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步入亂葬崗的活人都會沾上死人的怨氣,,自此厄運連連,,所以寸草不生的荒郊中,也就只有月兒和時予形影相吊,。月兒的碎步子邁得湍急,就連高了她一截的陸時予要和她并肩,,也有些吃力,。離七零八落的墳頭還余七八步的時候,她甚至腳下如風(fēng)地飛馳而去,,當(dāng)即撲棱倒地,,雙手開始扒土,口中依然顛來倒去地念著,,“芽兒,,芽兒,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會死的,。”
陸時予不忍心看她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強力制止了她的動作,,叫她直面著他的眼睛,“月兒,月兒你看著我,,你這樣沒用的,。亂葬崗那么大,你總不能把所有新埋的墳都扒出來看看吧,?月兒你冷靜一點,。”
“那我能怎么辦,?你告訴我我能怎么辦,,我不可能丟下芽兒不管的,不可能,!”嘶吼的聲音從月兒空洞的軀殼中冒出,,又漸漸偃旗息鼓,變成低低的嗚咽,,“媽媽臨死前交代過我,,要好好照顧妹妹,要和她同進(jìn)同退,,可是現(xiàn)在,,你看看,我把妹妹照顧成什么樣了,?”
時予幾欲想把她攬入懷中,,有個溫暖的胸膛靠上一靠,她大概也能好受一些吧,?可猶豫再三,,他還是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喪親的噬骨之痛他不是不知道,,再安慰的話也是多余,,她必須學(xué)會接受,而不是變相逃避,。
“月兒,你聽我說,,你如果相信我,,我們就先回去,我去給你打探消息,,我去找到那些負(fù)責(zé)斂尸的人,,問問他們,把那個十二三歲的姑娘葬哪兒了,,好不好,?”
月兒囫圇點頭,呆滯的眼神中透不出半分波瀾。眼下,,這是唯一的辦法,。被時予半虛半實地護(hù)著走出了幾步,月兒忽然又停了下來,,雙目下垂,,直勾勾地盯著某處,像是被什么攝去了魂魄,,時予也察覺到了,,問,“月兒,,怎么了,?”
月兒卻不回答,但且趔趄著朝前移步,,勾腰從半掩的土中拔出了一只繡花鞋,。這是一只簡單縫制的軟布鞋,用的是景泰藍(lán),,鞋面上也沒有過多的裝飾,,只從前趾的破洞上可以看出半舊不新的成色。但月兒卻視若珍寶般捂在胸前,,還有大滴大滴的淚水下落,,浸透了幫面,“這是芽兒的鞋子,,是娘親手給她做的,,不會錯,我不會認(rèn)錯的,?!?p> 陸時予顯然也怔愣了,一時啞然無言,。但見月兒又蹲下,,默默地開始掘土。與此前的慌亂不同的是,,她已經(jīng)從最初的不可置信變成了心無旁騖,,只一味執(zhí)念地要把新墳掘開,帶妹妹離開這個地獄般的鬼地方,。
“你們在干什么,?”身后忽有一聲呵斥,惹得陸時予回首探看,。三五個年過半百的斂尸人抬著幾具新尸搖搖晃晃地止步看著他們兩,。打頭的名喚鬼叔,身形佝僂,瘦骨嶙峋,,因為常年出入亂葬崗,,所以鎮(zhèn)上人人避而遠(yuǎn)之,他也獨來獨往慣了,,遇人說話自然而然也嗓音高八度,,叫人有些懼怕。
陸時予不知何時壯了膽子,,徑直朝鬼叔走去,,瘦削的體格擋在三五成人前,有些以卵擊石的意味,,“鬼叔,,我知道這一片是您說了算,可是我的朋友要把她的妹妹帶走,,另尋別處安葬,,這件事,您可別管,?!?p> 鬼叔放下肩上的尸首歇了歇腳,拿出卷煙點上,,猛地吸了一口,,又回身遞給幾個老哥們輪流享用,才從鼻子里輕輕“嗤”了一聲,,道,,“她愛上哪葬就上哪葬去,我管不著,。不過,,可別怪叔我沒提醒過你,這個姑娘被炮彈擊中,,臉上身上的肉都糊了,,這種人葬了也就葬了,要是再挖出來不吉利,,會影響她下輩子投胎做人的,。”
月兒不斷深掘的手抖了抖,,直立起了身子,“你說什么,?你說她是被炮彈擊中的,?”方才吳大爺分明說的是流彈,莫非他們所見并非芽兒?揣著最后一線希望,,月兒開口問道,,“你們有親眼看見嗎?這里埋著的女孩到底是怎么死的,?”
