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能飯否
丑時,,初時一刻。
同樣是十八盞長明燈亮起,,蕭凡定了定心神,,不敢浪費半分時間,抬眼就往四周望去,,眼前之景果然與第一級浮屠類同,,舍木梯外,再無其他,。
但蕭凡并未直奔通往第三級浮屠的階梯,,而是遵循之前的法門,沿著每一塊木壁搜尋敲擊過去,,看是否暗藏玄機,。
“用一刻鐘時間,將周圍檢查一遍,,如若并無異常,,我就趕緊上第三層?!?p> “唉,,方才能通過考驗,頗有巧合,,這一次,,又不知將以何待我。這十年來,,我渾渾噩噩,,堪稱不學(xué)無術(shù),文武之道,,竟無一所成,。大夢覺曉,原來我只不過是一名懦夫,。我口口聲聲想活下去找到阿娘,,事實上,我沒有一刻不是在逃避,。似此等無用之人,,有何能耐去尋阿娘,阿娘若是站在我面前,我能自豪地告訴她,,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么,?”
“你不能!”
一聲突兀的嘶吼響徹在耳邊,,令蕭凡心膽俱顫,,后背瞬時冷汗齊出。
可環(huán)顧周圍,,除了自己以外,,根本沒有第二個人。蕭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思緒卻如沖破藩籬的滔滔江水,,撲騰而起奔流不息,一波又一波,,沖擊著他的腦海,。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我如今已經(jīng)浪費了將近兩個,??v然這一次能安然過關(guān),回到南朝后我依然只懂得茍活,?;蛟S我那素未謀面的阿爺與阿爹,會給予我錦衣玉食的生活,,或許從此在旁人眼里,,我就和元禧他們一樣,是高高在上的皇宗貴胄,??蛇@又有何用呢?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挪移到了另一個籠子,,我的人生,從來都只在別人掌中,,何時能輪到自己做主,?”
蕭凡背靠在木壁之上,完全沒有發(fā)覺,,自己的面容正隨著洶涌澎湃的思潮快速老化,,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仿佛一個又一個十年,,就在永寧塔第二級浮屠的空間里,,悄然流逝。
“很快,,在阿爺阿爹的主持下,,我就如同二叔那樣,將與某位陌生姑娘成婚,?;蛟S她長得很美,當然也可能不好看,,或許她溫柔大方,,也可能驕悍難馴,無論如何,,我與她都會在旁人艷羨或譏嘲的目光共度一生。一兒半女,,茶米油鹽,,日子一去,終不再返,。當我白發(fā)蒼蒼,,再回首時,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一縷發(fā)絲輕飄飄地落在蕭凡手背上,,低眼一瞧,竟是白如初雪,。蕭凡悚然一驚,,伸手往自己頭上扯去,抓下一把,,皆為白發(fā),,雙頰傳來一陣松弛感,手臂手掌,,直至足下,,皮膚竟全數(shù)變得皺巴巴如花甲老人。蕭凡對此難以置信,,奮力想要離開靠著的木壁,,卻發(fā)現(xiàn)腿腳虛浮,竟已步履蹣跚,!
哐啷一聲,,隨后吱吱作響,木梯上,,緩緩滾落一件物什,,直到聽在蕭凡腳邊,。
蕭凡勉力彎下腰,顫巍巍地探出手去,,將這件物什提在掌中,,卻感覺重若萬鈞,簡單的一個取物動作,,好似已經(jīng)花光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氣神,。
“這是?僧人化緣用的銅缽,?”
“不,,這只不過是一個用來吃飯的碗?!?p> 依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蕭凡對此已經(jīng)麻木。如今在他腦海里,,陣陣來襲的,,唯有無邊無際的虛弱感。
“呃,,我不知道,,也不想問,你到底是誰,;但,,你給我這個碗,又是什么意思,?”
“這一次的問題同樣很簡單,,當你老去,尚能飯否,?”
“什么,?”
“老能飯否?”
“老能飯否,?”
