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朱嶦一行輕車簡從來到壽州,。
兩淮宣撫使司原置于繁花似錦的淮左名都揚州,，新任宣撫使韓飛將宣撫使司駐地遷至自古兵家必爭的邊防重鎮(zhèn)壽州,。
一行距壽州城尚有十里,，遙見一身跨白馬,、身姿挺健,、甲胄鮮亮的將軍立于一土坡上,，身后兩隊雄赳赳,、氣昂昂的精兵以手加額,，拱列兩邊，那位將軍也早已看到朱嶦一行,，揚鞭策馬,，單騎飛奔而來，此人正是威震敵膽的兩淮宣撫使韓飛,，有勇有謀,，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功無數(shù)，曾駐守延州,，十年夏虜未得進一步,，人稱“鐵壁將軍”。
韓飛來到近前,，甩蹬下馬,，撩衣單膝跪拜道：“啟上大帥，末將來遲,，有失遠迎,，萬望大帥恕罪?！?p> 朱嶦上前扶起韓飛,，執(zhí)著韓飛的手笑道：“一別數(shù)年，豐姿如舊,，弟治軍有方,，執(zhí)政嚴明，老夫一路聽得士庶贊不絕口,，可賀可羨,。”
“朱老過譽了,，還望多多賜教,。”韓飛一臉謙遜道,。
朱嶦和韓飛二人談笑風生,，并馬入了城門，朱嶦見鎮(zhèn)淮軍人馬雄壯,，刀仗鮮明,，鼓角震天，士氣高昂,，十分欣慰,，贊道：“強將無弱兵，鎮(zhèn)淮軍名不虛傳??！”
韓飛陪同朱嶦登上靖淮門城樓。這幾年并無大的戰(zhàn)事,，朱嶦也已多年未親臨前線,，鼓角連營，刀戟錚鳴的戎馬歲月早已是過眼云煙,，此時再赴邊關(guān),，已近古稀之年,，不禁感慨萬千，舉目北望,，面沉似水,，遙見八公山巍峨綿延，千里淮河如巨龍般逶迤東去,，凝視良久,，情不自禁地吟道：“八公草木已摧殘，此日晉兵奏凱還,。最惜江南諸父老,，臨風追憶謝東山?！?p> 韓飛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追隨朱嶦南征北戰(zhàn)的情景,，動情道：“當年在老將軍的麾下打仗是何等快意之事?！?p> “老夫何嘗不是啊,，只可惜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敝鞄E心中暗嘆歲月不饒人,，古銅色的臉上不由得泛起凄然之色,。
韓飛安慰道：“老將軍在朝中運籌帷幄,，也是在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啊?！?p> “朝堂之事,，不提也罷?！敝鞄E搖了搖手,，沉默良久，接著語重心長道：“兩淮乃江南屏障,，兩淮不守則長江決不可守,，長江不守，江浙決不可守,。無論朝政如何,，守住這兒，我大宋才能立足江南,，才有中興的希望啊,。”
“末將自授命以來,，無一日敢稍懈,，深知守御兩淮,，首務在于屯田，且田且守,，戰(zhàn)有余勇,，守有余備，如今已屯田八百頃,，儲錢百萬貫,，積糧二百萬石，倉庫錢糧,，衣甲器械,，足支三年之用?！?p> 朱嶦臉上露出嘉許之色,，頷首道：“軍政隱然寓于田里之間，乃長治久安之策,，首創(chuàng)于兩淮,，賢弟居功甚偉，陛下特賜……”
正在這時,，忽有一校尉飛奔上城樓,，氣喘吁吁道：“稟告大帥，酈統(tǒng)制出事了,?！辨?zhèn)淮軍下轄淮東軍和淮西軍，酈瓊為淮西軍統(tǒng)制,，此將出身貧門,，自少入伍，面有刺字,，善于騎射,，憑借戰(zhàn)功，累遷至統(tǒng)制官,。
“莫慌,，仔細說！”韓飛鎮(zhèn)定道,。
“監(jiān)軍大人正在杖責酈瓊將軍,。”那校尉雖語調(diào)稍緩,，但難掩焦急之情,，“再打下去，酈瓊將軍怕是要挺不住了?！?p> 韓飛聽聞“監(jiān)軍”二字,，便心生憎惡之情，緊握雙拳,，道：“所為何事,？”
那校尉道：“卑職也不清楚?！?p> “人現(xiàn)在何處,？”
“在帥司門前?！?p> 韓飛強壓住心中的怒火,，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朱嶦，一直以來,，朱嶦都是他最為敬重之人,，今日恰好朱嶦在場，他自然不敢擅作主張,。
“走,，帶老夫去看看?！敝鞄E沉靜道,。
朱嶦、韓飛等人急步趕往帥司,，遠遠見帥司門前赫然聳立著一塊高約三丈的石碑,，上書“聞警則動，見敵則戰(zhàn)”八個雄勁的大字,。見石碑旁圍著一群兵卒,，韓飛分開眾人一看,，見兩名士兵正手持軍杖對一人用刑,，旁邊還站著一名額尖顴突，一雙三白眼,，身著紫色公服,，面白無須之人，一臉冷笑地看著地上之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住手！”韓飛大喝一聲,，大步上前對那人拱手道：“郭監(jiān)軍,，不知酈統(tǒng)制觸犯哪條軍法？”
那監(jiān)軍挑了挑八字眉,，慢條斯理,，尖聲尖氣道：“這廝竟敢私自帶兵輕啟邊釁,，破壞宋金和平大局，幸好沒鬧出人命,，本官格外開恩,，免其死罪，罰三百軍杖已是便宜,?！比缓髮膳缘氖勘庳煹溃骸澳銈冞€愣著干啥，還差一百軍杖,，繼續(xù)打,！”
