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前不叫薛高雁,叫薛狗蛋,。
他那個整日挽著袖子啐唾沫的屠夫爹,,和罵街罵出赫赫聲名的娘,說叫狗蛋好養(yǎng)活,,對他這個唯一的傳宗接代寵到橫著走,。
于是,他五歲耍刀剁了自家狗,,八歲滿大街問候人祖宗,,十二歲就聚集了一批偷雞摸狗收孝敬費(fèi)的少年,成為鎮(zhèn)子上大害之首,。
有人報過官,。他卻又十分聰明,跟泥鰍似的,,每次衙役捉不到,,他還能把衙役整個嘴啃泥。
大害無人能治,,終成一霸,。
某天,,縣太爺家的公子高頭駿馬招搖而過,他的一個小弟躲閃不及,,被馬蹄踩中,,斷了一條腿。
那小弟哭著來找他,,他一笑,,包在你蛋兒爺身上。
三天后,,縣衙的糧倉走水,,火苗猖獗,全縣口糧化為灰燼,,轄地百姓鬧了整個春荒,。
上面大怒。責(zé)備縣太爺失職,,將其革職,,全族流放寧古塔。
很多年后,,百姓說,,縣太爺整族,八十余口,,沒一個活著回來,。
只是有人看見,走水當(dāng)晚,,一個男孩翹著二郎腿,坐在黑暗里,,笑得像青面獠牙的小鬼,。
……
而他,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在那個火光如地獄的夜晚,。
一襲半舊棉衣,沾著幾點(diǎn)泥的布鞋停在他面前,。
“小孩兒,,火,是你放的吧,?!彼吐暭?xì)語,聽不出多的情緒,。
“是,。你蛋兒爺放的。”小鬼般的男孩兒抬頭,,應(yīng)得很干脆,,笑得露出一圈白牙。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鸸庠谏砗螅运哪樛瑯与[在黑暗中,,眸卻如夜中升起的明月,。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他鬧市行馬,,斷了我兄弟一條腿,!狗官!活該??!”男孩狠狠啐了口。
“那,,為什么不去燒縣太爺?shù)乃秸?,而是全縣的糧倉?”他慢慢問,,很有耐心,,很認(rèn)真。
男孩仰頭一聲狂笑:“一條命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小爺我要他全族都下地獄!每天每歲苦捱,!受盡折磨而死,!”
他又點(diǎn)點(diǎn)頭。還是看不出任何責(zé)備或驚訝,,淡淡道:“可是全縣百姓缺了整春的口糧,。無辜者,你想過么,?”
“這世道本就不公,!”男孩猛地打斷他,還顯稚嫩的眉眼火光熊熊,,“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黑暗中的他,,倔強(qiáng),,狠厲,,頑劣,像一頭林中尖牙雪亮的小獸,。
見生人靠近骨頭都能撕碎,,賠上命去也不在怕的。
他卻只是微微笑:“語出《道德經(jīng)》……還念過書呢,?!?p> “那些公子哥兒們在學(xué)塾念書,搖頭晃腦,,聲音傳出來,,小爺我聽一遍就記住了?!彼朔燮?,“你問夠了沒?要送小爺去官府就干脆點(diǎn),!”