……
封閉的寶塔內(nèi)部,,如同第一級浮屠之時,響徹著神秘人的回聲,。
這一回,,蕭凡已不再慌亂,當然,,他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慌亂,。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溜走,他的蒼老仿佛也在一分一秒加速,,望著手中這個沉甸甸的飯碗,,蕭凡真的思考起了這個似乎有些滑稽的問題,。
“假如這碗里真的有飯,我現(xiàn)在能吃得下嗎,?”
蕭凡聽說過老將廉頗的故事,,也知曉曹公“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名言,。但隱隱之中,,他感覺這并非答案:因為同樣的一句話,放在廉頗,、曹公這樣的英雄人物身上,,是贊美的標簽,但若放在自己身上,,更像是一個笑話,。
仿佛風(fēng)中殘燭,垂垂老矣的蕭凡連汗水都擠不出了,。這時候,,他卻不知為何想到了一件特別有趣的事兒——如果此刻他站在老林面前,是不是就可以摸摸對方的頭發(fā),,然后老氣橫秋地稱呼一句“小林”?
一聲如公鴨嗓子一般難聽的“哈哈”響起,,蕭凡的腦海中打開了一道閘門,,茶寮中那位樂天隨性的老者,如果是他來回答這個問題,,那么答案一定是——
“老能飯否,,干卿何事?老朽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若以‘能飯’來證明自己未老,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林”此語一出,,蒼老無力的虛弱感如退潮一般,轉(zhuǎn)眼消失殆盡,。
蕭凡一躍而至木梯之上,,邁著步子走向第三層,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衣物,,從來不曾被冷汗浸濕,而如雪白發(fā),,更是虛無縹緲,。
“這幻覺,,著實逼真。無論是真是假,,我只想說一句,,年輕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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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真好??!”
古色古香的寢宮之內(nèi),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身披布袍,,精神矍鑠,慈眉善目微蹙之間,,正直直盯著臥榻前方案幾上,,擺著的一小碗莼菜羹,口中發(fā)出了滿是滄桑的感慨,。
此人,,正是近數(shù)十年來,九州大陸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南朝梁國開國皇帝,,蕭寅!
在華夏歷史上,,曾有過許多開國皇帝,。總體而言,,能夠奠定一個國家或者一個王朝不世基業(yè)的,,都可謂是牛人。
而蕭寅,,更是牛人中的牛人,。
論武功,蕭寅建立梁國后,,一掃自宋國后期以來,,北馬壓倒南風(fēng)的頹勢,將才韋叡,、曹景綜等人,,皆有大勝魏軍的驕人戰(zhàn)績。甚至朱榮的崛起,,固然其本身軍事能力出眾,,但魏國因戰(zhàn)略重心放在防備梁國,而導(dǎo)致無力應(yīng)對六鎮(zhèn)起義,,客觀上也為朱榮創(chuàng)造了天賜良機,。
文治方面,,蕭寅在位三十余年間,開荒拓土,,銳意經(jīng)營,,創(chuàng)造了南朝經(jīng)濟文化最繁榮的時代,號稱“天監(jiān)之治”,,更推動九州經(jīng)濟重心加速南移,。
在個人能力上,蕭寅被公認為“文武冠冕”,,修為已達九品天階,,名列天下最頂尖的高手,足以和三教九勢領(lǐng)袖分庭抗禮,。在他年輕時,,就已經(jīng)是南方最負盛名的八大文豪之首,無論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佛學(xué)、書法,、繪畫,、詩歌、樂器,、棋弈等等,,蕭寅每一項都做到了極致,堪稱造詣非凡,。
蕭寅長年布衣素食,,五十歲后就不近女色,道德修養(yǎng)與毅力皆無可指摘。他至今共有八子五女,,每一人都有杰出才華,,長子蕭桐更是驚才絕艷,不在乃父之下,,故培養(yǎng)兒孫亦成績斐然。
可以說,除了統(tǒng)一九州的大業(yè)尚未成功之外,,蕭寅已可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完人”。
然而,,就是這樣的完人,,他也有著自己的煩惱,其中最大的一項,,就是盛年不重來,。
人生七十古來稀,,蕭寅心中非常清楚,“吾皇萬歲”不過是一句聽起來很美的口號,。古今帝皇能活百歲者,,除了傳說級別的人物,基本上沒有,。他的輝煌一生,,已不可逆轉(zhuǎn)地進入了倒計時。
而越是如此,,蕭寅在意的東西就越多,。譬如親情,譬如健康,,譬如權(quán)力,,譬如自己最看重的名聲。
正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篤信佛教的蕭寅慈悲為懷,被譽為“佛心天子”,,乃三教九流之士共同推崇的典范,。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一生是完美的,,那么愈是接近暮年,,他就愈發(fā)珍惜這個“完美”,不允許自己在名聲上有絲毫瑕疵,。
而此刻,,蕭寅痛惜的事情有兩件:第一,是次子蕭棕投敵叛變,,成為梁國皇室恥辱,;第二,就是自己居然已經(jīng)老到,,連“消滅”一小碗最愛的莼菜羹,,都顯得那么困難。
“老人食飯,,不在飯,,而在食。如果是十年前,,朕一口氣可以吃掉至少二十碗這樣的莼菜羹,,但如今朕卻連一碗都吃不下。這就是老的代價,這就是年輕真好,?!?p> 修容阮氏低眉順目,捧起瓷碗,,勸慰道:“陛下氣度,,舉世罕有,如今依然春秋鼎盛,,偶爾胃口不佳,,恐節(jié)氣侵擾,又何須傷神呢,?”
