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想奶奶,遙遠(yuǎn)的光年,。記憶深邃,。
奶奶年輕時獨自到山上砍材,,在山溝里不小心摔斷了腰,,頭也摔破了,,她的長發(fā)里都是淤黑的血塊,。
私利間的斤斤計較和久病床前無孝子讓她憂心忡忡,。她以為就這樣癱瘓一輩子,。
沒日沒夜地痛哭,,悲痛于窮苦里,絕望于人情中,。
幸運的是,,她最終站了起來。
可那次意外后,,她的胸腔被斷掉的畸形骨架拱起,,走路時腰總是弓成八九十度。本就矮小枯瘦的身軀,,更顯弱小,。
一歲那年,父母離了婚各自在外漂泊,,我和奶奶相依為命,。
奶奶總是上山下地,早出晚歸,。
集市上有人收藥草,,她就下地抓;有人要藤條,,她就上山挖,;有人要野果子她就滿山遍野地去找。
她的手經(jīng)常被山上的植物劃破出血,手指里被細(xì)小的刺扎進(jìn)去,,沒能針挑出來的,,隨著肉淡化掉。
十個指根下,,是幾十年沉淀的老繭,,兩個掌心的紋路,像被千刀劃過,,雜亂無章,。
有了錢,就買來小雞小鴨,,養(yǎng)大,,賣掉,換錢,。
有了錢,,買菜子,種下地,,自給自足,。
有了錢,偶爾也可以給我買新書包,,新鞋子和零食,。
糊口的錢,就是她那枯瘦弱小的身軀上弓成八九十度的腰,,不屈地,,頑強地,一分一分撐來的,。
她沒有過多的抱怨,,在窮苦歲月里,她給予我慈善和微笑,,撐起我的善念,。
奶奶的哮喘病糾纏了她一輩子。
哮喘病使得沒日沒夜的悶吼從她的喉嚨發(fā)出,,左鄰右舍常說,,大老遠(yuǎn)就能聽見奶奶犯哮喘的聲音,像只貓鼓氣那樣,,咕咕地悶吼著,。
她呼吸的空氣似乎很稀薄,必須要用比常人更大的氣力把空氣深深抽進(jìn)肺里,,再迅速吐出來,,如此反復(fù),。
還相對年輕時,哮喘沒那么嚴(yán)重,,她能上山下地,。
隨著年邁,哮喘加劇,,而且開始怕冷。白天別人穿一件,,她卻像個粽子一樣裹得嚴(yán)實,。
每天晚上她都要燒熱水倒進(jìn)五六個塑料瓶子里,然后用尼龍袋包起來,,一部分用來暖床,,一部分包在肚子前面暖身。
而為她燒熱水也是我幼時的家常便飯,。
奶奶常年靠打針消減哮喘的折磨,,斷不了的病根總讓她夜不能寐,她在床上用枕頭頂著那摔斷成八九十度的彎背,,費力地喘息,,畸形的骨架在她胸腔里強有力地伸縮著。
她經(jīng)常在深夜里痛哭,,怕哮喘聲影響我睡覺,,她用枯瘦的手,費力地穿起一層又一層膈身的衣服,,爬起床,,拿著舊棉外套,扶著桌墻,,顫顫巍巍獨自走到廚房里關(guān)著門,,忍受著病痛和漫漫寒夜,到凌晨兩三點甚至更晚才能好轉(zhuǎn)入睡,。
這樣的情形,,隨著她的年邁,愈演愈烈,。
她怨喊過,,希望上天公平,又哀求上天早點收了她,。
這么多年,,這樣的訴求,時斷時續(xù),。
我的童年世界里,,滿是奶奶的哮喘聲,、痛吟聲、哀哭聲,。而我心跳的頻率總是伴隨著她的哮喘,,時而平緩時而劇烈。
