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見山的說,達里歐?達芬奇先生喜歡數(shù)烏鴉,。
每當(dāng)有人死的時候,,他看見天上的烏鴉起起落落,時聚時散,。
他分不清哪一只是他見過的,,哪一只是新來的,就和人生中際會交集的其他人一樣,,可能每次相遇,,都是今生無緣,來生再見,。
站在莊園的大門前,,達里歐先生看著絞刑架立了起來,他攥緊了手里的口琴,,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吹著刺耳的音符。
他想,,或許還有一兩個和他一樣的亡命徒,,能聽出琴聲里的暗號。
他想,,會不會有一兩個和他一樣的亡命徒,,一塊來砍斷刑具結(jié)實的橡木梁子。
房檐上的烏鴉排排站,,伸長了脖子,,猩紅的眼眸中滿是咽下腐肉的渴望,。
房檐下的人們排排站,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一條條長舌像極了魔鬼。
正午的太陽躲在云里,,偶爾從苔原稀薄的水汽中投下一縷金色的綢緞,,灑在那絞刑架上時,莫名讓人有種虔誠又神圣的感覺,。
達里歐開始數(shù)烏鴉,。他看見——
——監(jiān)斬官就是治安隊長,佝著身子賣力地磨著仲裁大刀,。
——行刑人一共五位,,都是滿臉橫肉的壯漢,幾乎有兩個達里歐那么壯,。
——絞繩備了七條,,按照陪審團的說法,它們能用來制服發(fā)怒的公牛,。
達里歐想通了,,收好口琴,將裙子換下,,重新?lián)Q上那身人模狗樣的侍從禮服,,打上領(lǐng)結(jié),做回一個普通人,。
伍德小少爺是他人生中的一只烏鴉,。
它不是新的,也不是舊的,,和每一只烏鴉一樣,,會飛來,也會飛走,。
當(dāng)達里歐想明白這件事時,,他將凌亂的紅發(fā)束成一個小馬尾。透過大鐵門的鐘表盤往倒影看,。
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成熟的,安靜的,,市儈的,。
功利的,謹慎的,,冷血的,。
顴骨消瘦的,,眼神無光的。
下巴有刀傷的,,眼尾有皺褶的,。
法令紋看上去像吸血鬼的,臉色蒼白得也像吸血鬼的,。
——完美無缺的臉,。
他對自己說,
“他像個蠢蛋,,怪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保護自己。別管閑事,,達里歐,,你花了多少工夫才洗干凈案底,又花了多少買命錢上岸,?別讓你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點上卷煙,,惡狠狠地朝著表盤里的自己的發(fā)著牢騷,。
“這可怎么辦……怎么辦呀。我真的沒法和主子交差,。”
漸漸地,,他釋然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焱暌惶焓且惶?。”
他嘗試用這個說法來說服自己——但他很難說服自己,,因為伍德小少爺是他人生中,,第一個讓他站上法庭辯護席,穿上裙子的人,。
也是第一個,。
“不要跪?!?p> 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
就在他深思熟慮時,時間已經(jīng)悄悄溜走了,。
表盤的指針即將推向正午十二點,。
……
……
牢房里,,伍德從來都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
他從達里歐的裙子里偷來了兩把小刀,,要用它們鑿開結(jié)實的銅鎖,。
一開始,伍德先生怕驚動獄卒,,不敢下重手,。
后來他大呼小叫,喊著要上廁所,,結(jié)果壓根就沒人應(yīng)他,,伍德先生一番試探之后,這才發(fā)覺,,鎮(zhèn)子的司法機關(guān)已經(jīng)爛到了骨頭里,,在安息日連獄卒都懶得站崗。
在他倒騰了大半個小時之后,,弄得自己滿頭是汗,,銅鎖的鎖芯劃出百余道粗糲的白痕,稍稍有斷裂的跡象,。
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伍德這副被酒色掏空的羸弱身體實在是太無能了。
