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老漢的煙雨樓臺
2013年7月8日,，煙臺,，晴,。
老漢扛著魚竿走在夕陽暖照的林蔭石道,，一頂破斗笠蓋住了他的樣貌，穿著涼拖的雙足平穩(wěn)地踏過一個又一個年久失修的小坑,。
他瘦瘦的上身只有一件普通的白背心,，腰間老式卡帶機放著鄧麗君的《夜來香》，與四面八方的蟬鳴和出一曲奇妙的旋律,。
不多時,，他走進一片平房，一磚一瓦都顯陳舊,，墻上涂鴉偶爾顯露出那只屬于紅色年代的遙遠印記,。
拐了兩個彎，推開半掩的院門,，老漢將魚竿靠在墻邊,，拎著只有幾條小海魚的水桶進了屋去。他又聞到蘋果干的味道,。
“老劉,！”一個矍鑠的老婦從里屋迎將出來，水藍的確良半袖襯衫搭一條灰色七分褲,，眼中盡是盈盈的笑意,。“才回來??！孩子們等你一下午了！”
“喲,！還有客人,？”
老漢正用濕毛巾揩著臉，聞言好奇地望里屋一瞧,，愣了片刻,，笑意瞬間爬滿了他臉上的每一褶皺紋。
“臭小子……”
只見里屋走出兩個青年,，當(dāng)先一人膚色黝黑腰桿筆挺,，一雙眸子澄朗如月。身后那人修長如玉,，怔怔望著老漢,，笑得喜悅而辛酸。
“老師,！”
黑面青年一聲呼喚已先濕了眼眶,，大步趕上前去，緊緊地抱住老人,，他的雙唇顫了半晌,，似有千言萬語哽咽在喉，末了,，只道出一句：“您受苦了……”
“傻孩子,。”老汗望著黑面青年,，微笑著搖搖頭,。“走,，進屋說……老張,，沏茶！”
“誒,！”老婦目送著三人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不大的客廳正中四把舊竹椅,，一張木茶案,，老少三人分次而坐。
“老師您釣魚去啦,？”長身青年好似愜意地抓起一塊蘋果干,，往嘴里放去。
“哈哈是啊，這一閑下來吶,，還真難找點事兒做嘞,！這想來想去，誒,，釣魚倒是不錯的,，跟我們做數(shù)學(xué)一樣，馳而不息,，張而有度,，煎熬，再煎熬,，鉚足力氣,，就等靈光閃現(xiàn)那一下?！崩蠞h說著眼中亮芒一閃,，撫掌而笑?！澳銈円遣患敝?，明兒跟我去體驗體驗？”
“那可求之不得呀,！”柳夏嘿嘿一笑,，飛了一眼門口的水桶?！袄蠋熥罱粘扇绾?？”
“唉，一連幾月都沒啥大魚,！也不知是我生了,，還是這海渾了。嚯,，要說當(dāng)年?。∥译S隨便便……”
“得,！得,！您老可別提當(dāng)年，我明天眼見為實,，學(xué)生面前可別丟老臉哦,。”
“臭小子,，一點沒變,，哈哈,！你們今兒啥時到的，出去逛了嗎,？”
“沒吶,，您看我倆這未經(jīng)世事的懵懂少年，人生地不熟的多怕被拐了哇,，一下火車就趕緊來拜碼頭了不是,！”
“油嘴滑舌,！就你這樣,，不去拐別人就阿彌陀佛了。給老頭說說,，這大半年都沒個信兒,，混的咋樣了？”
長身青年一臉苦瓜相,?！翱蓜e提了！轟轟烈烈捅了一屁股麻煩,，還好機智如我演技無雙,，直到前幾天才總算忽悠過去了?！?p> “哦,？細(xì)說！”老漢好奇心起,，一聲詢問盡是長者威儀,。長身青年吐了吐舌頭，只好一五一十說了,。
老者聽罷,，慨然一嘆?！澳惆∧?，太胡鬧了！今時不同往日,，你要真棋差一招,，可叫老頭子怎么撈你……”
此時老婦正好端茶而入，三個玻璃杯擺上茶案,，清香撲鼻,。
“來，嘗嘗,！我們山東的碧芽春,?！?p> 老者閉目舒舒服服地嗅了一陣，轉(zhuǎn)首對黑面青年翹了翹下巴,?！把桌ツ兀螝v得可好,？”
“?。 焙诿媲嗄暌恢毙氖轮刂氐赝鴫ι系膸追险掌?，經(jīng)老者一言才回過神來,，他把玩著手中的玻璃杯，靦腆地笑了笑,?！敖?jīng)歷了好多第一次啊……第一次流浪，第一次體驗到腳在自己身上而路,，在別人眼中,，第一次靜靜地去讀這滾滾紅塵里每一個生命的臉，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也能入睡,，第一次被打劫,、第一次若隱若現(xiàn)地看見這人世的本源，第一次懷念鈔票,，第一次不那么懷念鈔票,，第一次走進無人區(qū)、走進這大千世界的廣袤無邊,，第一次中毒,、第一次殺生、第一次懷念文明,，第一次與人萍水相逢,，第一次與萍水相逢的人說再見，第一次在異國看到跨年煙火,，第一次那么想家,，也第一次……想祝福沛澤和楚嵐……”
