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議論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埋怨,咒罵,,心有余悸,,對東周最后一任君王的身后評:昏君,。
程英嚶聽不下去了。
她起身進屋,,把房門鎖上,,然后像耗盡了渾身力氣般,倚在門楹上發(fā)呆,。
是,,他們說得沒錯。
他是昏君,。
然而程英嚶,,或者是花兒,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是他在暗夜里的哭泣,。
除了李忠和她,沒有人知曉,,長夜不眠的君王淚,,能把心都哭出來。
那時的她自然是不懂這些淚水代表了什么,。
她只是習慣了起夜時,,幽深的暖閣里,會傳來他溫柔的叮囑,,花兒小心啊,。
有時候聽不到這聲兒,她便會光著小腳,,拖著長長的錦緞睡袍,,滿宮去找他。
然后總能看見,宮里某個偏僻的廢宮里,,他在月光映亮的斷壁殘垣間,,斟酒,灑一痕,,哭得咳嗽嘔血,。
奠亡人。
而那個總是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內(nèi)侍長,,會熟悉的為他遞上一張干凈的棉帕,。
僅此而已。
“阿忠,,你不奇怪么,,朕白天親手御批了斬立決,為什么晚上還要為他們奠酒,?”
“陛下,,斬立決都是右相擬好了,只逼您蓋個玉璽,。不批,,死的人會更多。當時右相這么說,,您沒得選,。”
李忠和往常一樣,,帶著溫和又克制的淺笑,。
著明黃衫子的男子眉頭一蹙,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白棉帕上頓時被鮮血浸透了。
他低低的笑起來,,哀涼,,嘲諷,悲痛,,所有的痛和不甘,,都在鬼魅般的喑笑里,摧毀著這個男子的身體和心志,。
那內(nèi)侍下意識的想上前去,,為男子拍拍背,可最終縮了回來,,依舊退到三步后,。
“陛下,要怎么做,,才能讓您好受點呢,?”
“呵呵,,問朕?誰來告訴朕呢,?朕除了皇帝這個名號,,還剩什么?失敗者,,朕已經(jīng)敗了,,便要接受被成功者踩在腳下的結(jié)局?!?p> 男子自嘲的一笑,,蒼白的手抓著胸口,青筋暴露,,隱隱都有血從指尖滲出,。
痛苦,血肉之軀都無法安慰的,,蝕心之痛,。
敗績,謊言,,落魄,,鮮血,這個東周最后的君王,,已經(jīng)一無所有,。
“陛下,若是去往地獄,,會讓您好受些么,?”李忠啟口,淡淡的蹙眉,。
男子咧咧嘴:“阿忠是讓朕做個昏君么,?”
李忠毫無異色,淡淡的笑:“這亂世,,若要做明君,,太痛苦啊……”
男子朗聲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都是淚,,滿身都是血,。
曾經(jīng)干凈的眉間,已被絕望吞噬,,曾經(jīng)明亮的眸,,如墜夢魘失去了焦距。
“昏君!好啊,,昏君,!盡管罵朕吧,瘋涌來摘下朕的龍冕吧,!踏過朕骯臟的尸骨,,把成功者送上九州的巔峰!好??!這樣朕,才能早點,,早點,,下地獄吧……”
早點,下地獄吧,。
那明黃衫子的男子像瘋魔般,,又哭又笑起來。
暗夜里無人見的癲狂,,鮮血染就的痛苦,,將這個君王的內(nèi)外都吞噬了。
最后,,帝宮荒涼的暗夜里,,只聽得那男子失神的一句呢喃。
“對啊,,下地獄……朕這個失敗者,,早就該下地獄了……”
這是程英嚶全部的記憶。
她當時過于年幼還懵懂的眼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帝王的奢靡和溫柔下,,早已是千瘡百孔魂銷腸斷了。
如同,,腐爛了,。
風雪從門縫里鉆進來,貼到程英嚶背心,,她打了個寒噤,。
遂出了門,,獨自來到皇陵最高頂?shù)姆鹚?,金光輝煌的七寶琉璃頂,在雪霧中也不掩其煌彩,。
她拾階而上,,聽得來往的宮人埋怨,這前朝的佛塔好是好看,卻太過低矮,,所有的器皿都小了號,,也不知是為甚建的。
程英嚶在功德階上坐了下來,,瑩指從昭君裘下伸出來,,拂去菩提木門檻上的雪,看到了熟悉的三個紅泥字,。
春風局,。
是了,這座矗立在皇陵最高點,,全部用金箔包鑲的佛塔,,是他,為她建的,。
他曾帶她來還在修繕的東陵玩,,告訴她,朕百年之后,,當葬于此,。
“那花兒呢?和陛下一塊么,?他們說,,帝后乃夫妻,花兒要跟著陛下……”她眨巴著一知半解的眼,。
向來溫和的他,,卻意外的鄭重了顏色,唇角因為緊張微微發(fā)顫,。
“花兒,,聽好了!朕向來依你,,但唯獨這點,,絕對不行!無論誰來勸你,,無論怎么說,,你絕對不能答應(yīng)!”
她被嚇住了,。忙不迭的點頭,,可想到那個虎豹般的右相,她的手心又都是汗,。
“可是陛下,,若是右相來勸花兒呢,?”
“右相?”
他一愣,,旋即自嘲的笑笑,,手腳冰涼一片。
是了,,連所有斬立決都幫他擬好的趙胤,,又怎么會在乎多一道殉葬圣旨。
“花兒,,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放心,朕會為你修一座最好看的佛塔,,在最接近天的地方,,指引你去往西天極樂?!?p> 她更不懂了,。撓撓頭:“不用和陛下在一塊兒么?”
他蒼白的臉籠罩了一層絕望和無助,,卻還是在她面前,,笑得像無堅不摧的溫柔。
“不……地獄,,朕一個人去,,花兒不許來,聽話啊……”
若干年后,,東陵最高點,,修筑起了一幢金光熠熠的佛塔。
矮閣,,小器,,規(guī)格是按照少女的身高和體型而來。
然后,,地獄,,他真的一個人去了。
好在,,她沒有去西天極樂,,而是在安遠鎮(zhèn),種下了兩株辛夷樹,。
“花二姑娘,,雪下大了,你可要避避,?坐在外面凍哩,!”有認識女子的宮人上前詢問。
程英嚶道聲無妨,,只說自己想看看風景,,讓她們自己忙去。
遠遠的,,還能聽見打掃佛塔的宮人,,討論周哀帝的聲音,觸耳都是“昏君”,。
程英嚶笑笑,,迷蒙的雪霧中,她仿佛又看到那個男子,,在無人見的暗夜中,,撕心裂肺的哭泣。
要怎樣的痛苦,,才能連自己也放棄,。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連光明也腐爛,。
如同追尋解脫般,,渴求著無盡的罪孽,送自己下地獄,。
好在,,他終于解脫了吧,因為地獄,,他確實去了,。
程英嚶荒惚的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個男子的背,。
依稀見得他回頭來,,對自己笑。
……花兒不許來,,聽話?。?p> 好,。
程英嚶笑了,,抬眸看到灰蒙蒙的雪空中,云間初生金光,,雪停了,。
“……花兒,會向著光而去,?!?p> 她揚起手,,伸向了那縷日光。
金光霎時落滿她掌心,。
南郊祭祖的第三天,。程英嚶在院子里撿的柏枝都能堆個地窖了。
她實在閑得難受,,便左問個宮女,,右問個內(nèi)侍,摸著路來到稱心閣,。
豆喜看到她,,半晌沒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