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能夠有1922年的啟蒙,多少得感謝陳渠珍,,以及那幽靜的小房子里的書畫,。像陳渠珍這樣一個完全帶著匪氣的人,,在殺人如麻的外表下,,對于他的內心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呢,?只有陳渠珍那一屋藏書藏畫透露了他的好學,,不是《艽野塵夢》,,可能就沒有人知道湘西王還是文才斐然,。
1936年,軍隊與權力都被架空了的陳渠珍,,終于可以靜下來想一想他的人生了,。陳渠珍坐在長沙“寥天一廬”的窗戶下,,發(fā)現(xiàn)自己人生真正擁有的,恐怕就只有那段僅僅幾個月,,卻是畢生刻骨銘心的愛情,。在那一刻,這種思緒更加強烈地涌動著,,二十多年的刀光劍影以及流淌的鮮血,,也釋放不了這種涌動。那支筆在窗戶前的書桌上擺著,,也許,,那強悍的手不知多少次拿起又放下。終于,,那爆發(fā)不可壓抑地來臨,,白色的紙上出現(xiàn)了濃墨的《艽野塵夢》。
回憶是從26歲駐軍四川,,調防西藏講起,,山川地理、行兵布陣,、異域生活,迭現(xiàn)精彩,,“比之《魯賓遜漂流記》則真切無虛,,較以張騫班超等傳,則翔實有致”,,尤以其與藏女一段曠世情緣及逃奔中原,,讀之者無不驚心動容。其中最震撼世人的那段內容寫道——
陳渠珍隨川軍入藏收復工布之后,,有一段比較安定的駐防日子,,相識了貢覺的營官加瓜彭錯。加瓜彭錯向他歷數(shù)藏王的虐待,,并邀他到自己的府邸做客,。在那天宴飲中,陳渠珍第一次見到了加瓜彭錯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時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夾雜在一群爛漫的藏族少女中,為客人表演馬上拔竿的精湛馬術,。
西原矯健敏捷,,衣袂飄飛中策馬連拔五竿的英姿,為陳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錯極力稱贊,。席上加瓜彭錯笑說:“既然如此錯愛,,那就將西原許嫁給你吧?!?p> 當時陳渠珍以為不過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應。不料幾日之后,,加瓜彭錯真的將盛裝的西原送來,。西原靚裝明眸、風致楚楚,,于是一言之戲竟結姻緣,,二十余歲的陳渠珍便墮入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戀之中。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后來他率兵進攻波密,西原亦隨夫征戰(zhàn),,且在戰(zhàn)場危急之時及時提點救回丈夫及一干弟兄的性命,。再后來武昌起義消息傳至西藏,援藏軍隨即嘩變,。因軍中哥老會勢力強大,,原來已隱現(xiàn)的權利傾軋及仇視同盟會等矛盾爆發(fā),陳渠珍部屬已發(fā)生相互仇殺事件,,不得已決定率湘黔籍官兵115人逃返內地,,西原隨丈夫出逃。臨走之時,,西原的母親將一座貴重的八寸高珊瑚山送給這對亂世鴛鴦留念,,與其灑淚而別。
陳渠珍出逃之后,,便傳來了加瓜彭錯夫婦死于叛亂之中的消息,,西原在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中,依然跟隨陳渠珍逃亡出藏,。走上回歸路的陳渠珍被帶路的喇嘛誤導,,迷失于絳通草原(今羌塘草原),在嚴寒的冬季翻越唐古拉山脈,,食糧殆盡,,身心遭到極大摧殘,陳渠珍的土兵一度心性大變,,甚至欲殺隨行藏兵為食,。
西原極力阻檔,并為士兵們獵來野狼野驢,,讓他們渡過難關,,后來境況越來越艱難,,陳渠珍幾欲倒地不起,西原持槍護衛(wèi)左右,,艱苦的歷程走了七個多月后,,才抵達青海湟源,所帶弟兄僅七人生還,,曾經(jīng)明艷如花的西原,,也已經(jīng)形容憔悴不復昨日了。
