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儒家老者這時開口對秀才道,,“你雖不算同我們打成平手,,也算不上輸,,你這就過去吧,!”他話還未說完,,身子已幾步走到杏樹之后,,轉(zhuǎn)瞬消失,。只看其他兩位老者也是如此,,一個身影一晃隱入菩提樹之后,,一個一縱而起,隱到古松樹上,。
秀才見識到三人功夫,,又受三人指點,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感激,,稱謝道,,“晚輩多謝三位前輩指點?!?p> 這三位老者武功只怕在這世上也難尋敵手,,若真心難為他,他早就輸了,。其實他們一開始有興趣同他比試,,只是因為三人在此隱居已久,難得見到外人前來,,又加之受人所托,。后來比試之時見他乃是難得一遇的奇才,悟性極佳,,都心生喜愛,,所以不僅沒有為難他,反而在比武之時將各自所悟武學(xué)乃至人生至理加以傳授,這三場比試實則讓他受益匪淺,。
秀才對著三人所去方向各行一禮,,這才沿著曠地左邊一條羊腸小道離開。他心中想到,,三位老者看似分屬儒道釋三家,,卻又將三家之理融會貫通。那佛家老者內(nèi)力施展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是儒家之理,,而那儒家恬淡之理直接引自道家哲理,,至于道家拳法招式所謂一切皆空又正是佛家之理,。他們看似各持門戶之見,,實則各取所長,做到真正取長補(bǔ)短,,不僅將武學(xué)發(fā)展至臻,,更是將人生之理囊括其中。
秀才雖于武學(xué)上悟性極高,,但是從小受師父影響,,并不癡迷其中,也正是這份尋求自然之心境使得他能悟透更多至理,。他此番見了這三位老者的武學(xué)之見,,其中無所拘泥之心境使得他自此在武學(xué)心境上又更進(jìn)一步。
秀才這時已走到小路盡頭,,前面一片高臺,,這高臺由一片向懸崖外延伸的大石形成。高臺底下乃是萬丈深淵,,其中云霧翻滾,,一陣陣?yán)滹L(fēng)嗖嗖而來。這深淵足有三丈來寬,,上懸一條鐵索通向?qū)γ?,勁風(fēng)一來那條鐵索慢悠悠晃動了一下,直看得人心寒意冷,。
秀才撿起腳邊一塊大石投到鐵索之上,,石頭同鐵索擦出一陣火花,隨即落入深淵,,鐵索微微晃動了一下又歸于平靜,。他見這條鐵索穩(wěn)固,當(dāng)即系好包袱,,背好長劍,,腳下一動已掠到鐵索之上。他身影如深淵中翻騰的云霧一般縹緲迷幻,,所用功夫正是煙波愁,,三丈距離,,萬丈深淵,何其之險,,他卻不過轉(zhuǎn)瞬便到了對面,。他雙腳落地之時,那鐵索有輕微顫動,,仿佛只是一陣?yán)滹L(fēng)拂過一般,。
秀才見這邊平臺也是一條小路繞山而行,當(dāng)即沿著小路繞下山去,。
一路再無險阻,,約莫再走一個半時辰,烏云都從天上散去,,天色竟然慢慢放晴,。秀才穿過一條河溝,眼前現(xiàn)出一座青山,,此時夕陽半照,,山腰一座青瓦大殿在余暉中顯出恢弘氣勢,大殿兩邊房屋皆是青黑色澤,,在迷離的光線中透出神秘莊嚴(yán),。
秀才走到山腳下,只見一條望不到盡頭的石階通向山上,,石階都是青白色澤,,兩旁開著純白的不知名山花,花朵相互簇?fù)?,在微風(fēng)下顫抖,,和著背后肅然的青山,顯出一股凄清悲涼之感,。它明明盛開著,,卻讓人感覺到它的衰敗,花無長久,,而美好易逝,,所以在悲涼中又融雜著無可奈何的遺憾,