蕭寅搖搖頭道:“都說虎老威猶在,,但很多事,隨著年紀大了,,就不想去管,。據(jù)說太子近來身體違和,太醫(yī)看了怎么說,?”
阮氏輕聲說道:“太醫(yī)回稟,,桐兒乃思慮過度所致,靜養(yǎng)即可,?!?p> 蕭寅默然一陣,淡淡道:“或許朕待他太過苛刻,?!?p> 阮氏蹙著眉道:“普天之下,父母之心,,更無陛下此等憐愛兒孫之人,。貴嬪姐姐過世,桐兒向來至孝至誠,,追思母親乃常情也,。只恨那無良道士妖言惑眾,桐兒當屬無心之失,,父子之間,,切莫因此隔閡,,方為正理,。”
蕭寅嘆道:“厭禱之事,,朕可謂深惡痛絕,。然太子好文,一向也與道家無涉,說到底,,還是因為那妖女……罷了罷了,,畢竟他的長子,也是朕的長孫,。只是,,棕兒啊,為何你要傷朕之心至此,?”
言及蕭棕,,阮氏亦是神色戚戚,因為自從蕭棕投敵之后,,她在宮中的好姐妹,,也就是蕭棕的生母吳淑媛,就已被廢為庶人并遷居冷宮,。盡管在貴嬪丁氏(蕭桐生母,、年初亡故)以及自己的努力下,蕭寅赦免了吳淑媛,,但旋即卻中毒而死,,成為一樁懸案。
“朕不知派了多少人送信給他,,捎去了他小時候穿過的衣物,,善待他留在康城妻妾眷屬,并許他回國后一切如故,??伤谷缓揠拗辽睿粸樗鶆?,甚至連一封回信都不肯寫,。朕實在愧為人君,愧為人父??!”
言畢,神情激動的蕭寅從阮氏手中奪過那碗莼菜羹,,就想用力擲于地,,卻又想起糟蹋糧食乃自己嚴令禁止之事,只好郁郁寡歡地放下手,,想要將碗放回案幾之上,。
就在此時,寢宮外卻傳來了太監(jiān)徐福倉惶的聲調(diào),。
“啟稟陛下,,神飛衛(wèi)千里加急,,豫王殿下,他,、他……”
蕭寅眼神一凜,,再不見絲毫老態(tài),身形挪動之間,,很快就推門而出,,緊盯著匍匐于地猶自顫抖的徐福。
“棕兒怎么了,?速速道來,!”
徐福磕著頭,,顫聲道:“神飛衛(wèi)回報,,豫王殿下,已于前日深夜,,遭到滿門屠殺,,連首級都、都,、都不翼而飛了,!”
“什么?,!”
縱使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蕭寅,,乍聞此語,如雷霆霹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手中瓷碗,轟然落地,,如一顆破碎的心,。
阮氏急急前來攙扶之時,赫然發(fā)現(xiàn)蕭寅轉(zhuǎn)瞬之間,,竟似又老去十數(shù)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