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天牢里回憶了他荒唐的半生,,眼下的現(xiàn)實是他仍未能報仇。
未能報仇,反被捕,。
被捕雖然也在他的原籌算內(nèi),可他心甘情愿為了姑娘去死。
報仇一事終能解決,他無顏面對姑娘,,無顏再活著。
不知鐵騎大將軍如何了,?
沈復良逼宮后必然急著登基,,大將軍只要和之前運籌的一般,這天下就該平定了,。
可是陳家,,夫子和姑娘……
昏暗的天牢里,,顧漣從懷中取出青簪,放在地上,。
虔誠地三叩頭,。
他一直都知道,是他,,是他自己啊。
顧漣磕得極為用力,,三叩頭后,,地上已有了斑駁的血跡。
這一切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姑娘賜他了名字,,夫子給了他新的人生,他卻轉(zhuǎn)頭效忠敵人,,害死了姑娘,。
他愚蠢而不自知,享受了十二年的榮華富貴,,一個虛假的敬安王,,至今沒能報仇雪恨。
顧漣只覺胸悶氣短,,心痛難耐,。
他恨不得馬上了結(jié)自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死了,,待他好的,,他待好的,全都沒了生息,。
茍活于世,,又有何意義?
復仇,,復仇,!
之后呢?姑娘能活過來嗎,?
復仇,,天下還會太平嗎?
復仇了,,還會有更多的顧漣遇見酈姑娘嗎,?
他茫然不知所措,復仇極易,,可就算殺光了所有人,,也回不到過去了啊,。
他不是想要放棄復仇,只是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顧漣的傷口還未包扎,,他已數(shù)日未曾進食。
他的嘴唇干裂,,傷口流膿,,臉上身上都是血漬。
他蜷縮起高大的身軀,,像一只狗趴在角落,。
像多年前那個被厭憎的乞丐,臟惡,,丑陋……
他眼前發(fā)黑,,恍惚間,仿佛看見酈姑娘從牢房外面走來,。
她模糊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
他許久許久,不曾見過她了,。
酈昭一襲嫁衣鮮紅如血,,鳳冠霞帔似天后,尊貴無雙,,儀容端莊,。
她的聲音冷清,她的裙擺如霞云,。
“顧漣,,我來了。你為我報仇了么,?”
酈昭徑直走來,,眸光殷切。
顧漣搖晃著站起來,,滿身狼狽,,囚衣上浸了血。
“我…我……”聲音沙啞,,顧漣十分內(nèi)疚,,只羞愧得低下頭。
酈昭便不再看他,,繞過他,,她抬頭看縫隙中那一點點的光亮。
她的嫁衣上繡著九尾金鳳,,振翅欲飛,,紅裙迤地,。
金鳳,正紅,,她本該享盡雍容華貴,,而不是,而不是連外室都不如……
顧漣迷迷糊糊的想,。
“可笑么,?”
兩行血淚從她雪白的脖頸蜿蜒而下,驚心怵目,。
顧漣聽見她的聲音,,不禁屈膝而跪。
哪怕因傷無法站立,,他也實在沒臉站著,。
“顧漣,,我死得好冤,,我死得好冤吶!”酈昭突然怒吼,,聲聲泣血,,凄厲無比。
“庶母害死了我的娘親,,庶妹害死了我的孩兒,,太子害死了我!父親要我死,,文帝要我死,,就連你,顧漣,,你也要我死,!”
顧漣渾身顫抖,張嘴想說話,,卻不知還能說些什么,,啞然失聲。
“這天下都要我死,!顧漣,,我是不是很可憐?”
酈昭終于又看向顧漣,。
顧漣張了張嘴,,姑娘曾經(jīng)說,憐字不好,,于是為他改成了漣,?!安弧?p> “顧漣,我要你為我娘親報仇,,為陳氏一族平反,,為我平冤昭雪。顧漣,,你都做到了嗎,?”