秀才本是灑脫不羈的性格,,可是看到這些花時不知為何心中也生出嘆息,,他邁步走上石階,口中唏噓一聲繼續(xù)向前,。
大半柱香的功夫,,石階兩旁景象一換,一叢叢血紅的山茶在夕陽下燃燒,翠綠的葉子仿佛也被火焰燒著,,翠玉般通透的脈絡(luò)之中泛出血紅的光澤,。那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朝著某一個方向,,傾盡自己的全部,,仿佛在等待著某個人,以毫無顧忌的生命去等待的人,。
山茶開過,,眼前景象陡然一片妖異,道路兩旁漫無邊際的曼珠沙華吐著艷麗血蕊,。仿佛世間一切美好一切智慧都集中在它們身上,,它們的美,是因為看透了塵世萬象,,誕生之日即超脫之日,。世人在它們面前,生貪,,生嗔,生癡,,生恨,,而它們卻無貪,無嗔,,無癡,,無恨,由生至死,,遠(yuǎn)離諸般幻境之苦,,卻也承受著大智大慧超脫之苦。
暮色四合,,秀才踏上最后一級石階,。
青瓦大殿在暮色中更加寧靜,更加莊嚴(yán),,也更加神秘,。秀才走上巨石砌成的臺階,來到大殿之前,,一塊朱漆牌匾懸在殿首,,上書九幽殿堂四個大字。
九幽殿殿門大敞,,可是殿內(nèi)卻空無一人,。秀才口中朗聲道,“在下步可名,拜訪主人,?!彼€不確定阿瑞是否就在此間,也不知這里是否就是阿瑞口中的家,,所以一時只好這樣說,。
殿內(nèi)無人答話,卻有無數(shù)盞燈在他話音落時自大殿盡頭亮起,,秀才不知其意,,只好先踏步進(jìn)門。兩排烏漆的粗大梁柱延伸向內(nèi),,梁柱中間高懸明燈,,燈盞泛出橘色昏黃之光,沒有人,,亦沒有絲毫陳設(shè),。
秀才向大殿深處走去,不一會兒一道道自大殿頂上垂下的帷幔擋住去路,,帷幔后明亮異常,,可是在外面卻無法看清其中境況。秀才掀開帷幔走進(jìn)去,,只見其中乃是一個由帷幔圈割成的小室,,小室之中擺著一條長案,案上竟然開滿白色優(yōu)曇,,優(yōu)曇散出華光,,方才在帷幔后所見光亮正是優(yōu)曇花所發(fā)出的。
在優(yōu)曇花的華光之中,,一縷縷白色輕霧從重疊的純白花瓣上騰起,,然后由霧中慢慢綻出更多的花,從案上到地上,,從地上爬上帷幔,。秀才心神一凜,他正調(diào)動內(nèi)息震住心神之時,,耳邊忽然聽到一陣塤聲,,正是他教阿瑞所奏之曲。
這塤聲一至,,他腦海中陡然一清,,眼前帷幔消失,遍地的優(yōu)曇花也隨之凋謝,,長案仍在,,其上卻只用清水養(yǎng)著一朵優(yōu)曇,。
秀才聽到這塤聲,心中正想著阿瑞肯定在此處,,身后卻陡然有一人聲音道,,“到最后還能察覺自己身處幻境之中,確實難得,,阿瑞那孩子雖然幫了你,,但若自己沉迷其中,其他一切外力皆是枉然,?!?p> 不知何時殿門口已站著一個身穿青布長袍的男人,他年紀(jì)四十多歲,,身形高大痩削,,眉目間升華一股清氣,嚴(yán)肅而不古板,。他的氣質(zhì)如清風(fēng),,自拂過山岳之間,俯閱眾生萬象而得超脫,,超脫之時那份對眾人的悲憫始終未曾磨滅,。
秀才回頭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離殿門處不過八九尺遠(yuǎn),原來他一進(jìn)門便已陷入幻境之中,,走了不過十步,。