鬼叔后側(cè)的男子悠悠吐了口煙,,慢條斯理地答道,“聽說北面的村子里來了流匪,,這些人都是逃難來的,,剛走到鎮(zhèn)口就遇上了縣長剿匪,兩頭開打,,他們夾在中間,,死傷了一大片。這個女孩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穿的是紅衣,,看著顯眼,一開始也是中了流彈,,馬上就倒下了,,后面又被土匪投的炮彈炸了,連個全尸都沒有,,說起來也是慘,。”
月兒心下嗚呼,,耳內(nèi)也是嗡嗡作響,,全然聽不見旁人的聲音,只獨自低聲哭泣,,仿若與世隔絕一般,。
月兒到底還是沒再挪動芽兒的新墳,卻是為她補上了墓碑,,墓紙,,又燒了一捆冥幣,連近旁無名的墳頭也置上了新酒暖茶,,口中絮絮叮囑著,,“芽兒有些皮,你們成了鄰居以后,,能不能多忍讓她一些,,好酒好茶我都給你們滿上,她年紀(jì)小,,雖然有時候嘴硬,,但是心腸是軟的,。就算心里害怕,也會假裝不怕的樣子,,麻煩你們多替我照顧她......”
守在一旁的陸時予焦急地看了看天色,,魚肚翻白,暖日昏昏西落,,寂寥無聲的荒崗又時不時回蕩著烏鴉的哀鳴,。他悄悄戳了戳月兒,提醒她道,,“馬上就要天黑了,,快走吧,這里太偏僻了,,你難道不害怕嗎,?”
月兒側(cè)眸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回道,,“你走吧,,我想多陪陪芽兒?!?p> “你不會是想在這兒過夜吧,?”陸時予邊輕撫著根根倒立的寒毛,邊四下探看,,“你瘋了嗎,?據(jù)說這里到了晚上可是有鬼怪出沒的,你別傻了好不好,,快和我回去,。”
“你怕的話就走吧,,反正我不走,。”
時予拗不過她,,試探性地朝外走出一大步,,道,“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月兒卻是無動于衷,,甚至沒有朝他投去一瞥。時予也就賭氣不再搭理她,,雖然一步一回首,,但卻漸漸消失在斑駁的黃泥路盡頭。
囫圇填了肚子,,時予百無聊賴地叼著秸稈,,躺在枯草褥上,,睜眼閉眼都是月兒被冤魂纏繞的恐怖畫面,。他只好翻身坐起,,摸黑去了父親的墳前,一口一個嘆息,,眉毛也緊蹙著,,說,“爹,,你說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把月兒一個人留在亂葬崗,不管怎么說,,她也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朋友,。我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
月黑微涼,,疾風(fēng)把婆娑的樹影搖晃得顫顫巍巍,。時予無端端被自己的影子嚇了一跳,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就朝外奔去,,一氣呵成地跑到了亂葬崗路口,步子才算松緩了下來,,也不知是被涼風(fēng)撩撥得寒意四起還是內(nèi)心憂懼無狀,,他的雙腿哆嗦著,連步子也移得小而慢,,甚至弓了腰,,只小小聲聲地喚道,“月兒,,月兒,,你在哪啊,?別鬧了,,快點離開這里吧?!?p> 禿頭的山崗卻沒有任何回音,。時予壯了壯膽子,一鼓作氣地朝里跑去,,腳下叫騰騰蔓蔓絆了個正著,,仰面摔得他呲牙咧嘴,也嚇得他緊緊閉上了雙眼,,“鬼神莫怪,,鬼神莫怪......”