他必須休息一會,,從大臂和腰肢傳來的酸痛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疼得能吐出來。
盡管這是在與時間搶命,,伍德也得休息一會,,哪怕他的精神再強悍,也被死死限制在了這具弱不禁風(fēng)的肉身之中,。
他決定休息半分鐘,,就半分鐘,不能再多一秒,。
他平躺在燥熱的地板上,,盡量讓脊椎和腰部的肌肉得到舒展,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聽著不遠處,,喧鬧如狂歡節(jié)日的刑場。
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無比平靜,。
說實話,,他并不后悔。
要是死在這里了,那只能說明他還不夠強,。
肉身不夠強大,,連一把鎖都弄不開。
精神也不夠強大,,斗不過這些披著人皮的狼,。
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
如果可以再選一次,,他也會這么做。
毫不猶豫,,沒有他路,。
開弓已無回頭箭。
三十秒到了,。
他試圖揨臂挺身,,試試自己的能耐,可是四肢就像是干涸的泉水,,再也榨不出一點力氣,。
劇烈運動之后,大腦分泌的多巴胺刺激著神經(jīng),,躺在地上的感覺就像是泡在溫暖的浴缸里,,令人心醉神迷。
他咬牙切齒,,爬了起來,,看著眼前的那具山羊尸體,皮毛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棉絮一樣的帶狀腐爛物,。
“你不喜歡說話,,對嗎?哈……”
伍德喘著粗氣,,要用說話的方式來集中精神,來分散肉身的痛苦,。
“有人說,,你是魔鬼的子嗣,你真的是嗎,?”
掏出崩出缺口的刀子,,高高舉起,猛力扣下,。
乓——
像是一把鑄錘,。
等刀刃發(fā)熱發(fā)紅。
他就換上另外一把。
乒——
“你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怎么就這么容易被人弄死了呢,?還和‘我’這個人渣、混蛋,、流氓埋在一塊,,做了合葬。你這魔鬼當(dāng)?shù)谜娓C囊,?!?p> 伍德的眼睛里開始冒血絲,腳下全是虛汗,,身體已經(jīng)開始脫水,。
“放心,我不會認輸,,不會像你一樣,。”
咔——
門鎖開了,。
沒有伍德預(yù)想中來得那么猛烈,,鎖扣在一次又一次的鑿擊下,金屬疲勞而產(chǎn)生了形變,,鎖芯像是面條一樣拉長斷裂,。
伍德推開了門,步履蹣跚地走到刑訊房門旁,,聽著外邊的動靜,,確定沒人之后,他凝視著牢門里的山羊,。
它一動不動,。
不對。
似乎是動了那么一下,。
伍德確定自己沒看錯,。
山羊的尸體確實動了一下。
不過轉(zhuǎn)瞬間的功夫,,從羊尸的肚皮底下鉆出來一只肥得流油的老鼠,,竄出籠門,一頭撞在漆黑的磚墻上,,一命嗚呼,。
“可把你能耐的……”伍德對山羊說。
他推開了門,,只要往外走,,走過資料房和牢獄倉庫的玄關(guān)廊,,走出牢房大門,他就能出去了,。
這條路不長,,一百米不到。
可是走出去之后,,他能去哪兒呢,?
肯定回不去莊園,朱莉不能包庇他這個罪犯,。
落草為寇嗎,?逃到別國去?
和這幾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法官拼命,?
不,,只要能活下去。
活到明天,,活到自己能想明白,。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往哪兒去,?”
要活到想明白最后一個問題,只有活著才能想出答案,。
可惜的是,。
伍德先生和那頭遭遇厄運的肥耗子一樣,剛出門就撞上了一堵結(jié)實的“墻”,。
路德維希大法官在門外靜候多時,,手里拿著朱莉的槍,面露微笑,,黑洞洞的槍口中,,銅皮彈頭光澤飽滿。
路德維希大法官說:“你的罪名又加了一條,,這算越獄,。還好沒人看見,表弟呀,。這是要加錢的,。”
伍德讓槍口逼得退回了牢門,。
路德維希問:“刀子呢?”
