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娘在這兒
陳璟悠悠地繼續(xù)道,,
“而這與君絕,,就是那最癡情的追隨者釀出來的酒,本來也沒這么多人知道的,,只是不知百聚樓如何得知其配方和故事,,使得現(xiàn)在這酒得以面世?!?p> “埋于斷橋柳下,,這釀酒的杏也是在春日開花,花期時燦爛,,結(jié)出的卻是苦果,正如與君絕這個故事一般,?!?p> 江若弗聽得恍惚,心思沉重,,不慎失手打翻了酒杯,,那大半杯金黃的酒液撒下來,濺了她半袖,。
陳璟忙拿了帕子遞給她,,不由得笑起來,
“瞧你,,聽故事竟也可以聽得這般入神,,竟然還打翻了酒杯?!?p> 江若弗推開他的手,,只覺得渾身冰涼,頭腦發(fā)脹,。
“別說了……”
江若弗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陳璟看她的樣子,,只以為她是醉了,別說,,自己都有些上頭,,這與君絕的后勁可是十分足的。
沒想到江若弗頭暈?zāi)垦?,沒坐穩(wěn),,腦袋一歪倒在了陳璟肩膀上。
陳璟垂眸看著她,,搖了搖她,,溫聲細(xì)語道,
“阿齊,?”
見江若弗只是扶著額,,儼然是喝醉了。
陳璟忙讓守在門外的侍從傳了馬車,,
陳璟站在晚風(fēng)里,,搭把手把她扶上馬車,
“想你也是喝醉了,,我今日就不鬧你了,,之前倒不覺得你酒量小,卻沒想到今日竟然幾杯就倒,?!?p> 頌卷進(jìn)來,扶著江若弗上了馬車,。
馬車起行,,江若弗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不停下沉。
陳璟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響徹在耳邊,,帶著調(diào)侃笑意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只當(dāng)這是個打趣作笑的故事,
“還因為姿容絕世,,當(dāng)時的酸書生,,給明云羅取了個渾名,叫萬人劫,?!?p> “因為如這般出世絕塵的美人甫一現(xiàn)世,便是萬人的情劫,?!?p> 馬車輪子滾在地上碌碌咂咂的聲音像是捶在她的心上一樣。
她似乎還能聽見那些下人的嘲諷聲,
“什么萬人劫,,說到底不過是千夫女罷了,。”
每每家宴,,其他旁系的兄弟姐妹總會對她指指點點,,
“她就是那個萬人劫的女兒?看起來生得也不怎么樣,?!?p> “叔父怎么說也是儀表堂正,和萬人劫的女兒,,我還以為會多驚艷呢,,她那個睡千人床榻的娘該不會是懷的野種,生在了江家吧,?”
眾人哄笑,。
回憶一點點浮現(xiàn)在眼前,她眸中的清寒乍現(xiàn),。
江若弗攥緊了手,,
眾人哄笑的聲音猶在耳邊,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珠唇萬人嘗,。誰知道她娘被抬進(jìn)來之前被人玩弄過多少回了?!?p> “怪不得人家說,,士不如商,商不如農(nóng),,農(nóng)不如倚門賣笑,。靠倚門賣笑揚(yáng)名長安的,,可不就是眼前這位七妹妹的親娘麼?”
“賤骨頭,,也是一脈相承的,。”
家宴時,,所有兄弟姐妹都故意坐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將她一個人孤立開來。
她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歡聲笑語的子弟席間,,被人指指點點,低著頭死死忍住眼淚。
每每家宴的時候,,都是她最孤獨(dú)難受的時候,。每當(dāng)姨娘問起來,她還要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般,,繪聲繪色地告訴姨娘家宴上的菜有多好吃,。
否則讓姨娘知道她都聽見了什么,姨娘會自怨自艾,,覺得連累了她,。
萬人劫的女兒,是萬人嫌,。
江若弗垂眸,,淚光在她眸中閃爍。
卻緩緩握緊了手,。
家宴……如今也要近了,。
她的忍氣吞聲,還要持續(xù)下去,。
她要跪著,,才能活著,她要跪著,,才能讓敵人輕視,,能高抬貴手地放過她,放過她的姨娘和哥哥,,她不敢奢求有人能拉她一把,,她天生就已經(jīng)是這樣的命了。
受盡折磨,,可她要忍,。
到了陳王府,江若弗一身酒氣,,頌卷將她扶下來,,嘴里還嘆,
“爺,,您這到底是喝了多少?。 ?p> 別的小廝來幫忙扶她,,頌卷口中忙喊著,,
“小心小心!”
“爺,!有臺階,,您抬腿,!”
“爺,在這邊,,這邊,。”
她眼里的景愈發(fā)朦朧了,,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眼里含著的淚朦朧了視線。
腦子仍舊是與君絕那故事,,回想著陳璟那語氣,,那種調(diào)侃玩笑,輕佻不已的語氣,,來說她相依為命的母親,,江若弗只覺得渾身冰涼。
其實何止陳璟,,有多少人,,都在用這般輕浮語氣,去談起一個長安曾經(jīng)的名妓,。
可那是她的母親,。
江若弗一腳踩空,摔在丹階上,。
頌卷失聲喊了一聲,,
“世子!”