無數(shù)個夜晚,,她告訴我,,她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她告訴我,,如果她真的死了,,讓我該怎么做,去找誰,。
幼不更事的我只知道,,如果奶奶死了,我便一無所有,,痛哭起來,。
奶奶憐愛我,于是又害怕自己早早離去,,無人再呵護(hù)我而哭得越發(fā)不能自已,。
不知何時,奶奶犯了腸胃炎,。
她在荒蕪的稻田里拔那些曬干了也得不到幾兩的藥草,。放學(xué)回家后我找到了她,她用雙手按壓著肚子,,蜷縮著瘦弱的身體倒在高密的荒草中,,一頭亂發(fā),疼痛讓她無法發(fā)聲,。
年邁枯瘦的百病的身軀,,煎熬在窮苦的漫長的一輩子里。
為了治哮喘,,奶奶到處求醫(yī)問藥,。聽得一些偏方,她害怕,,卻又忍不住試試,。
偏方,我至今記得:挖來蚯蚓煮著吃,,抓來蝙蝠包著雞蛋用火燒,。
可她也只是嘗試過吃蚯蚓。
后來她又出現(xiàn)了子宮脫落的病癥,,她感到極其痛苦,。聽說有位醫(yī)德能人,,可治百病,她不顧病弱,,去尋那能人,。
那一次我印象尤為深刻,她第一次主動讓我陪同去,。
剛上高中的我心里有了小虛榮,,不愿和她走在一塊,生怕同學(xué)或其他熟人看見,,也有嫌棄她病急亂投醫(yī)容易被騙,,總是偏信土醫(yī)生和偏方的意思。
我一路上面無表情,,不愿開口也懶得回話,很不情愿地陪她去了,。
結(jié)果證實,,那所謂的高人,不過就像個江湖騙子,。開了一些又貴又臭,,總之治不好也吃不死的藥給她。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敗,,表情痛苦,,大失所望。
我生氣于她不聽自己的勸說,,腳步加快,,遠(yuǎn)遠(yuǎn)地把她甩在身后。她佝僂著八九十度的腰,,走在這街市坑坑洼洼的石道,,雙手不斷地扶著雙膝助力前行,嘴里大喘著氣,,艱難地追著我的步伐,,怕耽誤我,怕我生氣,。
來到了站臺,,她沒文化,什么字都不認(rèn)識,,我只得幫她等來回鄉(xiāng)的客車,,為她付了錢。
那個小孩子都能蹦跳著上去的客車臺階,,她卻上得異常艱難,。車上的人投來異樣的眼光,,畢竟,她標(biāo)志性的瘦弱和那弓背過于顯眼,。
她扶著車門兩側(cè),,那雙枯瘦的腳,抬起來似千斤重,,費勁地顫抖著,,一只上了第一個臺階,另一只久違以后也跟著上來,,然而還是停留在第一個臺階,。售票員好心拉了她一把,她竟像被擰上去一般輕盈,。
我不知道那天她在求醫(yī)失敗后內(nèi)心是怎樣的真實感受,。也不知那天,在她眼里會如何看我,。
那些再也無法考證的情感,,是我缺失的良知所犯的罪惡。
我自幼體弱多病,,她為我憂心,,不厭其煩地帶我打針買藥。她舍得一次次花掉自己的血汗錢傾注于我的健康,,呵護(hù)我成長,。而我呢?