酈昭一字一句,說得極為平緩,。
對顧漣來說,,卻是字字誅心。
他想到自己空為敬安王十幾年,,竟一件也沒有做到,。
酈婉秋不僅活著,還兒女雙全,,姨娘健在,,與沈復良恩恩愛愛,琴瑟和鳴,,頗為幸福,。
他們甚至還登上了帝后之位。
顧漣想到陳夫子,,想到兩位公子,,想到眾多同窗。
敬安王這十幾年,,為百姓做了許多事,,為他們,卻一點也沒顧上,。
酈昭笑了,,凄冷陰寒。
“說什么忠我,,說什么敬我,,說什么愛我!”
顧漣止不住地顫抖,,抬頭看向她,。
“我……姑娘,我,,我已經(jīng)殺了太子了,。若不是沈復良找到了您的安身之處,今日我就能一舉拿下所有叛賊。除了文帝的禁衛(wèi)軍和暗衛(wèi),,城外還埋伏著鐵騎大將軍的二十萬精兵,。朝中數(shù)人皆是我的耳目。姑娘,,我今日就能為你報仇雪恨的,,只是…我…”
“怎么?你也貪戀那個位置么,?”
顧漣慌忙搖頭,,酈昭止了他的話,移步間環(huán)佩脆響,,她彎腰拾起那支青簪,。
“在這兒呢,讓我好找,?!?p> “顧漣,我沒有時間了,,我等不了,,也等不到了?!?p> 酈昭細細摩挲青簪,,露出淺淺的溫柔地笑,。
顧漣許久沒有看到姑娘這樣笑了,。
自從她的娘親死后,她許久不曾這樣溫柔地笑過了,。
酈昭將青簪挽進云鬢,,“我知你部署了一切,我亦知你心善,,謀劃許久才開始動作,,更知你覺得活著毫無生趣,愿以死謝罪,?!?p> 顧漣茫然地看著她,他匍匐在她的腳邊,,祈求她的憐憫,。
“可我等不到了,再也等不到了……”
“我想去找外祖父,,找娘親,,還有兩位哥哥……”
“顧漣,我要走了?!?p> 顧漣慌忙握住酈昭的裙角,,握住卻是滿手粘稠腥臭的血。
“姑娘,!您沒有死,,沒有死,對嗎,?顧漣馬上就出去殺了沈復良,,馬上殺了酈婉秋!姑娘,,再等等,,顧漣無能,您告訴我,,您…”沒有死,,對么?
酈昭拂開他的手,,微微一笑,。一如當年般,溫婉秀麗,。
“我字昭雪,,我兒平淵。我把他托付與你,。顧漣,,我只一句,好好活著,?!?p> 顧漣驚愕地看著她,耳邊忽然回想起那時姑娘剛喪母之時,,為他取名說的一句話:“罷了,,一個乞兒,能助我什么,?”
我……讓姑娘失望了……
我兩難取舍,,自私自利,我……讓姑娘失望了……
酈昭的身形慢慢淡去,,她大笑著轉(zhuǎn)身離開了天牢,,逆光而行。
風揚起她的裙擺,,金光乍現(xiàn),,仿若乘鳳歸去,。
好好活著?不報仇了嗎,?
他那么無用,,姑娘不怨他嗎?
“姑娘,!您去哪,?”
酈昭再也沒聽見他的話,哼著輕快的童謠,,風吹散她的低語:“娘親,,昭兒來尋你了。來世昭兒還做您的女兒……”
顧漣想去追,,卻一頭撞在鐵柵上,,他抬頭一看,哪有什么祥云,,哪有什么姑娘,。
他神情恍惚。
可他不覺得這是一場夢,。
他腳踩硬物,,移開一看,竟是那支青簪,。
他小心翼翼撿起來,,那白玉花瓣又掉了一片,再不能修好了,。
他心中悲愴萬分,,痛苦難耐。
那青簪四周籠罩著一層黑色的霧氣,,聊聊繞繞,。
他渾渾噩噩跟著簪里飄出來的一團小兒形狀的黑影走,。
他的腦袋像一團漿糊,,那是姑娘的孩子么?
