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營,。某處偏僻的營房,。

　　沈鈺瞧著山間搖搖欲墜的紅日，燃了火折子,，舉了紅漆曲柄,，去點廊下一溜串的宮燈，一圈點下來,，燭火盈盈,，他卻仰頭仰得脖子僵。

　　“難道就沒個小侍衛(wèi)使喚么,？怎點燈這種事,，也要禁衛(wèi)中郎將動手,！禁軍營沒人了么！”康寧帝姬趙玉質(zhì)憤憤不平的嬌喝傳來,，擼了袖子就要往前營沖,。

　　沈鈺揉著后頸窩，哭笑不得：“這陣子不都這樣么,？我都習慣了,，多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也好,?！?p>　　“好個屁！”趙玉質(zhì)雙手叉腰,，蹙眉,，“父皇把你派到此處，劃給你一伍將士,，是讓你專心試驗《鈺兵》,！可如今看來，住的什么破房子,，連使喚的人都沒,，那些狗崽子把你當成了罪人不成！”

　　趙玉質(zhì)越想越氣憤,，前營理論不夠,，干脆就要往御寢殿去找趙胤評判，被沈鈺忙不迭攔下,，半正經(jīng)半好笑道,。

　　“他們施行的是《王氏兵法》，自然視我這本《鈺兵》為異類,，要不是圣人之意在上,，這般待我都算輕的咯?！?p>　　趙玉質(zhì)摔袖回了廂房,，在昏暗的燭光下去斟茶，卻發(fā)現(xiàn)茶都是沒濾凈的粗茶,，茶盅還缺了個口,，不喝茶了往案邊一坐吧，木腿子晃悠吱呀響,。

　　豈止是破房子,，放在雕龍繡鳳的帝宮，簡直像是故意找茬的。

　　趙玉質(zhì)剛想爆喝,，可瞥得沈鈺神色如常的拿了破茶盅,，飲了澀嘴的粗茶，坐在吱呀的案邊搖頭晃腦,，曾經(jīng)富貴堆里錦繡鑲的小侯爺,，沒有半點不適或嫌棄。

　　在滿腔疑問和嘟噥中,，趙玉質(zhì)癟癟嘴：“憑什么呀……《王氏兵法》都是老古董了,，《鈺兵》明明更好，父皇親口說過的,?！?p>　　沈鈺把跛子木腿坐成了侯府后院紅錦帶的秋千，顛顛兒的,，笑：“變之一字,，本就是世上最難。就算手執(zhí)再好的兵法,，也難破人心的大山,。”

　　頓了頓,，沈鈺瞪了眼趙玉質(zhì)：“天黑了,，帝姬還不回去？要被人瞧見,，閑話戳脊梁骨哩,。”

　　“不回去,！本帝姬難得來瞧你趟,，多待會兒！”趙玉質(zhì)眉梢一挑,，將懷里寶貝般抱著的食盒放到案上,，“你這兒日子不好過，我給你帶了糕點……我親手做的,?！?p>　　聽了前半句，沈鈺還心頭一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能下庖廚了,。

　　卻聽了后半句，他的手咻一下縮了回來,，恩情是好,，丟了命還不至于,。

　　趙玉質(zhì)還殷勤的把瑪瑙小碟子一個個擺出來，是糖蒸酥酪,，蓮葉羹，菱角糕灑桂花,，有些眼熟的三樣吃食,。

　　沈鈺若有所思。

　　趙玉質(zhì)的語調(diào)突然就虛了,，捏著衣角道：“吉祥鋪的花二曾經(jīng)做給你吃,，這三樣，我學了好久,，御膳房炸了幾次,，終于學會了。從頭到尾都是我親手操辦的,?！?p>　　沈鈺一時忘言。有些心疼御膳房的廚子們,，又有些動容,，這小帝姬竟然記得清楚，就不知是如鯁在喉還是念念不忘了,。

　　良久,，沈鈺目光閃動：“真笨……學了一年?！?p>　　“你快嘗嘗,，若是覺得好……可不可以……以后別吃那花二做的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姬弱弱吐出一句,。