我竟不知自己病入膏肓,。
那一次我和村里其他奶奶的兒孫們有何區(qū)別,?是大不孝。
村里其他家奶奶的兒孫們呢,?一旦老人家犯病,,緊接著就是兒子和兒媳的唾罵,言語無外乎“早死早超生”,,有時候兒子們聽到她病弱的痛吟時格外煩躁,,拾起棍棒到床上一頓敲打,打到她們不敢再叫喊為止,,而后兒孫兒媳們高枕無憂了,。在她們死后,兒孫兒媳們的哭喪挽聯(lián)里沒留下一絲罪狀,,只是一聯(lián):慈母駕鶴已西去,,孝兒含淚憶母恩。
可笑的人,,心安理得地活著,。
可悲的人,,不公地不甘地死去。
老一輩的節(jié)儉,,在奶奶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她自己從來舍不得買新衣物,穿的也都是幾十年前那些帶著布扣的色調(diào)單一的黑衣衫,,縫了又縫,,補了又補。
我媽好心,,給她買了新衣服新鞋子,,她像藏寶貝似的壓箱底。然而年月過去了,,那些新衣都成了舊衣,,她還是不忍心穿。
她會把買來的的水果,,鄰居給的糖果放在老舊的木柜里或膠桶里,。除非給我們吃掉了,否則果子霉?fàn)€了她也舍不得丟,,糖果上水了也舍不得吃。
霉?fàn)€的水果,,她也要雞蛋里挑骨頭,,盡量把好的部分留下來自己吃。
我幼時不懂什么叫霉?fàn)€,,什么叫病菌,,見她吃我就吃,不管是發(fā)霉的水果,,還是上了水的糖果,,或是發(fā)霉的米和腐爛的菜等等。
貧苦挑恤著饑餓,,零時挑逗著嘴饞,。有一次我撿起一根發(fā)霉的甘蔗尾削了皮就津津有味吃起來。
可想而知,,奶奶的節(jié)儉多么讓人深刻,,可偏偏啟蒙了我對健康的錯誤認(rèn)知。但即便現(xiàn)在想來,,也只會是無奈的苦笑,。
吃過苦,受過難,,節(jié)儉觀念在奶奶心里根深蒂固,,有時候近乎極端,。
一次我在稻田里抓了一條幾斤重的大鯉魚,因為舍不得吃就養(yǎng)著,,再去看時,,魚死了,并且開始腐爛發(fā)臭,。
我自以為對奶奶的節(jié)儉知根知底,,只是沒想到她的這種節(jié)儉近乎瘋狂。她一再堅持把魚煮了,,說還能吃,。
那時的我,早已知道健康常識——臭魚爛蝦,,送命冤家,。我堅決要把魚丟了。
奶奶語氣里和眼神里都透露著痛惜,。她說,,要不給你大伯煮。于是,,等大伯路過我家時,,她真的問了他,可大伯說腐臭的魚哪里還能吃,,一臉嫌棄地走了,。
在她的認(rèn)知里,這腐魚能吃,。
在她的認(rèn)知里,,沒孵出小雞的雞蛋很美味(我小時候經(jīng)常吃,還喜歡吃),。
在她的認(rèn)知里,,隔夜的餿味飯菜能反復(fù)吃好幾天。
在她的認(rèn)知里,,一切人能吃的東西,,好像不管好的壞的都能接受。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病菌,,病菌如何威脅健康,。
我氣乎乎地責(zé)備她,說她一身病痛都不知道避免這些東西,。這是病源,。
而她只是沉浸在可惜中,口里依舊念叨著可惜了,可惜了,。
從我懂事開始,,她的這種極端節(jié)儉,在我看來,,是冠以飯菜里的噩夢,。
每次回家我讓她扔掉霉?fàn)€東西,我不情愿吃,,她依舊認(rèn)為水能洗去一切,,我哭笑不得,有時候幾乎生氣地乞求她放棄,。后來,,她有所改觀,每次看我臉色不好,,就放棄了大多數(shù),。
我媽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看著家里亂糟糟的就忍不住要整理,,破碗舊筷扔掉,爛衣爛布扔掉,,還有奶奶積累的滿屋子的尼龍袋,,一堆不用的陳年舊物被丟到竹林里。
奶奶對舊物念念不忘,,耿耿于懷,,等我媽離開家后,又弓著背去竹林里把那些東西撿回來,,救故友一般,甚有情感,。然后我媽下次回來,,又把那些東西丟一遍,如此反復(fù),,直到很多東西她找不回,。
上小學(xué)六年級,我逐漸有了著裝得體的意識,。需要新衣服,,新鞋子。于是我跟奶奶說,,我想買,。
奶奶說,家里那么多衣服鞋子你不穿,非要買新的,,我們家里又不比別人,。
然后消息傳到我媽和我姐耳朵里,我又被訓(xùn)了一頓,。