朱嶦聽這監(jiān)軍的聲音極為耳熟，定睛一看,，原來是趙康的近侍郭槐仁,，此人本是一名籍籍無名的小黃門，因機靈乖巧,，博得王繼先歡心,，趁機拜其為義父，從此飛黃騰達,，其所穿錦袍上繡有一只金手印,，逢人便稱官家常“以手撫之”,。一年前,，秦似道力薦其任兩淮監(jiān)軍。朱嶦叉手道：“郭監(jiān)軍,，別來無恙,。”
郭槐仁見是朱嶦,，不敢怠慢,，撣了撣肩上的金手印，笑容可掬地作揖道：“朱相公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啊,。”
朱嶦拱手還禮,，道：“老夫此來是奉旨慰勞得勝湖承義軍,，途經(jīng)此地，多有打擾,，還請郭監(jiān)軍見諒,。”
“豈敢，豈敢,?！惫比拭Φ溃骸跋喙篑{光臨，是壽州軍民莫大的榮幸,，怎不早點告知下官,，也好為朱相公接風洗塵呢?！?p> “承郭監(jiān)軍的美意,，老夫?qū)嵅桓耶敯 ,！敝鞄E將目光移向地面,，指著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酈瓊道：“郭監(jiān)軍，再打下去恐怕就要打死了,，老夫代天巡狩到此,，若是鬧出人命來，恐是不吉,，讓他戴罪立功如何,？”
郭槐仁轉(zhuǎn)了轉(zhuǎn)三白眼，笑道：“既然朱老相公開口,，下官豈有不從之理,。”轉(zhuǎn)頭對躺在地上的酈瓊呵斥道：“這次看在朱相公的面子上饒你一命,，若再敢有違本官之令,，可就沒這么幸運了?！苯又謱χ鞄E拱手道：“朱相公,，下官尚有要事在身，恕不多陪了,?！闭f罷，領(lǐng)著幾名親隨,，揚長而去,。
韓飛上前將酈瓊扶起，酈瓊半晌才緩過氣來,，悲訴道：“大帥，末將......末將冤枉啊,?！?p> 韓飛心痛道：“先緩緩，慢慢說，究竟發(fā)生何事,？”
酈瓊又喘息片刻,，氣息稍勻，這才開口道：“昨日末將率一對人馬巡邊,，正遇一隊偽軍在搶劫一支商隊,，末將率隊將偽軍擊退?；貭I后,，一個士兵多嘴夸耀，被監(jiān)軍得悉,。今早,，一隊禁軍突然闖入末將駐地，不由分說將末將綁了起來,，押到教武場杖刑,。”
韓飛怒不可遏道：“我大宋多年來畏金賊如虎,，如今面對偽軍也直不起腰來,，日后我軍還怎樣打仗！”
“竟為此事要將一名四品武將置于死地,，真是令人發(fā)指,。”朱嶦強壓著胸中的怒火,，憂憤道,。
酈瓊痛訴道：“末將以為，監(jiān)軍是存心報復,?！?p> “此話怎講？”韓飛心中一沉,。
“大帥是否還記得,，一年前，末將查獲走私軍資之事,?！贬B瓊提醒道。
“沒想到這廝竟如此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韓飛恍然大悟,，嘆道：“君子記恩不記仇,，小人記仇不記恩,，果然不錯?！?p> “究竟是怎么回事,？”朱嶦聽聞另有隱情，追問道,。
“郭監(jiān)軍暗使其堂弟大肆走私,，本帥恐同僚失和，于軍不利,，只沒收走私之物,，并未將其堂弟下獄治罪，沒想到這廝竟恩將仇報,！”韓飛一拳擂在城墻上,。
“郭監(jiān)軍堂弟走私膠鰾漆貨一年可獲一百萬貫，咱們斷了他的財路,，他如何不恨……”正說著,，一陣劇痛襲來，酈瓊用手摁著傷口,，咬了咬牙關(guān),，呻吟了幾聲。
“你曾提醒過本帥,，本帥以為事已過去,，想不到這廝竟真做得出此等下作之事，是本帥連累了你,?！表n飛愧疚不已。
酈瓊慌忙道：“大帥若如此說,，折煞末將了,，末將愿為大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p> 韓飛嘆了口氣，對左右道：“快扶酈將軍回營,，好生醫(yī)治,。”
兩位侍衛(wèi)攙著酈瓊一瘸一拐地回營了,。
韓飛沉默良久,，憤懣道：“這廝自恃是王繼先的走狗，便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天理何在,？”
“如今秦似道權(quán)傾朝野,，王繼先與其狼狽為奸,，二賊只手遮天，陷害同儕以專朝,，塞下情以壅上,，含冤受屈者比比皆是啊?！敝鞄E對韓飛此時的心境感同身受,，一時卻也無法為酈瓊伸冤，只好勸慰道：“若是胸懷為國為民之心,，就要做好忍辱負重的準備,。”
韓飛憤然道：“那些御史,、諫議大夫都瞎了狗眼,，皆是尸位素餐之徒？”
“臺諫不過是一群店小二,，各為身謀,，尤善看客下菜，不助紂為虐,，已算天良未泯了,。”朱嶦不由得長嘆一聲,。
韓飛又勸解道：“請朱老將軍放心,，無論朝廷如何待末將,，只要末將守城一日,，金賊休想前進半步?！?p> 朱嶦沉吟良久,，指著那塊石碑，擲地有聲道：“今后若有敵來犯,，仍以此碑文處置,，若有責罰，老夫自向陛下請罪,?！表n飛聞言，不禁眼圈一紅,，肅然拜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