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是一座很安靜的城,,在夜將盡黎明將出之時,,它像個溫柔的熟睡的孩童。
這座城里某個臨水的角落矗立著一座小樓,,青色泛灰的瓦片,、褪去朱色的木欄使這座樓顯得有些陳舊,卻與周圍的一切恰到好處的契合,。
小樓二樓的第一間房里,,開著一扇窗,窗外的清冷與濕潤隨著漸漸到來的晨曦緩緩涌進來,。
窗邊坐著一個人,,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時,恰落在這個人的臉上,,英俊中獨有一股瀟灑之氣,,只是此時因為沉思又多許多沉穩(wěn)。
秀才坐在窗邊已經(jīng)坐了很久,,從昨天晚上回來開始他便一直坐在窗邊,,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坐了這么久,。
自從昨天晚上見到阿瑞,秀才心中便多出幾分失落,。他在窗邊枯坐幾個時辰,,當這一縷陽光灑下來時,他的心中浮現(xiàn)出一張笑臉,,他終于想明白了這份失落從何而來,。
從那日三十里鋪遇見阿瑞開始,短短的時日,,他的心已經(jīng)系在小姑娘身上了,。
所以前日看到小姑娘留的紙條,才會仍舊不放心,,一路急趕至蘇州,;所以,在看到她安然無恙之時,,才會猛松一口氣,。
秀才搖搖頭,臉上第一次露出幾分苦笑的意思,。
并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小姑娘,,而是,發(fā)現(xiàn)小姑娘已經(jīng)喜歡別人,。
相以,,如人中之龍。
雖然在阿瑞身旁時,,那個人眉目間的冷峻肅然全部掩去,,但是秀才仍能感受到回蕩在那個人身上的霸氣與傲然。不只是在江湖中沉淀出來的霸氣,,也不只是在富貴高位養(yǎng)出來的傲然,。
這個讓他看不透的人,在阿瑞遇險之時及時出手相救,。而阿瑞看著這個人時眼中流轉(zhuǎn)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光彩,,或許她也像他一樣已經(jīng)心有歸屬。
想明白之后,,失落只是更加濃重,。
秀才起身,將手中握著的折扇放到桌上,。他雖想明白了,,他雖覺得失落,可是他卻不是個哀嘆之人,。
不管阿瑞心意如何,,秀才自己的心意不會變,,所以縱使阿瑞不喜歡他,他仍然可以喜歡著阿瑞,。
秀才仍然是秀才,。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突的身形一動從窗口飛身而下,。清晨的河道上晨霧正被朝陽蒸騰,,秀才的身影飛快的穿梭在岸邊的房屋之間,霧氣被攪的蕩開一瞬之后又恢復了緩慢流動的姿態(tài),。
蘇州城籠罩著與往日不一樣的氣氛,,大運河兩旁早早的便列滿了人,他們并不只是商販或者船夫,,而是城中各行各業(yè)的百姓,。
今日是圣駕南游入蘇州城之日,,百姓們都想瞻仰天顏,。
在一處河岸邊,矗立著幾座涼亭,,亭子都建的十分精致,,因為是為接駕之用。
在這幾座亭前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他身著官袍,,頭戴烏紗,臉上堆滿笑意,。
蘇州知府楊遠志,,他笑是因為他心中滿意,他滿意是因為看到了兩岸擠滿的百姓,。能夠看著百姓便心生滿意的官員是這世上少有的,,試問這個朝廷上的官員哪個不是為了名利而來,誰不是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如花似玉的美姬,、顯赫的官職才會滿意的?
楊志遠心中想著當今朝廷的亂況不禁十分悲憤,,但是悲憤之余因為想到自己乃是一介清官便又十分高興,。
這一高興一滿意他不禁便撫了撫頜下的長須,他頜下這一副長須使他果真看起來多了幾分清廉的意思,。
在滿意之余,,楊志遠想到今上看到他治理的地方百姓安居樂業(yè),定然會龍顏大悅,。若是圣上天顏大悅,,那他這蘇州知府的肥差又可以多做幾年了,。想著自己能夠一直享受這蘇州的柔麗水鄉(xiāng),他臉上便又露出和藹親民的笑容,。
楊志遠將河岸的情況仔仔細細審視一番之后,,邁著官步走到一座小亭前,恭敬侍立,。
這座亭建造十分精致,,四周垂著擋風遮陽的帷幕。這座亭本來是楊志遠特意為自己建造的,,可是此刻他卻只能侍立亭前,,他心中雖然頗有微詞,臉上卻還要綴著笑容,。
此番接駕他并不是主角,,雖然接駕事宜是他一手操辦,雖然供今上入住的茂苑行宮是他全心修建,。但是此刻在這里,,他的確不是個主角。
“回稟王爺,,接駕儀式都已準備好,。”楊志遠恭恭敬敬的俯身,,雖然他的心里并沒有那么恭敬,。但作為一介知府,他十分懂得做官之道,。雖然亭子中坐著的乃是要搶他接駕功勞的人,,但畢竟這人是王親貴族,以他知府的官階,,總還是無法與之抗衡,。