我討厭她給我投的反票,,以及給我打的小報告。
那是我記憶中奶奶讓我反感和害怕的一次,。
我突然覺得,,我的家庭確實不比別人,難過了很久,。
小時候,,她的糖和果都是我的快樂,不論變質(zhì)與否,;她給的衣和鞋都是我的珍貴,,不論新與舊。
長大后,,明明嫌棄她的無知,,哭笑不得后,竟開始心痛起來,。
我是她根深蒂固的節(jié)儉觀念里的產(chǎn)物,。
換個角度來說,嫌棄她的迂腐可笑,,不過是在嘲笑我自己愚蠢,。
奶奶曾說,當(dāng)一個人一遍遍回想往事,,原本模糊的記憶突然清晰的時候,,多半離雪山不遠(yuǎn)了。
她在離開塵世前,,也總是對我說,,她時常夢到故人,夢到了前塵往事,,一陣悲痛,,一陣歡喜;一番丑惡,,一番善美,。
她覺得人死后是要翻越雪山的,于是每每想到我爺爺死時連一雙襪子都沒有,,理應(yīng)明白死去萬事空不帶一物,,卻還想著這死法多么凄涼多不體面,。她憂愁著自己死后連一具棺材都沒有,或者死后連一件壽衣都沒有,,她要怎樣翻越那座冰冷的雪山,。
她只是不懂任何死法都只是殊途同歸罷了。哪有什么雪山,!都是一生悲苦留下的蒼涼,。
歸塵的那天終于還是來了。
奶奶躺在堂屋里痛吟,,地上一堆干稻草和舊被單枕著她那骨瘦如柴的軀殼,。她一輩子病痛折磨,一輩子吃著藥,,一輩子都這么瘦小,。
豐收后的干稻草,從青翠到枯黃直到成為秋涼里隨葬的棉襖,。
她弓著年輕時候在山溝里摔斷成八九十度的脊梁,,撐著唯一有點活力的凹陷的雙眼,頑強地看著白色天花板,,僅有的空白的世界,,害怕的即將告別的人間。
她去見了我的爺爺和父親,,她還要翻越那座雪山,。有了棺木,有了壽衣,,換上了新襪,,她最后卻也沒因為擁有了這些而甘心離去。不屈的眼仍盯住白色天花板上空白的世界,。
“科……手術(shù)……做手術(shù)……”
她這句彌留之際最后的死里求生,,永遠(yuǎn)鉆進(jìn)了我的夜里和夢中。
“沒有幾十萬做不了手術(shù),,做了也不能保證結(jié)果,,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半死不活的植物人?!?p> 醫(yī)生判的死刑穿透耳膜。
她孤獨地躺在那個曾經(jīng)躺了無數(shù)次的醫(yī)院白床單上,,用余力拉扯被子,,用余力叫喊著我的名字。
我沒有回應(yīng),。我不敢回應(yīng),。她滿心以為和她相依為命的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醫(yī)生催著我下決定。
她的血壓在不斷下降,。沒有更多時間考慮了,。
我仍少不更事,在凌晨兩三點的醫(yī)院拒絕了對她的回應(yīng),,所有人放棄了她,,卻把生殺大全給我獨攬。
我再次簽下了她的病危通知書,。這是有生以來,,我給她簽下的第二次病危通知書。
二零一四年的那次犯病差點就奪走了她的生命,。當(dāng)時我一個人在家,,把她送到鄉(xiāng)下的醫(yī)院后病情不見好轉(zhuǎn),她捂著劇痛的肚子慘叫不止,,面色紫黑,。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奶奶的情況很嚴(yán)重,可能得轉(zhuǎn)到縣醫(yī)院,。
我心急如焚,,電話里告知叔叔關(guān)于奶奶的情況,他打電話給我的一個表叔,,問表叔能否開車把奶奶拉去縣醫(yī)院,,但表叔認(rèn)為以奶奶的情況很不好說,能不能活著回來不一定,,他建議直接把奶奶拉回家,。
聽表叔這么一說,叔叔的心也沉了下去,??晌也⒉桓市模缴谝淮未蛄思本入娫?。
縣醫(yī)院的救護(hù)車來了,,奶奶死里逃生一回。
醫(yī)生囑咐過,,奶奶這是急性腸胃炎,,加上哮喘的老毛病以及各種病癥,隨時會突發(fā)死亡,。她將近八十歲了,,體質(zhì)太弱不適合做手術(shù),有個三長兩短,,就下不了手術(shù)臺,。
如果當(dāng)時我聽信任何人的意見,,如果我沒有勇氣,或許奶奶早已離開了我,。我慶幸在鬼門關(guān)沒放棄她,,但也為她被判的半個死刑倍覺痛苦,我不敢告訴她關(guān)于她的身體的狀況,。
