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鎮(zhèn)外破廟,。
春寒料峭,廟里升了火堆,柴禾燒焦后的味道有些嗆人,。
無人供奉的佛像落滿了灰塵,,影子被火光拉長,,籠罩蜷縮在角落里垂眸不語的小姑娘,。
這間破廟不大,平日只有鎮(zhèn)上行乞的人會在此處休息,,晚間無事可做,,便聚在一處聊些白日見聞,倒挺熱鬧,。
“哎,,你們聽說了嗎,清河村的大火一夕之間將全村人都燒死了,?”年輕些的叫花子說道,。
一個年長的乞丐咳嗽兩聲,笑說:“你消息倒是靈通,怎么起的火,?”
“官府說是開春了,,山里的狼來偷雞,有家人夜半起來看時不小心碰倒了燭臺,,救火不及時加上東風(fēng)一吹,,就蔓延開來。造孽啊,,一百多條人命,。”
老乞丐瞇著眼,,伸了伸腿道:“官府的說辭就跟他們親眼看見似的。人都死了,,怎么說還不是隨他們,?”
另一人道:“這世道人命如草芥,只怪他們投胎時運道不好,,沒準官府的老爺還嫌晦氣,,影響他平步青云呢!”
眾人唏噓一陣,,又換了別的話題,。
“要說最近的大事,你們知道昆侖宗兩個月后要開結(jié)界,,在九州招收新弟子嗎,?”
先前開口的年輕乞丐接話道:“昆侖一直避世不出,上回收弟子還是十年前,,聽聞當年便是京都世家也送了不少子弟過去,。”
“嘿,,今年盛況更勝從前,,靈尊要收徒了!莫說旁人,,連那位小郡主都已啟程從南疆趕往昆侖雪山,。”
今朝皇室宗親眾多,,京都內(nèi)城里的郡主少說也有幾十位,,能被人諱莫如深的卻只有異姓王沈淵的嫡女沈云熙。
這位郡主十三歲時隨陛下秋獵,,就能拉動八石的弓,,一箭射殺白虎,風(fēng)頭壓過一眾皇子公主,。后有御史上書稱白虎是祥瑞之兆,,郡主殺戮太重,,若不嚴懲,恐招災(zāi)禍,。當晚御史便死在家中,,胸前插著郡主慣用的金羽穿云箭。
朝中不乏不畏強權(quán)的言官,,但折子還沒遞上去人就先沒了,。坊間更是無人敢提及這位“煞星”,生怕惹來殺身之禍,。
最后素有賢名的齊王當堂執(zhí)言,,陛下也只是斥責沈郡主過于嬌縱,肆意妄為,,將人打發(fā)去了南疆思過,,無詔不得回京。
再說這昆侖乃是九州第一修仙門派,,門內(nèi)弟子皆在山上清修以求大道,,只在人間遭逢大難時出世。
而靈尊容珩是靈界近千年來最有望飛升成神之人,,要說沈郡主做了尊上的徒弟,,只怕是比妖魔更駭人。
說話間,,廟外來了一群流民,,個個面黃肌瘦,領(lǐng)頭的拄著竹杖進廟來和乞丐們寒暄,,“叨擾了,,我們是從南邊逃難來的,春汛淹了田地,,北上求個活路,。還望各位兄弟行個方便,讓我們在這住一晚,?!?p> 老乞丐擺擺手道:“都是苦命人,廟小,,大家擠擠,。”
那群人趕了一天路,,都累極餓極,,各自尋了空地休憩。
有心善的乞丐拿了余糧分給婦孺。
一個小丫頭分到半個硬饅頭,,小心翼翼揣在懷里,。她不敢湊到那些乞丐身邊烤火取暖,便默默走到破敗佛像下的角落,,打算在那里睡一覺,。
“咦?”
角落里已經(jīng)有人了,,月光透過結(jié)了蛛網(wǎng)的窗欞落在那人身上,,是個披散頭發(fā),眉眼極漂亮的小姑娘,,正是許辭,。
小丫頭挨著許辭坐下,勾著手怯生生笑道:“小姐姐你生得真好看,,跟年畫里的人似的,。”
許辭從散亂的思緒中回神,,神色略顯冷淡,,她朝小丫頭微微頷首,,然后往陰影里挪了挪位置,。
小丫頭閑不住,雖然覺得小姐姐看起來不好親近,,還是厚著臉皮套近乎:“我叫寶兒,,小姐姐叫什么名啊,?”
寶兒嘴甜,,又機靈,很招人喜歡,。她原本圓圓的臉餓得瘦下去,,越大襯出一雙大大的眼睛,像葡萄般圓溜溜的,,直直盯著許辭看,。
許辭潮濕的衣衫貼著肌膚并不好受,她蹙眉掐了下指尖,,盤算著該如何贖回長命鎖,,再換身干凈衣裳。
那兩個村夫的尸體還躺在巷子里,,最多天明時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她需要盡早離開此地。
寶兒話很多,不見許辭應(yīng)答也能絮絮叨叨地講很久,,為了讓她安靜會兒,,許辭隨手撿了根木棍在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借著月光,,寶兒看清了那兩個字,,嘴里喃喃念出來:“許辭?”
她自己沒念兩天書,,但也知道這個小姐姐的字寫得極好,,比私塾的夫子還要好。
交換了名字,,就算是朋友了,。
寶兒一向?qū)ε笥押艽蠓剑贸龇值降酿z頭遞給許辭,,“阿辭,,你餓不餓呀,我有饅頭,,給你吃,!”
許辭身上有銀子,自然不會讓自己餓著,,棲身破廟只是權(quán)宜之計,。
寶兒毫不掩飾的善意讓她不禁再度思考之前的問題:這是個什么世道呢?