說罷楚嵐的名字，許炎昆出神地咧了咧嘴,，喝茶,。
老者與長身青年聞那種種眼光閃動，本似有話欲問,，聽得末句,，卻也各望一方，唏噓良久,。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長身青年雙目低垂,，說著幽幽一笑，舉著茶杯,，又側(cè)首望了望黑面青年,，繼續(xù)說道，“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p> 老者對面的墻上正是從前那幅自己與老院長王澤志院士的合影,，那玻璃鏡框上恰好映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只見那滿是皺紋的嘴角輕輕揚了揚,，那已盡昏黃的瞳中淌過大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煙云,，那被無情歲月磨得已經(jīng)干癟無澤的嘴唇緩緩地動了。他接著長身青年嘆道：“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方知浮生如夢,、功名成敗轉(zhuǎn)頭空,。”
三人相視而笑,，以茶代酒,，飲下一口悲歡。
黑面青年終于長嘆一聲,，顫聲說道：“老師,，對不起……”
“嗨！因果循環(huán)都是逃不開的命,，老頭子自己都想開了,，你還糾結(jié)啥。而且……”老者輕輕嘆了口氣,?！坝腥讼饶阏f過對不起了?！?p> “哦,？”黑面青年面露訝色，一時不得頭緒,。
“……是小魯,。”
“魯笀,？??！”黑面青年神色復(fù)雜。
“想不到吧,，這孩子……他怨你妒你,，想讓你挨些罵，把整過的發(fā)票和賬單胡攪了一通,，只是沒想到捅出這么大簍子,。”
“這他媽的王八蛋,！當(dāng)時還說一竅不通,，原原本本退給我了，原來是做了手腳……”
“回想起來,，也怪不得小魯,。”老者的嘴角隱隱閃過一縷復(fù)雜的神色,?！鞍Γf到底還是我的錯,，早早一棍子打死了,，這幾年一直沒有正眼待他，讓他不甘不服,，這孩子雖然是關(guān)系戶,，張牙舞爪的，其實本性不壞,。呵,，說實話老頭子這次能化險為夷，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個辭老還鄉(xiāng),，他也是央著家里出了全力的,。只能說，因果報應(yīng)啊,，因果報應(yīng),！”
“本性么……”許炎昆木然地咬了咬嘴唇。
“人各有造化,，或許反而是家庭和環(huán)境害了他吧,。”老者說著放下茶杯,，拍拍大腿站起身來,。“他媽的,，怎么一見面凈說這些沒趣的,！走,，跟老頭子上后坡摘倆水蜜桃去！”
沉默許久的長身青年嘿嘿一笑,，拉著黑面青年跟上老者的腳步,。“喲,，煙臺也有水蜜桃,？甜嗎？”
“嘿,！嘗嘗就知道了,。”
“這么自信吶,！莫非是您老自己種的,？”
“小子確實不笨?！?p> “喲西,，我怎么不知道老師還有這愛好？”
“久咯,！老頭子剛參加工作時候種的,，這水蜜桃啊，比你還大上兩輪呢,！”
“那，那這樹遠嗎,？我倆可是剛行完千里路呢,。”
“嗨,！年輕人,，生命在于運動！”
“老師,，要不您開個拖拉機拉我們?nèi)グ?。?p> “哈哈,，年輕人,，生命在于運動！”
人聲漸遠,，最后只剩下輕輕的風(fēng)聲,。
陳年的相框靜靜地映著人去椅空的廳堂，杯中茶水,，余溫猶存,。
六尺門外,，夕陽耀眼地晃著，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