奶奶和我之間開始劃開了暗淡荒蕪與青春炫彩的兩個世界,。我生命向陽,她卻漸漸日落西山,。這樣的無奈,,在我心里泛起了一陣滄海桑田。
我們一起養(yǎng)大雞鴨,,然后到集市賣,,有了錢,我就有零食,,有新書包,,新鞋子……
我們一起山上砍材,挖藥材賣,,摘野果,,我叫她坐在材堆上,我可以順著斜坡拉她下山,,這樣她少累點,,她拒絕了,但笑開了花,,不論時間過了多久,,她和其他人聊天時,總津津樂道這事,。
我們一起下地干活,,挖地累了,她拿個橘子,,摘個黃瓜給我,。
她辛勤勞作的菜園里,一年四季瓜果飄香,。
后來身體不好了,,歲月蒼老了,她就沒再上山,,但還是耐不住好動的性子,,還要用小鋤頭挖挖地,播撒菜子,。
我們不缺這點菜,,你不要再下地種了,萬一倒下去怎么辦,,年紀(jì)大了,。這樣的勸告已經(jīng)三番五次,有時候甚至是罵,,也說不住她,。
房子邊一點點空地,都因奶奶變得更有價值,。只要病痛稍微好點,,她就弓著背拔拔草,播撒的種子,,長出一個個青活的生命,。
在一次次復(fù)蘇的春天里,我能聞到的,,依然是她生命田園里熟悉的芳香,。
“我怕這次真的不行了。不多說了,,很累,。”奶奶聲音越發(fā)微弱,。
是她在這人世最后的章節(jié),。
以前奶奶即使病痛難受都要安慰我安心讀書,不用太擔(dān)心;
以前奶奶巴不得和我在電話里多嘮叨幾句,,舍不得掛電話,。
可這次,奶奶真的是累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她病重都來的害怕,。電話那頭,奶奶不再說話,,傳來的是痛苦的呻吟,。
我從中山回到遙遠(yuǎn)的家,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
“我回來了,,奶奶!”
奶奶沒能表現(xiàn)出欣喜,,僅剩的活力,,或許只夠她抵抗疼痛和睜著不屈的雙眼。她不斷用手按壓著肚子以緩解陣陣襲來的深痛,,這個動作持續(xù)到她不再有一絲力氣為止,。
“科……二姐賭錢得……”奶奶聲音已經(jīng)太微弱,,就連呻吟都沒有了氣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身體還算好的時候就和我開心地說二姐賭錢賺的事,。奶奶想叫我讓二姐帶她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
我此刻才領(lǐng)悟到,,為什么有些話人們總是無法回答,,我不忍回答奶奶的話。
我一小口一下口地給她喂水,,她手腳冰涼了,,卻還要堅持吹風(fēng)扇,沒人知道她胸火有多旺,,每隔幾秒鐘就要喝水,,舌頭都快干裂了。
“為什么不及時送去醫(yī)院”我對著叔叔和大伯怒吼著,,“都這樣了,,忍心看著她就這樣死去嗎!你們怎樣做兒子的,,是怕沒錢擔(dān)不起吧,,可她是你們的母親啊,忍心嗎,?”
我怒火中燒,,急得根本顧不了什么長輩之分。
“白天的時候救護(hù)車來過,,但是大家族的人不同意,,攔著救護(hù)車,說怕你奶奶死在外面,,不能魂歸故里,。”叔叔說,。
一旁的大伯口中的煙一根接一根,,像以往一樣。老實安分了一輩子,,從不做主張,,哪怕是死活的事,急了就只會難過,,甚至流淚,。
“鬼才相信這種,人都要死了不講人性,卻虛偽地說道這種狗屁風(fēng)俗,。孝都不講,,還指望老天對人好,這她媽誰定的狗屁風(fēng)俗,。大家族,,關(guān)大家族那幫人什么事,難道他們能定我們親人的生死嗎,!我看誰敢攔著?!?p> 叔叔放低了聲音:“白天的時候,,救護(hù)車到了村口,可是家族的人攔著堅決不同意,,你二姐也大哭著說,,叔,不要去了,,不要送奶奶去了,,奶奶這次好不了了,好不了了,。醫(yī)生也說你奶奶這個情況沒有救了,,送去醫(yī)院也沒用?!?p> 我心如死灰,,萬噸巨石瞬間倒在胸口。
所有人都絕望了嗎,?所有人都放棄了嗎,?這世上沒有神醫(yī)良藥再解救我深愛的奶奶嗎?我不相信,!我該怎么做,!世界真的末日了!