伍德扔下刀,,踢去刑訊房,。
“乖!聽話!我這才明白,,法典對你沒用,,槍才有用?!甭返戮S希的表情像極了黃鼠狼:“而且得是朱莉的槍,,一槍就能殺死人?!?p> 伍德問:“你和我姐姐說什么了,?”
“我和你家祖宗上是親戚,后來分了家,,我想,,骨肉分離的痛苦持續(xù)了那么多年,是時候合二為一,,壯大我們的家族了,。普拉克,你叫普拉克,,我也叫普拉克,,我們都有【勇氣】,我們都是一家人,。你說對嗎,?”路德維希喋喋不休,言辭和善,,持槍手穩(wěn)如泰山,。
伍德大笑:“哈!她肯定罵你放屁,!你在我姐那碰了一鼻子灰,,這才來找我,想撬開我的嘴!”
“小畜生,?!甭返戮S希變了臉,從笑瞇瞇到冷冰冰,,“我在和你談生意,,你壞了我和帕奇的生意,讓鎮(zhèn)子上五十來號人失去了工作,,他們造藥,,運貨,殺馬匪,,派傳單發(fā)新藥廣告,,回收廢棄的醫(yī)藥瓶,。醫(yī)鬧來了,還能賺到一筆打手的錢,,我知道這里邊有一些不干凈的錢,,我負責(zé)把錢變干凈。現(xiàn)在倒好,,帕奇醫(yī)生死了,,這些勞工恨不得你下去給他陪葬,把你的卵蛋從尸體上扒下來捏碎了喂狗,!說起來很殘酷,,但我不一樣,我不是那么殘忍的人,,普拉克小畜生,。”
伍德眉頭一挑,,保持沉默,。
路德維希無奈地笑出聲來。
他說:“我罵你的同時也在罵我自己,,我們都是普拉克,,是一家人,同生共死,,同榮同辱的一家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干著什么喪盡天良的活計,,不論是醫(yī)藥法還是憲法,,武器管理法還是決斗法,民事還是刑事,,我都能倒背如流,。我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套接著一套。但事實就是,,你蹲在牢房里,,等著絞繩崩斷你的脖子,我拿著槍,,和你談新的生意,!和你談?wù)勎覀冊撛趺醋屇慊钕氯ィ屵@五十來個暴民,,不變成罪犯,,不用去殺人換錢。讓這五十來個勞工的家眷有糧食吃,,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這條路,走不通,,你姐姐也和你說過,走不通,?!?p> 伍德:“軟硬兼施呀,可把你能耐的……”
“你是不想和我談生意了,?,!”路德維希瞪圓了眼,拉動撞錘,,子彈待擊,。
伍德退回了牢籠中:“大法官,你要合法地殺死我了,?恕我多言,,我有個請求?!?p> 路德維奇氣得七竅生煙,。
“哈!你說,!死了你就不會說話了,!”
伍德指著山羊。
“把我的朋友和我埋在一塊,。我怎么來的,,就怎么走?!?p> 路德維希嚷嚷道:“啊哈,!你以為你贏了?,!伍德,!你贏了嗎?你以為你的死能改變什么嗎,?改變這個鎮(zhèn)子,?改變我?你是異想天開,!你什么都不是,!你會變成一具尸體!沒人會記得敗者的名字,!他們只看得見頭頂?shù)拇笳雍推伶?,一把綠油油的鈔票就能迷住他們的眼,,堵上他們的嘴,只要你那么做了!甚至他們還會回過頭來向你磕頭,!你覺得旁聽席上八十七個人會繼續(xù)像你那樣,?見過你吊死在刑具上冷冰冰的尸體,聞著你臨死時噴出來的屎尿臭,,然后和我們作對,?你真是太天真了!伍德,!”