“喂,,你到底在干嘛?”
耳熟能詳?shù)穆曇魰簳r驅(qū)散了時予內(nèi)心的恐懼,,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自己光輝的形象在一個弱女子面前崩塌了,這讓他以后和月兒打起交道來,,還怎么樹立威信,?唯一能力挽狂瀾的方式是,硬撐,。時予忽地睜開了眼,,雙手卻依舊合十,嘴上的喃喃也沒有停歇,,只待須臾之后,,才轉(zhuǎn)向了月兒,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道,,“你是外鄉(xiāng)人不知道,,我們來這鬼神出沒的地方,必須要先叩拜鬼神,,不然要被冤魂纏身的,,你就不用拜了,剛剛我已經(jīng)替你拜過了,,不用謝我,。”
月兒撲哧一笑,,拉了他起身,,見他有意收拾出一副抬頭挺胸,器宇軒昂的樣子,,竟掩蓋了些許之前的悲傷,,也打算離開這個荒無人煙的鬼地方。
“我們走吧,,我想回去了,。”
時予自然拍手稱快,,雖然內(nèi)心急切,,表面上又是安定自若的,只等月兒先行了一小步,,自己才寸步不離地緊跟著,。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月兒先發(fā)問。
時予搔了搔頭,,“我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爸沒媽沒親人,,能有什么打算?!?p> 月兒垂下了頭,,深深吸氣,緩緩?fù)录{,,“我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如果我打算去廣州投奔一個恩人,,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時予有些受寵若驚,他沒有想到月兒竟然念著他,。他原本也籌謀著向她開口,,問問她是不是介意多一個朋友相濡以沫,只要她宋月兒一個點頭,,就算刀山火海,,他也義不容辭地奉陪到底。沒想到問話還沒開口,,卻鬼使神差地化主動為被動了,。他私心醞釀著一個男人最后一點矜持,才沒有把“我愿意”脫口而出,,只是含糊地點了點頭,,問道,“你剛剛說他是恩人,,是個什么人?。俊?p> 提到他,,月兒竟然一掃之前的陰霾面色,,口吻也輕快起來,“他叫杜若愚,,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在面館救了我,我恐怕早就被壞人賣了,?!?p> 陸時予撇了撇嘴,幻想著月兒口中的杜若愚,,怏怏又問,,“他幫你把壞人趕跑了,?”
“不是,他花錢替我贖了身,,我本來是要給他當(dāng)丫鬟的,,可是他不愿意,還說什么人人平等之類的話,,反正我不是很懂,。但是現(xiàn)在芽兒也已經(jīng)安葬了,我也應(yīng)該去找他,,然后伺候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為止?!?p> 陸時予不以為然地悄悄“哼”了一聲,,方才還以為杜若愚是什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漢,還暗暗傷感了幾秒,。依月兒的描述,,卻不過是個財大氣粗的花花少爺罷了,這種人他見得多了,,上街撒錢是他們的玩樂方式之一,,說好聽點是救人于危難,說難聽了,,也只是圖個樂呵而已,。
陸時予當(dāng)即恢復(fù)了自信,聲音也不自知地高了幾度,,“他都說了不需要你給他當(dāng)丫鬟,,你還去找他干什么?!?p> 月兒朝他翻了個白眼,,有意快走了幾步,把時予甩在后面,,“你不去算了,,反正我一定要去找他?!?p> “誰說不去了,,你去哪我就去哪??墒悄阋矝]把話說清楚啊,,那個杜若愚在哪啊?”
“廣州”
“啊,,太遠(yuǎn)了吧,,我們怎么去?”
“傻啊,,當(dāng)然是坐火車?yán)?。?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