八年前我父親病逝時,,作為家庭頂梁柱的叔叔毅然扛起了重?fù)?dān),,這次奶奶病危,叔叔也絕望了,,他也老了,,一輩子不操心家里大事的大伯也老了,是??!哪還有依靠呢。仿佛這個人口不多的家庭就要沉淪,黯淡無光,。
“送奶奶去醫(yī)院吧,,即便沒有結(jié)果,也讓她滿意,,讓我們自己心安,,沒有遺憾??偛荒苎郾牨牽粗@樣痛苦離去,。”這一次,,我要做主,,管不了家里其他婦道人家的閑言碎語,婦道人家總是太自私,。
身心疲憊的叔叔給我翻出了那包用報紙封的僅有的四千塊錢,,沉重地遞了過來。
凌晨兩點半左右,,救護(hù)車到了村口,,整個村子都已熟睡了。我背著輕飄飄的奶奶,,上了救護(hù)車,,仿佛重新給了奶奶希望,但很短暫,。
深夜的醫(yī)院里,,空落落的,灰暗的路燈,,照不進(jìn)深邃的夜色,。
醫(yī)生一次次催促我做決定,奶奶的血壓越來越低了,。是否住院治療,,費用可能高達(dá)幾十萬,最主要的是救治的概率很低,,而且即便治好了也成廢人了,。家里早就已經(jīng)被貧困榨干了。沒錢,,注定沒命,。
我的決心開始后退,仿佛自己握著奶奶的命,,此刻任何一個決定性的詞語就是生殺大權(quán),,就是金口玉言。
身旁還有一個依舊不做主張的,一輩子被窮怕的大伯,。叔叔這些天太累了,,在家休息,打算明早過來,,但是一切等不及了,。
凌晨三點多。
和父親離婚多年的待奶奶如親生母親的媽媽哭了一天,,一夜未眠,,不斷給我打電話,要我務(wù)必今晚照顧好奶奶,。
“媽,,來不及了,醫(yī)生說……”
我硬撐了很久的堅強崩潰了,。為自己終究扛不起的重?fù)?dān),為救不了最愛的奶奶而泣不成聲,。
我打遍了家里人電話,,自己都忘了此時已深夜,大姐二姐的電話打不通,。
“叔,,醫(yī)生說沒用了……”
“趁著奶奶還有一口氣,拉回家吧孩子,,沒辦法了孩子,。”電話那頭,,是叔叔疲憊和無奈的語氣,,“你自己覺得能怎么辦呢”。
叔叔似乎求助的語氣,,讓我更害怕,。
“我做不了決定,我不知道……”
“回來吧孩子,,沒辦法了……回來吧孩子”我確信叔叔當(dāng)時的無奈與絕望深深吞在了心底,。
奶奶在病房里叫著我的名字。我沒再敢和她有任何一個交流和應(yīng)答,。
以往我拼了命要把她從家里背過河流,,她瘦得輕盈,我們沖上去醫(yī)院的車,。
這次,,我狠下心。我狠下心讓她不要在這塵世這么痛苦,這么折磨,。
我知道,,這一次,連我也別無選擇,,別無選擇地把我從童年到少年和她經(jīng)歷的種種深刻埋葬,。
天各一方,只是一念之間,。
一路上打著吊瓶維持著越來越低的血壓,,奶奶似乎察覺自己被送回家了,希望已然破滅,,她沒再有任何聲音,,眼角有淚,等待著死亡的來臨,。我不敢明確告訴她要回家了,,怕她走的太絕望。
“奶奶,,您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奶孫兩個一起上山下地的日子嗎,?記得您經(jīng)常和我們說您年輕的時候在山上挑大石頭的事么?”