“我不想替誰做決定,。”伍德臉色蒼白,,身體的力氣都抽干了,,“我只能給自己做決定,你可別誤會了,?!?p> “那就試試看吧!”路德維希放棄了這筆生意,,因為生意對象的“誠信”和“階級”完全超出了預(yù)估,,不能合作。
大法官惡狠狠地掏出一把嶄新的銅鎖,,將牢門鎖上,。
他指著伍德的鼻子,收好槍,,神采奕奕地拉開袍子,。
“看!伍德,!我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我要讓你合情合理合法地死在刑場上,,絕對不能越獄,,你的靈魂已經(jīng)不能承受更多的罪責(zé)了?!?p> 衣袍的內(nèi)襯上,,有諸多掛鉤,每一個掛鉤,,都掛著新鎖,。
“你還可以接著試。”路德維希的表情變得非常豐富精彩,,他的手輕撫過每一把鎖,,像是在品著天香國色,左襯來了一遍,,右襯再來一遍,,要把新鎖上邊磨砂質(zhì)感的底漆給盤出包漿來,“你不是還有朋友嘛,?來,,用它的山羊角試試。掰下來,,再給我鑿一遍!在十二點之前,,你能把我身上的鎖都鑿壞咯,!那一定是亞蒙神的恩旨降臨人間,是奇跡,!”
伍德:“奇跡,?”
“對!如果發(fā)生了奇跡,?!甭返戮S希拉上衣袍,扣上扣子:“你就可以合法地活下去,,你要是鑿不開門鎖,,外邊七條絞繩都殺不死你!那也是奇跡,!”
砰——
大法官摔門而去,。
伍德立馬開始行動,他摸上死山羊的頭顱,,一手架住羊頭,,一手握上羊角,渾身的肌肉疼得酸軟無力,,結(jié)實的羊骨像一座難以攀越的高山,。
而路德維希在門外,聽著伍德吃痛的哼哼聲,,沒有半點得意開心的意思,。
半點都沒有。
大法官的額頭冒著冷汗,。
因為宗家的小敗家子依然在嘗試,,仿佛一具行尸,殺不死的,,打不倒的,,不知道疼痛為何物的……尸體,?
就連路德維希自己也開始懷疑這個用詞是否正確。
他難以描述伍德身上洶涌澎湃的生命力,。
每一次伍德斷角失敗,,身體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每一次“咚”地一聲,,路德維希的心臟像是落了一把重錘,。
他聽不得這種聲音,離得更遠了,,躲在玄關(guān)走廊的過道里,,隔著兩扇門還不夠,他捂上了耳朵,,只盼著十二點能早早來到,,只盼著喪鐘能準時敲響。
而牢房里,,伍德嘗試多次未果之后,,他亮出了兩排牙,朝著臟兮兮臭烘烘的羊頭準備動嘴,。
就在這時,。
山羊說話了。
“你真覺得世界上有奇跡,?”
伍德一時忘了驚訝,,在等死時,他能感覺到的只有驚喜,。
他聽見的聲音非男非女,,像是含著一口濃痰的孩童,咕囔著嗓門,,連嘴都沒動,,就這么說了出來。
伍德松開了手,。
他追問:“什么,?你說什么?”
山羊的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伍德,,四肢癱軟在地,,一動不動。
“我問你,,你真覺得世界上有奇跡,?就是剛才那個小胖子說的,亞蒙神給你的能算奇跡?”
伍德問:“那什么是奇跡,?”
山羊答:“亞蒙神只會讓你去種地,,它會告訴你,在春天播種,,然后勞作六個月,,在秋天收獲。這不是奇跡,?!?p> 咔——地一聲。
門鎖自己開了,。
“這才是奇跡,。”
咣當(dāng)一下,,牢門跟著動了,。
“這才是奇跡?!?p> 吱吱兩聲,地上的死耗子,,它活了,。
“你覺得它像魔術(shù)。但是,!”
山羊張大了嘴,,那老鼠像是被迷了心,失了智,,主動鉆進了羊吻,。
大板牙嚼碎了肥老鼠,沒有噴濺出一點血水,,就這么生吞進肚,。
“這才是奇跡?!?p> 山羊心滿意足地瞇著眼,,表情非常人性化。
等它回過神來,,再去看伍德時……
伍德已經(jīng)累極昏厥,,睡了過去。
魔鬼吐著臟話,。
“艸,!睡著了?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