亭中的人始終沒有說話,楊志遠心中的不滿漸漸放大,,臉上的笑容卻越堆越多,。作為一個為官于富庶之地卻不過度撈油水的官,楊志遠一向有幾分清高之意,,有了清高之意便不免將許多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亭中的這位楚南王,論輩分來說乃是今上的侄子,。楊志遠在官場中早聽到過一些關于這位王爺野心勃勃的傳聞,,但他對這樣的謠言嗤之以鼻,他認為乃是他侍奉的今上寬厚仁慈,這些個王爺才能安詳榮華富貴,,既然是因為皇帝寬厚才能得享尊貴,,誰還敢有大逆不道之心。
因皇帝蔭蔽才能身居高位的人,,自然也不配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只要做好表明功夫就行,至于心里當然可以因這位王爺對他的怠慢生出千種不滿萬種怨恨,。
就在楊志遠滿心怨懟的時候,,一個黑甲侍衛(wèi)走到亭口面無表情的對著他吩咐道,“王爺叫楊大人親自去查看兩岸護衛(wèi)情況,,不能有任何閃失,。”
竟然叫個侍衛(wèi)來吩咐他,,楊志遠心中窩著一團火卻又不好發(fā)作,,低著頭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于還是訕訕地退了下去,。
待楊志遠走了,,亭中的人才站到亭口向視線所及的兩岸河堤望過去。
楚南王——相奕烜,。
他穿一身玄青色錦袍,,綻著暗色華光的緞面上鋪織細密暗繡,華貴而不張揚,,正如他的人一樣,尊貴而沉斂,,眉峰下一雙眼睛因穩(wěn)重而深邃,,恰如那無波的古水,沉靜威嚴,。
他的視線平靜的掃過兩岸的河堤,,嘴畔浮現(xiàn)一絲笑意,冷淡的笑意,。
這些百姓,,又何嘗是想瞻顧天顏,這樣的世道,,他們站在這里,,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站在這里。在他們復雜的感情里,,絕對沒有敬仰與感激,。
運河的河面沒有一絲波紋,日頭漸高,已經(jīng)有些煩熱,。
相奕烜收回視線,,正要轉(zhuǎn)身入亭時忽然一頓,目光又掃過河對岸的人群,,比之前更添犀利,。
一只飛鳥的影子掠過河面,擁擠的臉色各異的人,,佩劍的侍衛(wèi),,卻沒有一個是方才盯著他的人。
“王爺,?”侍立亭中的一個侍衛(wèi)向前走了兩步,,他穿著普通侍衛(wèi)的衣服,當他站在一旁的時候,,便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相奕瑄眼中的光慢慢沉降,“你即刻回客棧去,?!?p> “是”,侍衛(wèi)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他轉(zhuǎn)身出亭,,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而他也很快從人的記憶里消失,,他是一個太過普通的存在,,普通到難以引起人的注意。
相奕瑄走回石桌前坐下,,方才他身后的那一陣視線,,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無論武功還是計謀都難得一見的人,,不過恐怕卻是他的敵人,。
被雨水常年沖刷的黛瓦下是泛灰的白色高墻,兩道白色高墻之間是空寂的深巷,,秀才的身形正飛快的穿梭在這條深巷之中,。整個蘇州城的人都聚集到了運河邊,這一條深巷又極為清靜,,秀才不用刻意遮掩身形,。
方才在河邊,他隱在人群中,,看到了眾人口中的楚南王——相奕烜,。
相以——相奕烜,原來他便是楚南王。
身處江湖遠,,不憂廟堂事,,只是如今這個天下,這個江湖,,并不處在承平盛世之下,,所以即便是身在江湖,也有人憂心天下,。
秀才也有憂天下之心,,所以他對當今天下事也有所耳聞。
當今人主昏庸,,官場腐敗,,邊患不斷,表面上的盛世早就系在一根弱弦之上,,而這根弱弦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便是相奕烜,。作為當今天子的侄子,他被封作楚南王,。
在江湖的傳言中,,這位王爺武功蓋世,沉于謀略,,風采卓然,。以一人之力掌管整個楚南,扼南滇,,拒西蜀,。
很多人都認為,這個即將傾頹的廣廈是因為他的存在,,才能始終維持著平靜,。
對于相以的真實身份秀才并不驚訝,他一開始就知道相以絕非普通人,,他現(xiàn)在也明白了相以身上為何會有那樣的氣質(zhì),沉于謀略,,風采卓然,,一字不差。
不過,,傳聞卻錯了或是漏了一點,,楚南王絕不止是要成為一個末世的忠臣,他將這個廣廈扶正,,那么必定也有與能力相持的野心,,只是這份野心暫時隱而未發(fā),所以很多人都以為他只是要做一個忠臣。
秀才同楚南王接觸不足一個時辰,,可是他卻相信自己絕不會看錯,,因為那個人的眉目間透露的是調(diào)動風雨蒼生的威嚴與肅然。
可是這樣一個人在阿瑞身邊,,又有什么樣的目的,?