他搖搖頭,,輕笑:“有判斷,有頭腦,,有手段,。我只是覺得……你不錯,很不錯,?!?p> 男孩愣住。人皆罵他懼他不屑他,,卻從來沒有人夸過他,。
他已經(jīng)做好了被押走的準(zhǔn)備,反正在哪兒他都是臭蟲,,牢里或許更適合他,,卻沒想這個衣著普通的大伯,末了只輕輕一句,,不錯。
大伯伸出手,,不怕臟似的,,擦干凈他臉上三天沒洗的泥痂,笑了,。
“我叫賈章,,我家里有個學(xué)堂,以后,,只要你愿意,,大門都向你敞開,。”
他大驚,。
人盡皆知的文賈武程,,東周王朝的立國肱骨,這滿腳泥的大伯竟然是賈家家主,。
他頓時手足無措,,難得露出一分那個年紀(jì)該有的孩子氣。
“你,,你是當(dāng)官的,!小爺我是下民,你也不怕我把你學(xué)堂燒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只會斗雞,,遛鳥,帶小弟收商鋪的孝敬錢……我,,我不會念書……我怕,,把你學(xué)堂的地弄臟了……”
他笑意愈溫和,道:“你搗鬼縣太爺,,是因為他傷了你小弟,。這種狗官,世上還有很多,,像你小弟一樣,,承受了天道不公哭訴無門的人,也還有很多,。你一把把放火,,能放得過來么?”
“有這么多,?可惡,,太可惡了!那我……我該怎么辦呢,?”男孩疑惑的眨眨眼,,眸底的戾氣一寸寸澄清。
他撫撫男孩蓬草般的頭頂:“小孩兒,,去往高處吧,,就能看得遠(yuǎn),再遠(yuǎn)些,!你就能發(fā)現(xiàn),,光明有多少,罪惡就有多少,。當(dāng)你真正站在高處之時,,就有力量把那些罪……連根拔起,!一個都不放過!好不好,?”
“好,!”男孩似懂非懂,卻立馬應(yīng)了,。
因為當(dāng)時,,這大伯背光的臉雖在黑暗,卻如在最盛的光明中,。
映亮了男孩的一生,。
……
男孩再見到大伯,是在賈家大宅的家塾,。
身為家主的賈章,,一襲素袍,手持戒尺,,親自為他授課,。
當(dāng)然,第一次進(jìn)學(xué)堂的他,,被戒尺打得猴子般的滿堂嚎,,賈家祖宗都問候全了。
最后實在累了,,才犟著脖子低頭,,俯身,笨手笨腳地行了人生第一個揖禮,。
拜師禮,。
“愿君,登高大雁塔,,提筆揚(yáng)我名,。予汝名高雁,薛高雁,,不要忘了你那晚答應(yīng)我的話,。”
賈章臉色鄭重,,瞳仁纖塵不染,,眉間八百里山川浩然。
“蛋兒爺我……不,,我薛高雁說到做到,!誰怕了狗官些,!賈老爺……”男孩還沒嗷嗷完,,手上又挨了賈章一記戒尺,。
“叫我夫子?!?p> 此后六年,,僅僅六年,十八歲,,他成了東周史上最年輕的狀元,。
曾經(jīng)尖牙雪亮吃人血的小野獸,被硬生生打成了個清正端方的少年郎,。
然后二十歲,,他又成了東周史上最年輕的御史,官四品,,著緋袍,,帝賜龍吟弓,誅奸邪,,準(zhǔn)其先斬后奏,。
緋衣銀弓,行走九州,,他成了貪官污吏們聞風(fēng)喪膽的審判,,也成了天下百姓翹首期盼的天道。
然而,,這般的他,,卻只有在已經(jīng)兩鬢斑白的賈家家主面前,會恭謹(jǐn)又略帶緊張地深深一揖,。
“學(xué)生,,薛高雁,問夫子安,?!?p> ……
一陣晚風(fēng)來,十月寒入骨,。
薛高雁打了個涼噤,,思緒回到現(xiàn)實,看著等待答案的花二的眼,,低頭,,一笑。
這一笑,,不像當(dāng)年的御史郎,,也不像眼前的綠林好漢,倒似了許多年前,,十二歲的孩子,。
“皇后,,您為什么叫花二呢?是因為陛下稱您為花兒,,所以取了近似音吧,。”薛高雁道,。
花二眸色有片刻塌陷,。良久,渾身在夜色中都凍僵了,,才微微點(diǎn)頭,。
枕冰娘
好老師,可以改變?nèi)艘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