走至玉華宮,,黑影便不見了,。
顧漣推門而入,只見滿地尸骸,,珠花玉石散落一地,,玉貴妃正吊在懸梁上,舌伸出,,氣息已絕,。
昔日嬌艷的大宮女伏倒在桌,胸上一個豁口,血跡干涸,。
顧漣直往里走,,這殘尸冤魂,比不得姑娘半分凄慘,。
直到看見里間那小小的身影,,還有微弱的氣息。
那是十三皇子,,沈淵,。
沈淵?
顧漣的腦袋忽然刺痛,。
沈淵,?沈淵,沈淵……
“我字昭雪,,吾兒平淵……”
顧漣錯愕地看著那孩子,,他的眉眼同玉貴妃十分相似。
他小心翼翼問道:“平淵,?”
那孩子抬起頭來,,冷漠的小臉竟和酈姑娘的臉重合起來。
那孩子淡淡道:“是我,?!?p> 沈淵,她的孩子,。
顧漣的頭像是要炸裂開來,。
沈淵,她和太子的孩子,。
她會怨他嗎,?
她把她的孩子,托付給他了嗎,?
她會討厭這個孩子嗎,?
沈淵……
顧漣頭痛欲裂的時候,小小的沈淵卻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是娘親的人,?!?p> 顧漣忍不住看向他,他和姑娘多像??!
那孩子在說到娘親時,也有明顯的哽咽,。
沈淵低聲說:“助我,?!?p> “好?!?p> 顧漣跪在他面前,,將青簪舉過頭頂。
“罪人顧漣,,愿助小公子,,登基為皇?!?p> 顧漣抱起沈淵,,一步步走向金鑾殿。
不知何時皇宮充斥著另一方人馬,,那不是顧漣的人,。
他懷里的沈淵打了個手勢,一口稚嫩的嗓音道:“退下,?!?p> 那方人馬于是恭送他們。
皇宮早又變了個模樣,,顧漣看著懷里的稚子,,忽然明白了姑娘的用意。
果然……她失望了……
顧漣冷冷盯著龍椅上的沈復良,,若不是他以陳家遺孤要挾,,以天下百姓為棋,姑娘,,又怎會對他失望,!
那身著龍袍的沈復良,惡狠狠盯著他:“以命為謀,,顧漣,,你好算計!”
顧漣嗤笑道:“三殿下,,請,。”
他懷里的沈淵同樣冷冷盯著沈復良,。
沈復良眼眶充血,,他看見沈淵,終于明白了顧漣的后手:“好算計,!好算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把那所謂的兵符用力砸碎:“讓玉貴妃對我使用美人計,,被迫獻上兵符,哈哈哈哈,,假兵符,!”
小小的沈淵皺眉,他一抬手,,瞬間許多暗衛(wèi)涌入,。
沈復良的人手早在先前逼宮便已折損大半,如今兵符是假,,他已然是喪家之犬,。
他是真正的瘋了。
他嘶吼著:“朕乃真龍?zhí)熳?!你們誰敢動我,!殺!殺,!殺,!愛妃快跑!你是誰,!”
顧漣漠然地看著他,,心里清楚,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救駕的大將軍終于接到了暗號,,破城而入,殺氣騰涌,。
人心惶惶,,百姓如驚弓之鳥,四處逃竄,。
大趙一百三十四年,,三皇子謀反失敗,全府處以極刑,。
那天觀刑的人很多,。
他們往臺上扔爛菜葉,扔臭雞蛋,。
比沈淵大許多的沈坤嚇得哇哇大哭:“爹,,娘,阿坤怕,!你們這些奴才,!快放開本太子!”
酈婉秋柔柔弱弱哭著,,她忽而怒視沈復良:“都是你,!若不是你逼宮,,我們一家人又至于此,我的阿坤他還那么??!”