秀才一開始懷疑相以對阿瑞別有目的,是因為他被引開的時間同阿瑞遇險的時間太過蹊蹺,,雖然阿瑞是被那位鬼谷老人抓走的,,可是相以出現(xiàn)的太過“合時宜”。
現(xiàn)在相以的身份點明了,,秀才反而不知道該懷疑什么,,以楚南王之身份,阿瑞身上那些財寶顯然不足以成為他接近阿瑞的理由,,或許一切便只是巧合而已,,就像他自己一樣,因為巧合才與阿瑞相識,。
秀才思索之間,,已拐過深巷轉(zhuǎn)入另一條小巷,出了這條小巷便是街市,,斜對面是阿瑞下榻的泓名居,。秀才身形一頓,瞬間放緩腳步,,仿若閑步踏青的游人一般步出巷子,,若是有行家在一旁,定要為這一手功夫喝一聲好,。
街上人少,,秀才走入鴻名居,柜臺上撐著一只手打盹的小二被驚醒,,手一松頭便磕到柜臺上,。
“這位公子,是吃飯還是住店,?”小二也不顧下巴上的疼痛,,恭恭敬敬的跑出柜臺招呼著秀才。
這個小二卻不似三十里鋪的老板長著一雙富貴眼,,秀才笑道,,“我來找人,你們這兒可住了一位小姑娘,,約莫十六七歲,?!?p> 小二愣了一下,忽然笑著道,,“公子可是阿瑞姑娘的朋友,?”
秀才心中驚訝,“你怎知道我是阿瑞姑娘的朋友,?”
“阿瑞姑娘吩咐小的,,若是有位,有位酸秀才來找她,,便讓我?guī)?,公子請跟我來?!?p> 秀才以為阿瑞愛熱鬧,,有八九成可能去了運河邊,所以此番來找她,,本沒想過一定能遇到她,。
“公子,前面第二間便是阿瑞姑娘的房間,?!?p> 秀才點點頭,小二轉(zhuǎn)身離去,。秀才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半天卻并沒反應。
“阿瑞”,,他又敲了兩聲,,可是房中還是沒有反應。秀才突然想起來時看到那店小二在打盹,,或許阿瑞在那店小二打盹時已經(jīng)出去了,。
秀才搖搖頭,誰知他剛一轉(zhuǎn)身,,身后房門一聲響,,便是一陣清脆的笑聲傳出來,“酸秀才,,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秀才轉(zhuǎn)身,門口正對一座木架的屏風,,屏風翠色的紗絹上繡著六月翠蓋粉荷,阿瑞的身影映在其中,,宛如踏水湖上的精靈,。
秀才轉(zhuǎn)過屏風,,阿瑞正坐在窗上,兩只腳伸至窗外輕輕晃蕩,。這座客棧樓后乃是一片湖水,,水上三月迷霧,四月清雨,,五月荷蓋,,六月白蓮,此刻風和日麗,,一派清明,,碧色水波晃漾生光,明媚可愛,。
阿瑞手中還捏著一枚核桃,,恐怕方才開門也是用的它。
“秀才,,你過來,。”
他還沒走到窗邊,,阿瑞便急著招手,,待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阿瑞指著這樓底石砌底基旁靠著的一艘小船,,小船正隨著湖上的水浪輕輕晃動,。
這艘小船是江南常見的采蓮船,常年經(jīng)受風吹雨打,,被洗刷的陳舊不堪,。
秀才還正疑惑之時,阿瑞早已輕輕一躍點到小船船頭,,她招手道,,“秀才,你會劃船嗎,?”
秀才身形落到船頭,,面上故作愕然道,“你不會嗎,?”
阿瑞脆生生道,,“我不會”。
她面上帶著笑意,,粉頰似新綻桃花,,眼睛微微彎起,如一潭清泉映月,。小船隨著湖波晃蕩,,她的身形便也隨之輕搖,,輕巧靈動的如同南塘才露尖尖角的白蓮。
秀才拿起橫在船頭的一支長篙道,,“我也不知自己會不會,,阿瑞若是掉下了水,秀才可不會游泳,?!?p> “我會游泳,若是掉下了水也不要緊,?!卑⑷鸶纱嘧酱^,穿著繡鞋的兩只腳伸到船舷外輕晃,。
秀才撐起長篙,,小船如同一片逐水的柳葉平靜的滑出去。一個漁夫斷然是無法在劃船的時候不濺起一點水花的,,秀才撐的船能夠如此平穩(wěn)不過因為他在篙上注了一點掌力,,這份掌力又通過長篙控制了整艘小船,這掌力之巧可見一斑,。
阿瑞在船頭拍掌贊道,,“秀才,原來你這樣謙虛,?!?p> 秀才沒有答話,臉上一笑帶過,。一篷船,,一竿身,一知己,,秀才覺得若是此刻能夠長遠今生便足矣,。
只不過阿瑞沒有回頭,看不到秀才臉上的笑,,也看不到秀才眼中一閃而逝的期許與埋落心底的無奈,。
狂放暢快的本性很快將兒女情長的嘆息一掃而過,秀才還是那個灑脫不羈的江湖狂生,,阿瑞也始終是那個如同山鬼般狡黠純真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