陳渠珍與西原兩人又再經(jīng)西寧往西安,,一方面借居于他人舊宅,,一邊給老家寫信要匯款,以便南歸,。拮據(jù)不已的兩人相依為命,,寸步不離,變賣了隨身所攜的一切貴重物品,,依然難以為計,。不得已之下,西原將母親臨行前所贈的珊瑚山拿出變賣,。因為珊瑚已在漫長的逃亡途中壓碎,,陳渠珍在城中逡巡多日,方從一家古董店換回十二兩銀子,。
本以為可以憑借這些銀子等家里匯款到,,即可南歸。不料戰(zhàn)爭期間,,音訊阻隔,,一直到11月初,,匯款依然未見蹤影,,兩人再度陷入困窘之中。
陳渠珍在西安僅相識一同鄉(xiāng)湘西永順人黃禹麓,。
陳渠珍困頓無計又變賣了一具望遠鏡,,換了六兩銀子。每天陳渠珍外出謀事,,西原都會親送至門口,,然后在家中靜靜坐等他歸來。
有一天,,陳渠珍回來稍遲,,西原開門的時候,滿臉緋紅,。原來自他一出門,,西原即覺頭痛難忍,,但又怕他歸來無人應門,所以一直支撐著坐等他回來,。
就在這天夜里,,西原便大病不起,漸漸不能進食,。陳渠珍問她想吃什么,,自幼生長于草原的西原說想喝牛奶。陳渠珍買了鮮牛奶回來,,西原卻只喝了幾口,,就再也不能繼續(xù)。其實西原是得了天花,,陳渠珍請醫(yī)生來看,,醫(yī)生誤診為中了寒毒,雖服下藥,,病情毫無改變,,再告之醫(yī)生另開一劑,然而西原病情卻愈見加重,。不幾天,,西原跟陳渠珍說自己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用勺子給自己喂糖水,,以西藏的風俗,,夢見這一情景,即意味著死期不遠,。西原言畢已泣不成聲,,陳渠珍雖多方安慰,西原始終不能寬懷,。
這一夜,,西原的天花突然現(xiàn)出了黑血,陳渠珍心知已回天乏術,,只能暗中啜泣,。至四更天,西原將他喚醒,,哽咽而言:“西原萬里從君,,一直行影相隨,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與君中道而別,。然而君若有幸能夠得到幫助,脫離此地,,我死亦瞑目了,。如今算來,,家中書信應該不日即到,愿君南歸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隨行了?!蔽髟Z音一落,,長吁一聲,溘然而逝,。
陳渠珍撫尸痛哭,,幾乎氣絕。他清醒過來之后,,檢點行囊,,一共只剩一千五百文錢,連給西原殮葬都不夠,,想至此,,悲從心起,又是傷心大哭,。后來他終于想起黃禹麓,,于是拭了淚打算出門借錢。
東方漸白,,走出門來,,想起之前也已向黃君求助過,這一趟真不知如何開口,,于是又轉回屋,。然而看著屋內暝然長睡的愛妻,不禁痛徹肺腑,,大哭一場,,終于還是去了黃家。
黃禹麓自己也不富裕,,但卻立即將族弟寄存在自己那里的三十余兩銀子全給了他,,并叫自己家人幫忙料理西原后事,。女仆替西原淋浴更衣之后,,又請來僧人頌經(jīng),中午過后,,終于裝殮,,下葬于西安城外的雁塔寺。
陳渠珍想起西原追隨自己的種種艱難,,撫棺大哭,?;氐骄犹帲巡灰娢髟碛?,只覺滿室清冷,,幃簾飄飛,恍然如歷隔世,,又不禁仰天長哭,,淚盡聲嘶,大呼:天胡不吊,,厄我至此,!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余書亦從此輟筆矣”,。《艽野塵夢》也就到此戛然而止了,。
望眼欲穿的家書和銀子,,終于在西原離世后一個月寄到,陳渠珍到西原墳前祭奠告別后南歸,。
這幾年被“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的陳渠珍果然得以承擔“大任”,回鄉(xiāng)九年他已成為“湘西王”了,。
1936年的陳渠珍,,同樣是相信愛情的偉大的,因為愛情讓他們戰(zhàn)勝荒原,、沙漠,、饑餓、絕境,,因為二十多年后陳渠珍仍然歷歷在目的想念著這一切,。
21世紀的有些人不盡認同這是一段真正的愛情,說陳渠珍出征前已有妻兒,,書中也寫到他在藏地對妻兒的懷念,。或許在一句酒后戲言接納西原時,,還算不上真情愛,,但是經(jīng)過羌塘大悲死地,二人生死相隨,,已然是一種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