沈復良還在做著他的天子夢,瘋瘋癲癲道:“皇后,,你怎么在這里?朕今天還沒上早朝……?。♂B相那老東西,!”
而酈相,,已經(jīng)被斬首了,。
酈婉秋驚恐地看著她爹的頭顱,哭的涕泗橫流:“不,,我不要死,!我是皇后,!你們誰敢動我!我是酈家嫡女,!我才是酈家嫡女啊,!”
儈子手灌了一大口酒,,噴在刀上,毫不留情地斬下去,!
那天的血流滿了午門,。
不久,文帝薧,十三皇子即位,。
幼帝登基后,,以雷霆手段震懾了所有朝臣,。
他先改大趙年號為黎,,又為前朝鴻儒平冤昭雪,,使世人皆知陳家滿門蒙受的冤屈,。
幼帝年幼,,朝臣暗中揣測幼帝是否為敬安王扶植的傀儡,。
敬安王自宮變后,便很少出現(xiàn)在朝中,。
是否在宮變中傷及根本,,命不久矣,?
抑或為新帝忌憚,,囚禁宮中?
無人知曉,。
金碧輝煌的大殿中,,新帝跪在地上,,他跪的是一塊無名碑,。
“母親和外祖母,,她們在那邊……”
“那兒自由,她們葬在一處,,合了你母親的愿?!?p> 幼子于是放棄了遷墳的打算,。
皇陵再好,也不是娘親想要的,。
顧漣隱匿在黑暗中,,“成庸,,你的母親不會喜歡這個廟號的,。”
新帝稚嫩的臉上掛著與他年歲極不相符的笑:“我字平淵,,吾母昭雪?!?p> “謝謝你…”那孩子忽然輕輕說,。
“無需言謝?,F(xiàn)在,,你是大趙的帝王,。再沒有平冤昭雪,,你只需要好好活著,,好好作為一個君王…”
他像是交代后事一樣。
“我走了,?!?p> 顧漣拾起供桌上的青簪,轉(zhuǎn)身毫不留戀的離去,。
你們都離開了,我也完成了你們的囑托,,我也要去追尋屬于我的那份自由歡樂了,。
我要作為陳家的后生,作為那個志向高遠的小乞兒,,好好活著。
沈淵沉默地看著顧漣離開的背影,。
活著么……
娘親,,什么才是我能追尋的快樂,?
他沉默地看著那塊無名碑,。
一陣輕風拂過,沈淵垂眸,,看見無名碑上落著不知從哪兒吹來的梨花。
他看向殿外,,顧漣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橙黃的日光斜斜地照過來,。
起風了,。
那朵梨花被越吹越遠,,越吹越遠……
短短一年發(fā)生如此多大事,。
婦人拍了拍胸口,又和嫂子們嘮嗑:“那日的小郎君記得么,?竟是三皇子的人,!”
又一婦人和道:“那酈長姑娘也是可憐人,。”
“聽我那堂妹說新帝在宮中蓋了小廟,,里面供奉著無名碑,?!?p> “難道是敬安王?他不是失蹤了嗎,?其實是救新帝重傷難愈,,死了?”
“我就說玉貴妃是狐精嘛,!禍得天下大亂?!?p> “慎言!玉貴妃可是新帝的生母,!”
“呀,!”婦人短促地叫了一聲。
“你這女人怎么又在此處偷懶,!”
男人尋來,,在嫂嫂們的笑聲中拉著婦人回家去過日子了,。
可見這些達官貴人窮極一生,,也享受不了如此清淡的快樂。
當他們?yōu)樽约焊髯员甲邥r,,誰不是那伏低做小的乞兒,,誰又是那高高在上的貴女呢,?
————正文完————
酈女·惘
朝為青絲暮枯骨,,
問君何以誅無辜。
荒野芨芨有孤塚,,
一捧不知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