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前,,勝業(yè)坊李府上,獨孤用過早點后,,見天氣晴好,,便獨自一人在前院中信步。時近重陽,,院中栽有幾株牡丹菊,,向著陽頭綻然開放,花條上星星點點的夜露尚未散盡,,時不時有一絲冷香飄傳入鼻,。
就著微涼菊香,獨孤口中喃喃自吟道:“蘭既春敷,,菊又秋榮,。芳熏百草,色艷群英,。孰是芳質(zhì),,在幽愈馨?!北臼菚x人王淑之的一首詠春蘭秋菊之詞,,此時叫獨孤一吟,反倒覺得蕭瑟清寒,。
正巧管家徐成經(jīng)過回廊,,被獨孤喚至近前?!靶旃苁?,算來老夫人可是五日后便可抵京?”獨孤開口問道,。
“少主算得不錯,,是五日,。”
“昨夜我思前想后,,母親大人既來,,若仍舊借宿李府,實有不便,。你這便去鄰里坊間尋一處合適空屋租下,,看著添些必用的器具和被褥。這重陽一過便是寒露,,老夫人腿有風(fēng)寒,,京城不比越州,夜里寒氣很重,?!豹毠氯绱私淮f。
徐成聽了,,遲頓了下問道:“少主是想,,短住一月還是整年長租?”
“自然要住得久一些,,冬期將至,怎么也要到明年開春,?!?p> “如此,便于另立門戶無異,,開門七件事,,樣樣得花錢?!毙斐苫卣f,,“按京城的價面,我隨身帶的錢兩怕是不夠,?!?p> 獨孤聽完沉吟了一會,說:“不行,,哪怕是先借錢,,房子也是要租的。你再即刻安排人從洛陽送錢過來,,及時還上便好,。我這尚有些軍中發(fā)下的餉錢,你且拿去花著,,回頭再商量,。”說著從袖中掏出幾貫通寶遞了過去。
徐成答應(yīng)著便去了,。倒是獨孤被他這么一提醒,,心里也盤算起來。如果圣上真的賜下婚來,,若是說回越州成親,,怕是又要起波折,那準(zhǔn)岳父和楊太真頭兩個不能同意,。但若要在長安城里置宅,,這一筆花銷,怕是將洛陽的祖宅賣了也還不夠,。況且賣祖宅定要問過母親,,當(dāng)年父親去世后,本可以變賣宅產(chǎn),,遣散仆從,,但母親卻堅持留下宅子,讓管家徐成負(fù)責(zé)看守,。如此一想,,獨孤不免心生愴然,娶親之事只怕仍是千難萬阻,。
一邊想著,,一邊又信步繞過回廊,來到院后的一彎芙蓉塘邊,,一時波光花影,,相映成輝,分外妖嬈,。忽有幾只雀鳥自屋檐撲騰而來,,落于枝頭,又躍上塘岸,,將枝上的一朵雪色芙蓉花顫得微微搖頭,。獨孤走近一聞,似有一股清新之氣溢來,,頓覺沁脾醒腦,,想著也已很久沒有寫詩了,何不趁此景成句,。
斟酌一二,,便開口低吟道:“家雀銜草聊作嬉,輕搖薄枝霜灑地,。木蓮臨池為貞潔,,不解塘水高攀意,。”兩聯(lián)吟罷,,情景相襯,,抑郁之感更濃,復(fù)又默念一遍,,頗可自賞,。首聯(lián)白描家雀嬉戲,顫灑霜露,,以反襯野雀銜草多為編巢搭窩,,寓指居無定所的拮據(jù)之人。后一聯(lián)表面是寫芙蓉花常喜臨水而長,,實則是以一池靜水欲攀高枝之意,,聊以自嘲當(dāng)下處境。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腦中,,上回聽許云封提及,,城南晉昌坊的慈恩寺住持智空大師懸榜于寺門,邀京中名士于重陽節(jié)當(dāng)天登雁塔觀浮屠,,留詩賦于塔中,,供游人賞織捐供。方丈住持遍邀名士登塔會詩,,本就是納捐香火錢的一種變通而已,,也只有慈恩寺這樣的京中名寺才有此等聲望,請得來名家會聚,。獨孤心中所想,多半還是在意那捐供得來的香火錢,,據(jù)說也能分得一筆不菲的潤筆,,倒不如索性豁出一試。
過兩日便是重陽,,這日五更鼓剛打過,,獨孤臥在榻上輾轉(zhuǎn)再難補睡,索性和衣起身,。待梳洗穿戴整齊,,用過早點后,已是晨光初露,,便徑直出門,,一路趕往城南曲江池畔流連一番,這還是他來長安城許久日子里,,頭一回來游這城中的第一勝景,。
紫云樓,、蓬萊山,都是曲江畔常年游人如織的地方,,一大早便有拜謁慈恩寺的一眾善男信女結(jié)隊成行,,混在人群中,獨孤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異類,,不如挪步橋頭,,憑欄隔水遠(yuǎn)眺那高聳的慈恩寺塔,果然如當(dāng)年高宗詩中所云:“日宮開萬仞,,月殿聳千尋,。”當(dāng)年玄奘法師為藏經(jīng)像舍利初建此塔,,高宗時為生母文德皇后冥中祈福,,即重修此塔,題名為“慈恩”,,到了武則天臨朝,,更是擴建至今日所見之十層浮圖,塔高入云,。每日清晨黃昏,,常有飛雁駐足棲息,翔集成群,,所以長安城百姓稱之為“雁塔”,,武朝起每年的新進士均以“雁塔題名”,指的正是此大雁塔,。