有人草菅人命,,有人利欲熏心,,也有人無家可歸,前途未卜,,卻仍舊懷抱赤子之心,。
許辭搖頭推拒,示意寶兒自己吃,。
寶兒道:“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不餓?!?p> 她話音剛落,,肚子就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兩聲。
寶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沉默了一下輕聲道:“我娘還在的時候,,最怕我餓著。你這樣瘦,,要是你爹娘知道了,,肯定也會很難過的,。”
寶兒慢慢啃著饅頭,,眼淚一滴接著一滴砸落下來,。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去歲才修筑的堤壩會塌,,為什么河里漂著那么多尸骨,,為什么說好要給她烤紅薯的娘再也沒能回來。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她做錯什么了嗎,?
許辭靜靜望著寶兒,拿半干的衣袖為她拭淚,。
不能哭,,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阿辭,,我們明日要繼續(xù)往北走,,王叔說要去京都,那里有吃不完的冰糖葫蘆,。你若是無處可去,,和我們一道好不好?”
京都么,?
許辭思量過,,要想報仇,至少需能自保,,昆侖既然收弟子,,她便去試一試,。
忽然只聽“轟”的一聲,,屋頂破了一個大洞,一個人重重砸在地上,,驚得眾人四散,。
許辭朝寶兒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她悄悄往佛像后藏,。
地上那人一身勁裝,,似乎被傷得狠了,試了幾次也沒從地上爬起來,。
他心脈幾乎被震碎,,只能勉力吼道:“快逃!”
旋即數(shù)十位蒙面人從天而降,,霜白的月光被刀面反射,,照亮眾人驚駭?shù)拿嫒荨?p> 這是一場慘烈的屠殺,。
許辭死死捂住寶兒的嘴,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
她咬牙逼自己去看他們拿的刀,,刀身上遍布荊棘紋路,和那日殺進村子的那些人一樣,!
點燃的火折子被丟到佛像前的帷帳上,,瞬間燎起火焰,無辜者的血液滲進磚塊,,大火會掩蓋夜里所有罪惡,。
那群蒙面人剛走不久,許辭就拽著寶兒從破廟逃了出來,。
寶兒被濃煙嗆得直咳嗽,,無力地坐在地上,手緊緊拉著許辭,。
“王叔他們……都沒了嗎,?”
無人應(yīng)她。
哦,,阿辭不會說話的,。
寶兒轉(zhuǎn)頭看許辭,卻發(fā)現(xiàn)她臉色蒼白,,手指涼得像冰,,已經(jīng)昏過去了。
阿辭病了,,要看大夫,。
寶兒一面喃喃道:“找大夫,找大夫”,,一面將許辭背在背上,,她力氣大,許辭又很輕,,倒也不算費力,。
……
許辭整整昏睡了三日。
她好像陷在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里,,大火與鮮血交織,,有人哭喊聲破碎。
跑,,快跑,!
“阿辭,你醒了,!”
許辭緩緩睜開眼,,寶兒一臉欣喜,,“太好了,我去喊周叔,?!?p> 寶兒一陣風(fēng)似的就跑出去了。
許辭還沒來得及問問發(fā)生了何事,,只好起身四處看了看,。這里看樣子是間客棧,樓下人來人往,,街道不同于之前的小鎮(zhèn),。
許辭擰眉,她的長命鎖還在當鋪,。
“阿辭,,你怎么起來了,快躺著,!周叔,,請您再幫她看看?!?p> 寶兒領(lǐng)著一個中年男人進門來,,咋咋呼呼的,把許辭往床榻上推,。
被寶兒叫做周叔的男人穿著青竹道袍,,文人模樣,他溫和地笑道:“能下床,,看來是大好了,。”
寶兒倒了杯溫水給許辭,,道:“先潤潤嗓子,,我去樓下看看藥好沒有?!?p> “我叫周義,,祖籍江南,,小姑娘,,你是哪里人氏?”
許辭抿盡杯中的水,,走到書案前挽袖磨墨執(zhí)筆,。
她今年虛歲十一,但已能寫得一手好字,,筆力穩(wěn)健,,字體瘦勁清峻,。
一盞茶后,周義接過她手中宣紙,,先驚嘆一句“甚妙”,,他少時有幸?guī)煶写笕辶担矍斑@個小姑娘字間竟有恩師三分風(fēng)骨,,奇哉,。
周義看完許辭所書,疼惜她天生啞疾,,又年幼被拐,,顛沛流離,嘆道:“你且安心,,我這就修書給故友,,讓他去查官府丟失孩子的記錄,定能幫你找到親人,?!?p> 許辭斂眉拜謝,周義忙扶住她,,“小友不必行此大禮,,快快起來?!?p> 周義有要事在身,,第二日便動身離開了,臨行前留了銀票,,囑咐許辭在此處等消息,。
許辭乖巧應(yīng)好,后腳就帶著寶兒收拾東西混進了北上的商隊,。
一個月后,,平陽郊外。
此間剛天明,,殘霧未散,,淡霧沉綿,許辭盤膝坐在樹下,,目光悠長,。
溪邊一個著湖綠色衫裙的小姑娘正蹲著打水,水面漂浮著被風(fēng)吹落的淺粉色花瓣,。
遠處雪山巍峨,,連綿數(shù)十里,深深映在許辭黑色的瞳孔里,。
寶兒裝好水,,用木塞子塞住,,小跑著到她跟前,脆生生開口道:“阿辭,,我好了,。咱們走吧,今天日落前應(yīng)該就能到昆侖山腳了,?!?p> 旁邊的小毛驢打了個響鼻,晃晃尾巴跟在她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