋪平了皺紋,,止住了笑意,,老人問初新。
“用律法,,用公理,,用正義?!?p> “你可知你說的這三樣?xùn)|西在這個時代都是唬人的,?”老人用竹杖敲打著初新的腦袋,這表明他在批評學(xué)生的觀點,,“什么律法,,什么公理,什么正義,,都是用來裝裝樣子,,維護一小撮人的統(tǒng)治的?!?p> 初新沉默,,只能沉默。
“只要你擁有無上的武力,,你便是律法,,便是公理,,便是正義,?!?p> 初新不認同老人的說辭,可他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他只有沉默,。
“我教你這招,用他人的劍鞘接他人的劍,,招式雖易學(xué),,可要體悟個中深意卻很困難,你必須經(jīng)歷得夠多才能明白,?!?p> 自那之后,初新再也沒有見過老人,,江南也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
三年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初新已用劍鞘接住過許多次劍,,有時用的是自己的劍鞘,,有時用的是別人的劍鞘。
他從未失手過,。
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接劍和止殺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在那一劍刺入絡(luò)腮胡身體時,,冰冷的劍氣讓初新回想起了臘梅園中的大雪和濃烈的花香,,回想起了頹唐枯瘦的老人,他感覺自己仿佛也老了幾十歲,。
大殿前有六具死相不怎么好看的尸體,,還有六個臉色不怎么好看的活人。
下一道菜已被幾十名侍女端了上來,。
魚腹藏羊肉,,齊魯名菜,據(jù)傳是戰(zhàn)國時齊桓公近臣易牙所創(chuàng),,鯉魚,、羊肉、香菇,、嫩筍,,輔之以其他調(diào)味料,后人為了紀念這道菜,,將“魚”字和“羊”字拼在一起,,造出了“鮮”字。
菜盤一只接一只地分發(fā)到了案幾上,,群雄又開始盡情地吃喝,,肆意地咀嚼,,全然忘記殿前的鮮血已經(jīng)蔓延流淌了長長的一段。鄭儼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兩名黑衣劍客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他們出現(xiàn)時那樣,無聲無息,,另外兩人也回到了庭院中各自的座位處,。
初新茫然地看著侍女朝殿前走來,手中捧著一盤脹鼓鼓的魚,,他忽然想起了一柄名劍,。
魚腸。
確切地說,,那并不能算一柄劍,,可能只能算一把匕首,因為它太短,,也太細,,足以藏身魚腹。
可正是藏在魚腹中的這柄劍助專諸刺殺了吳王僚,。
這會不會才是星盟的最后一著,?
當一個人以為自己獲得了完全勝利時,他卻最容易失敗,,因為在那時他的精神最松懈,。
這名侍女會不會才是鄭儼生命的終結(jié)者?
專諸殺掉王僚之后,,也被亂刀砍死,,鄭儼生命終結(jié)的一刻也是侍女的死期。
他望向侍女的臉,,卻差一點喊出聲來,。
侍女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一晚的晴,。
晴低著頭,,快速地用碎步走著,全然沒有看見初新,。初新只希望地上的血能讓她嚇一跳,,失手跌落盤子,可晴竟大大方方地踩著血繼續(xù)向前趨步,。
初新想跺腳提醒,,想跑下去攔住她,卻又怕被鄭儼看出端倪,他瞥了一眼鄭儼,,發(fā)現(xiàn)鄭儼正低頭品著杯中的美酒,,身后依然是黑暗。
黑暗中是不是還有致命的埋伏,?
晴已經(jīng)踏上了殿前的階梯,。
一級,、兩級……
初新咬了咬牙,,忽然長嘯一聲,伸出手用力地按在菜盤上,,菜盤和魚隨即掉落在地,,湯汁混入逐漸凝固變暗的血中,只留下晴無措地定在原地,,吃驚地看著初新,。
同樣看著初新的,還有他背后的鄭儼,,以及庭院中的四百多號人,。
他正是要他們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這時他才會大步走回座位,。他不會向鄭儼請罪,,他不情愿,這種做法也太過做作,。他也不會同晴交談,,甚至不會交換眼色。他就是想讓所有人覺得他已出離憤怒,,憤怒得失態(tài),,這樣才能讓晴全身而退。
這時卻傳來了鄭儼的聲音,。
“何故如此躁狂,?”
初新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淡漠地回答道:“心有郁結(jié),,長嘯方解,。”
他不能停下,,他要把所有人的視線移開,,移得離晴越遠越好。
可鄭儼的下一句話差點讓初新的雙膝失去支持,,軟到跪在地上,。
“長嘯便長嘯,少俠為何要打翻我的魚呢?難不成這魚肚子里藏的不是羊肉,,是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