獨孤來到慈恩寺內(nèi),,見信眾雖多,但皆神情肅然,,心懷誠意,,默而不語,倒是寺里的佛鐘不時“咣,、咣”悶響,,在一片香燭煙熏中更覺得佛祖與菩薩猶然在頭,此時又念起高宗的另一句“廖郭煙云表,,超然物外心”,,正是迎合此處情景。獨孤見已有幾位高髻名士云集塔下,,正等待住持現(xiàn)身,,便也加入其中。
候了半個時辰,,來了一位小沙彌,,指引諸人照例捐上一貫通寶,,留下各自名諱后,便在智空住持的引領(lǐng)下登塔而上,。及至十層塔頂瞭望臺上,,已能俯瞰整個曲江池和芙蓉園,遠(yuǎn)處東市的街巷屋瓴也是清晰可辨,,甚至更遠(yuǎn)處大明宮的殿宇樓閣亦在城郭之外,,作為眼前整幅畫卷的背景,確是巍然壯觀,。
獨孤生平第一次在如此視角一覽長安與大唐,,心中感慨之情驟起,正是揮發(fā)詩興的絕好時候,。漫步環(huán)塔一周,,細(xì)細(xì)品味,頭兩聯(lián)恰到嘴邊:“安樂巧思布棋圍,,左祖右社通九逵,。”復(fù)又一想,,既是重陽登塔,,少不得祈福祝愿,于是后兩聯(lián)便作:“重九并陽子桓楷,,釋心彌意召雁歸,。”心中從頭默念一遍,,便走到已鋪好紙卷的案幾旁,,舔墨吮毫,一氣行筆將整首寫畢,,交予住持手中說道:“寫得不好,,還請智空大師指教?!?p> “居士過謙了,”智空住持道,,“明日便是賞詩會,,居士有興亦可前來?!?p> 獨孤謝過住持后,,便拜辭而出,徑直回了李府,。
剛?cè)敫T,,便聽門仆在身后追上來說道:“剛有一位張姓大人到府上來,,直言邀見公子,已候在客房,?!?p> “好,我即去,?!豹毠麓饝?yīng)著,心想不論來者是誰,,先回屋換身干凈衣服,,便往客房去見。
見來客正端坐房中品茶,,獨孤便整冠入內(nèi),。那人見獨孤進來,亦放下茶碗起身相迎,,作揖道:“獨孤公子回來了,。在下中書省舍人張漸,不速來訪,,見諒見諒,。”
突然有中書省官員親自登門造訪,,獨孤很是驚訝,,竟也忘了客氣,只是訥訥應(yīng)道:“無妨無妨,,足下請坐,。”兩人主賓落座后,,獨孤才復(fù)又起身施禮道:“久仰張學(xué)士盛名,,今日不知學(xué)士親臨,久候失迎,,該死該死,。不知學(xué)士此來為何事賜教?”雖補上了客套,,但已失禮在前,,于是趕緊切入話題。
“公子不必拘禮,,”張漸微笑著說,,“今日我是受了哥舒翰將軍之托,特來告訴你件好事,?!?p> “喔,?愿聞其詳!”獨孤這才重又坐下,。
張漸抿了口茶,,從頭說道:“將軍現(xiàn)已奉命回隴右整軍,據(jù)說圣人圣意,,令其以石堡城為基本,,拓土延疆,再收甘南河源九曲之地,?!?p> “大帥正是兵強馬壯,定不負(fù)圣望,。我此番負(fù)傷告假,,不日亦將回營聽候大帥調(diào)遣?!?p> “哈哈,,”張漸笑道,“我正要說到這好事,,你不用急著回營了,。”獨孤聽得不明就里,,未敢做聲,。張漸則接著說道:“素聞公子善文工辭,前日楊大人將你的一篇殿試策論卷稿傳閱我等,,確實文筆生妙,,見地頗高啊,!故此,,翰帥薦你入府中為典章奏一職,專司攥擬奏章,,就在長安翰帥府上供職,。循制,外疆官吏雖有權(quán)自辟掾曹,,卻只能在其屬官中挑選,,你本還未科考及第,名在冊外,,即便有名在冊,,尚需秘書省正字后,,調(diào)外職一年半載,,才能回調(diào)正式除職上任,。所幸,楊大人已提早走通其中關(guān)系,,替你免去了這一番往復(fù)周折,。”
“楊大人,?”獨孤仍有些吃驚,。
見他聽得一頭霧水,張漸反倒故弄玄虛起來:“話說幕主常自楊太真處談起你,,對你亦是贊許有加,,這回辟屬他亦是薦主之一?!边呎f著,,張漸從身后取出一個紫檀木盒,打開遞了過來,。獨孤接過一看,,盒中是一份蓋有隴右節(jié)度使府官印的聘書,還有一疊高宗永徽年間頒行的“大唐寶鈔”,,數(shù)一數(shù)都是一貫面值的,,大概二十張。
“這是楊大人一點心意,,權(quán)當(dāng)為你預(yù)支了奉錢,,即日赴職便是?!睆垵u說著回身近前幾步,,又低聲笑道:“聽聞公子不日怕是還有喜事將臨,待來日有機會一同道賀,?!闭f完便揖手告辭。
獨孤緊隨而出,,拜謝辭過之后,,便回到屋中,一個人慢慢回味這突如其來的一番“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