“怎么不記得,!”奶奶竟用略顯驕傲的語氣提高了聲音回復(fù)了這一句,。
是啊,她一輩子文盲,,最驕傲的就是她用體力創(chuàng)造而來的一切,,包括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我和兩個姐姐,苦了一輩子啊,,頑強了一輩子,,要強了一輩子,一輩子受氣受累,,卻一輩子都沒能享福,。
救護(hù)車后座的大伯再次哭了。
“奶奶,,我們奶孫兩個這輩子緣分很深,,您不要忘記我好不好。我小時候您照顧我,,長大后您生病了我也一直帶您去醫(yī)院,,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我們奶孫兩個緣分很深,,是不是,?”
我急切想得到奶奶的回答,。
她應(yīng)答了。
我只希望她能最后帶走這些屬于我給的撫慰,。
我想讓她明白,,我還是最愛她的那個,讓她明白,,她的恩情我永生難忘,。
我竟說了句蒼白無力的話:下輩子我還希望遇到您。
我是真的甘心釋懷了吧,!真的嗎,!
她知道命運這次在劫難逃。希望我把她送回我和她一起度過我的童年的老房子,。
她記憶中的,,只有我們兩個的沒有喧囂的老房子。
搬到新磚房也會常常艱難也要爬坡去看望的老房子,。
我們一起養(yǎng)了許多代可愛的小狗的老房子,。
那座蔓草叢生的老瓦房,我們老去的年月,。再也回不去,。
我沒再應(yīng)答。她僵硬的身體,,只剩眼淚在說話。
她掙脫著拔下了增血壓的注射液,。作為最后一次求生的抗議,。
兒媳給的安慰是:你放心走吧,棺材已經(jīng)為你準(zhǔn)備好了,。
我沒能替她把這種喪心的話罵回去,。
她最后的一滴淚,暈進(jìn)了棺材,。狠狠咽氣,,死不瞑目。
這一幕,,讓我余生懼怕,、歉疚、痛苦,。
最后,,在我的記憶里,她不再是慈祥的,。是面目猙獰的慘狀,。
長夜點燈,,獨自蹲坐,無力痛哭的抑郁和窒息不斷灌入我的鼻腔,,涌進(jìn)心臟,。
余生漫長,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勇敢,。關(guān)于我們在炊煙的老房子窮苦且溫暖的日子,關(guān)于我們在這塵世共度的種種,,原諒我,,學(xué)著淡忘,直至遺忘,,畢竟留下來的人,,才最孤單。
她離開的時間是二零一七年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三十三分,。我永遠(yuǎn)都記得。
我媽一直說,,奶奶多么希望看到我成家,。是啊,奶奶離世的前一兩年里,,關(guān)于我個人的婚姻大事,,她問的越來越頻繁,而我短期內(nèi)無法滿足她的愿望,,到如今都是個遺憾,。
這年的中秋國慶,對我們而言,,是家悲,。
馬上又要離開故土去異鄉(xiāng)工作了,中秋節(jié)那天,,二姐陪同我提著祭品到奶奶墳前道別,,兩個人跪地低頭痛哭起來,二姐叫喊著:奶奶,,我們?nèi)愕軐Σ黄鹉?,你一輩子辛苦從來沒享福,我們才長大你就走了……
長竹竿上的白紙條隨風(fēng)飄蕩了流年,,冥幣焚盡了奶奶一生的篇章,,焚盡了我成長歲月里與她經(jīng)歷的美好抑或悲痛的畫面。
十月,,萬里晴空,,陽光正好,,風(fēng)正好,卻驅(qū)散不了心霾,。
我走進(jìn)奶奶在房子旁圍起的小菜園,。這片園地的最后一次青活,映在了心底,,成了永恒的荒蕪的蒼苔,。
后來的歲月里每當(dāng)想起奶奶,我就會有條件反射般的抑郁感和窒息感,,長夜點燈,,獨自蹲著,無力痛哭,。
雨季里,,夢境中淅淅瀝瀝的舊故像座亂葬崗,一次次深埋,,一次次深掘,。
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