他心中暗道慚愧,口中便道,,“晚輩實在慚愧,并不知一進(jìn)門便已陷入幻境之中,,”沒有半分隱瞞矯飾,。
長袍人道,“常人便是沉迷幻境之中不能自拔也不稀奇,,你既能警覺已屬不錯……”他清瘦面容總給人一股嚴(yán)肅之感,,而且語調(diào)也無太大起伏,但是其中稱贊之意絲毫不減,。
長袍人話還未說完,,突聽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叫道,“秀才哥哥,?!?p> 一個身影從殿門口一閃而入,一身白色衫子,,一張嬌俏臉上笑容純真,,正是阿瑞,。
秀才口中驚喜道,“阿瑞,?!彪m然他方才便已知道阿瑞在此間,但是此刻真正見到她,,心中仍抑制不住一陣歡喜,。
長袍人看到阿瑞進(jìn)來,臉上顯出無奈,,可是眼中卻滿是疼愛寵溺神色,,他正是阿瑞父親,也是這九幽十八獄明遺領(lǐng)主章隱,。
阿瑞這時對著秀才道,,“秀才哥哥,這便是我爹爹,,”說完又對長袍人道,,“爹爹,我說過秀才哥哥能到這兒來的,?!?p> 章隱面色一肅,口中道,,“那你方才怎么自作主張的幫著他脫離幻境,。”
阿瑞也不害怕,,走過去牽住她爹爹的衣袖道,,“爹爹,你不是說過秀才哥哥到了九幽殿堂便可以了嗎,?”
章隱口中道,,“罷了,罷了,,拿你沒有辦法,。”
秀才這才對著章隱行禮,,章隱點點頭,,轉(zhuǎn)頭對著阿瑞道,“你出來可曾告訴你媽媽,?”
阿瑞道,,“我一時忘記了,我這就去同媽媽說,?!彼沧套套叱鲩T去,,白色衣衫在高大的殿門口一閃而逝。
章隱看著阿瑞離開的身影,,搖搖頭,,眼中既有寵溺也有嘆息。
章隱口中道,,“走吧,!”踏出殿門。
秀才心知他支開阿瑞,,乃是有話對自己說,,當(dāng)即跟著走出去。
東邊一輪圓月泛出清潤華光,,月中黯淡的線條像是珠玉中的花紋,,隱秘而美麗。
九幽殿堂之后眾多屋宇,,都是清清冷冷,,空空蕩蕩。
“阿瑞這番去中原,,多謝你照顧,。”章隱開口對秀才說道,,秀才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又道,“你看九幽十八獄,,怎么樣,?”
秀才不明白他問這話是何意思,這一路所見皆奇,,所以他一時就將自己心中想法說出,,“晚輩一路所來,所見皆是世外高人,,似到陶公所述世外桃源?!?p> 章隱道,,“你所說不差。你一路所遇阻攔,,本是我之意,。你既到了九幽殿堂,我便有一事相托,?!?p> “晚輩不敢,,不知前輩有何吩咐?”秀才語氣中流露出微微驚訝之意,,他早知道自己一路所遇考驗都是出自這位九幽領(lǐng)主授意,,但是實在沒想到章隱竟然對他有事相托。
“九幽領(lǐng)主終身不得踏出九幽十八獄,,阿瑞一旦成為九幽之主,,自然也是這般結(jié)果。九幽雖是世外桃源,,但是她小小年紀(jì),,我與拙荊都不忍就此束縛于她,只盼這幾年她能多到中原之地看看,。中原之地人心詭譎,,她的性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你可能答應(yīng)一直照護(hù)于她,?”章隱看著秀才道,。
秀才這時心中雖還有頗多疑問,但是聽到最后一句話,,知道這已是將阿瑞托付于他,,他真情流露,凝視著章隱眼睛道,,“晚輩自將好好照顧阿瑞,。”
章隱看著這個年輕人堅毅的眼神,,看著他灑脫下的真誠,,已經(jīng)放下心來。