　　沈鈺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這小帝姬也是從樹上砸了個歪瓜裂棗的野杏下來，跟個猴子似的,，叫囂,，敢吃么？

　　沈鈺笑了,，舀了一匙糖蒸酥酪,，嗯，甜的,，果然連程英嚶做的糖蒸酥酪是什么味兒,，記憶也模糊起來。

　　趙玉質(zhì)瞧著沈鈺吃,，杏眸看得亮晶晶的：“小鈺子,，我去給父皇求情,，你被分來這個破屋子，明顯是禁軍營那些人使絆子,！只要我告訴父皇,，什么欺君罔上，僭越不尊,，他們腦袋掉一地的,！”

　　“這間屋子是以前王老將軍住過的。禁軍營那些人分給我,，就算圣人知道,，也挑不出錯?！鄙蜮暤皖^舀著酥酪,，輕道。

　　“那能一樣么,！王老將軍那會兒,，東西周更迭，江山初定,，有個太平地住就不錯了?，F(xiàn)在國祚昌隆，住好點有什么錯,？父皇若不允,，我康寧帝姬出錢……”趙玉質(zhì)立馬就要搬算盤。

　　沈鈺差點一口酥酪噴出來,，忍笑：“罷了罷了,，若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怎樣行《鈺兵》之變,？”

　　趙玉質(zhì)一愣,。昏暗的燭火下,，瞳仁瞪得跟兩輪皎月似的,，眨巴眨巴：“……變之一字，真有如此之難,？”

　　沈鈺搖搖頭,，又點點頭，口里甜膩的糖蒸酥酪也澀起來,，青澀的年紀,，遠去的東周風雨，他只能從史官的筆下和長輩的口中,，去觸摸那一個朝代的激蕩和熱血,。

　　收拾舊山河,，從頭越。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難,。但是我相信,，無數(shù)先賢為之埋骨青山的東西，后輩們理應不辱才是,。當年那場洛氏大案,，或許就是一場實踐?！笔畮讱q的小侯爺眉間，忽的騰起了異彩,，映亮了昏暗的陋室,，映亮了他眸底初生的火種。

　　“什么東西,？”趙玉質(zhì)一知半解,。

　　沈鈺指了指腳下的土地，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腔——

　　“以身試法,?！?p>　　轟隆，歲月的壁壘破碎,，忘川的河喧囂而來,，泛黃的音容笑貌在后人的遙想里，鮮活,。

　　不聰明的人,，自有不聰明的辦法。那就是以身試法,。

　　和多年前那個笑容蒼白又溫柔的男子的話,，重合。

　　“洛氏大案么,？聽說主導變法的周哀帝,，最后幾年陪著他的就是憫德皇后了?！壁w玉質(zhì)笑了,，“若是小鈺子執(zhí)意這條路，本帝姬也會陪你,，不管盡頭是地獄還是毀滅,。”

　　沈鈺笑笑,，沒說話,。以為這個經(jīng)常性說話不過腦子的帝姬就是開個玩笑,。

　　卻沒想當年那個猴兒般的少女，蹭的一下蹦到門口,，對著茫茫的夜色,，對著森嚴的帝宮，對著這八百里秦川浩渺,，扯開嗓子嚎起來,。

　　“西周天子第八女，敬元皇后嫡出,，趙氏天家帝姬趙玉質(zhì),，在此與平昌侯世子沈鈺擊掌而誓：愿行變法之先，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反正……反正本帝姬得跟他拴一堆兒！”

　　震耳朵又堅定的聲音傳出十里八鄉(xiāng)遠,。

　　沈鈺刷的紅了臉,。瞧著那氣魄昂揚實則腿肚子都在發(fā)抖的帝姬背影，眉間氳開了淡淡的溫柔,。

　　“誰還怕了,？”沈鈺壓著滾燙的心，伸出了手去,。

　　江山多嬌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盡,。

　　代代好兒女,，不絕的，是人間有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