就在此時,,阿瑞從遠(yuǎn)處走來,,兩人一同看向她,她輕輕飛揚的衣衫,,她明媚的笑容,,還有她眼中的天真之色。
她的活潑,,她的飛揚,,跳脫出九幽的幽靜,她綻放在明麗的陽光下,,而終有一天也會回到九幽的寧靜之中,。
秀才忽然明白了為何九幽領(lǐng)主希望阿瑞前去中原,中原比之九幽,,雖是塵世紛擾,,雖是貪嗔癡怨,,但只有先歷經(jīng)人間,才能到達(dá)世外,。他知道阿瑞會回來,,而且他還會陪著阿瑞一起回來。
月掛山頭,,山風(fēng)滿樓,。
寂靜的廊檐上站著兩個人,一個青布長袍,,一個玉釵布裙,。
長袍人正是阿瑞爹爹,布裙婦人正是阿瑞的媽媽,。
“他既然已是選定之人,,再讓他帶著阿瑞去中原,豈不是有違天意,?”布裙婦人問道,,她的擔(dān)憂在夜風(fēng)中溫和的回蕩。她的年紀(jì)已過四十,,但是歲月并未損壞她的容光,。
“走過了三生路,優(yōu)曇缽華綻放華光,,世間一切幻境于他都沒有什么影響,,即便是再去中原,終有一天他也會帶著阿瑞回來,。既能將世情都看到,,又能始終秉持灑脫豪放,這份心境即便你我也不能比擬,,九幽十八獄空遺領(lǐng)主,,這世上只有這個年輕人可以勝任!”章隱后面幾句話已帶著感嘆之意,。
布裙婦人放下心來,,隨即又問道,“你可曾告訴他九幽十八獄之事,?”
章隱搖頭道,,“機(jī)緣一到,他自會明白,,你我再也不必插手其中?!?p> 布裙婦人點點頭,,臉上露出微笑,,“也好,你我不能離開九幽十八獄,,有這個孩子陪著阿瑞,,我們便也不用憂心?!?p> 章隱回頭看著妻子,,為她將披風(fēng)拉攏。
九幽十八獄,,既不是地獄,,也不是桃源,含著一腔癡憾的人在此歸寧,,在歸寧中超脫,,在超脫中將痛苦遺忘,而終究每一族都天生帶著各自的凄涼,。
它所守護(hù)的癡人,,有人唱著千年的古調(diào)在守望,有人求不得而變得孤寂,,有人因悟透世間至理而清冷一世,,也有人因癡嗔而天各一方。但這里仍是一塊凈土,,一塊允許他們留有純潔癡戀的凈土,,它將永遠(yuǎn)守護(hù)著這里的人。
而守護(hù)它的,,則是優(yōu)曇缽華所選有緣人,。
五月末尾的一個日子,太陽在遙遠(yuǎn)的山頭落下,,三順城最后一撥入港的船只到來,。一艘不起眼的載客商船上走下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男子穿著一身布衣,,眉眼俊朗灑脫,,女孩子面容嬌俏,眼中凝聚著天下最純真的神色,。
他們走的遠(yuǎn)了,,而所有人都還不自覺的看著他們的背影,有的人嘆息,,有的人羨慕,,有的人祝福,有的人嫉妒,這些感情最終無聲淹沒在深彎靜港之中,。
“秀才哥哥,,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阿瑞有想去的地方嗎,?”
“嗯……我也不知道,。”
“那阿瑞先同我回?zé)o名山祭奠師父,,然后我們?nèi)サ崮?,再一路北上至北疆,再東來至長白雪山好不好,?”
“嗯……秀才哥哥,,北疆西邊還有什么?”
“北疆西邊就到了海外,,我們就向西邊走走也無妨,,你想去哪里,我們便走到哪里,?!?p> 霞光落盡的時候,他們的剪影也消失了,。
可是那樣的風(fēng)采留在天地間,,令人向往,令人感嘆,。
天地,,從此任由他們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