陳王府的飛閣流丹,,亭臺水榭,,此刻在江若弗眼中就是一片青青紅紅,顛倒不清,,雖看不甚清楚,,卻處處都刺眼。
眼前樓臺越是華貴顯赫,,她越是想到明云羅如今可能會有的凄涼處境,,越想越覺得鼻酸揪心。
頌卷把江若弗扶到床上躺下,,
“爺,,您小心,睡這邊,,睡這邊兒?!?p> 終于把江若弗扶到床上,,頌卷松了一口氣,,世子爺平日里是甚少喝酒,卻沒曾想一喝就喝個爛醉,。
陳公子也是的,,自己不痛快,何苦灌世子爺這么多酒,。
王妃李氏聽了丫鬟通傳,,也知曉世子今日竟是喝了個爛醉回來。
正吃飯呢,,卻是匆匆丟下剛吃了幾口的飯趕過來了,。
李氏踏入房中,
“醒酒湯煮了沒有,?”
“再點些清心凝神的香,。”
頌卷忙道,,
“已經(jīng)吩咐廚房去煮了,。”
平日里負(fù)責(zé)點香的丫頭也忙尋了水沉香,,急急地在薰籠里燃了,。
腳步疊疊,人聲輕柔,。
沉香的味道逐煙而開,,慢慢浸在了略喧鬧卻安寧的室內(nèi)。
下人搬來椅子放在床邊,,李氏伸手去探江若弗的額頭,,眸中透著擔(dān)憂,
“有些熱,,想必是喝了酒又吹了風(fēng),,受涼了,趕緊去喊府醫(yī)來,?!?p> “是?!?p> 江若弗昏昏沉沉地睡著,,聽著李氏在屋里絮絮叨叨說話,竟覺得安心了些,。
大抵是因為像她的姨娘罷,。
江若弗背過身去,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她如今占了世子的名分,,在此處享受榮華富貴,,卻不知姨娘在受怎樣的苦。
而李氏坐在她床邊,,
她雖和世子交流極少,,但也知道世子為人克制隱忍,少有這么放肆地喝酒的,,一定是有什么心事郁結(jié),,且不是自己忍忍就過去了的事兒。
這么多年了,,世子縱使再無助崩潰,,也從來不流一滴眼淚,也不叫旁人察覺他的心緒,,只是一個勁兒地克制,,縱使氣得極了,說話也是淡淡的,,叫人摸不清他的情緒,。
所以陡然間放縱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必定是有緣由的,。想必定有大事發(fā)生,,叫世子自己排解不暢,,不得已喝個大醉來遣懷,。
這也是為何李氏和溫孤齊一向疏遠(yuǎn),如今聽了江若弗醉了,,便也不管這么多平日里的親疏隔閡,。急急地過來,親自來照顧的緣由,。
必定有大事發(fā)生,,李氏怕他想不開,所以特意親自照料,。
只是李氏卻猜不透到底是何緣由,。能令世子大醉至此。
侍女捧著解酒湯來,,李氏伸出手接過,。
侍女有些驚訝,王妃這是要親自喂,?
江若弗迷迷糊糊之間,,只感覺有人輕柔地將自己扶起來,一勺一勺地喂著微甜的湯,。
江若弗半睜著眼,,看見床正對著繡著青竹的精美紗窗,。
只想起從前岳國進(jìn)犯,大昭舉國逃難時,,自己和姨娘住在了有一扇破油花紙窗的屋子里,木窗是圓形的,,風(fēng)從窗紙破口處吹進(jìn)來,,像刀子一樣拍在人臉上,有時還帶著雪,,凍得刺骨,。
屋里只有一條窄棉被,姨娘就將這唯一的一條窄棉被蓋在自己和哥哥身上,,輕聲哄著他們睡,,待江若弗半夜里醒來,卻見姨娘一個人坐在床尾,,瘦弱的身影在月光下愈發(fā)纖弱,。
那寒風(fēng)還從破花紙窗里吹進(jìn)來,凍得姨娘縮成一團(tuán),。
姨娘瑟瑟地站起身來,,想用自己的衣裳去掛在窗子上,塞緊了擋風(fēng),,卻怎么也塞不住,。
一遍遍地把衣裳塞在窗上,衣裳一遍遍地滑落,。
姨娘終于是塞得不耐煩了,,一把將衣裳摔在地上。
江若弗就那樣看著,,以為姨娘塞得厭煩了,,就會回來躺著睡覺。
卻沒想到,,下一刻,,姨娘蹲下了,抱緊了手臂壓著聲音大哭,。
她就想要一扇好窗子,,只是一扇窗子而已。
可是她連這個都辦不到,。
她只想有一扇好窗子,,可以擋住冷風(fēng),不叫她的孩子在夢里還瑟瑟發(fā)抖,。
很久以后,,江若弗才明白姨娘當(dāng)時的心情,,
前半夜姨娘坐在床尾半宿,不過是為了給他們擋風(fēng)罷了,。
江若弗的眼淚朦朧了視線,。
被送到莊子上的姨娘死了一個又一個。
她都不敢去想,,若是姨娘死了,,會是如何的境況。
會是何等的深淵,。
江若弗咬緊牙關(guān)
她是妓子又如何,!
她是她的母親!
昏昏沉沉中,,江若弗被一勺又一勺地喂著甜湯,。
江若弗想起從前那碗甜湯來了。
那是姨娘從廚房撿了糖紙一張張刮干凈了,,用刮下來的糖煮了挖來的藿菜,,才得來的。
那窗子漏風(fēng)得很,,她受了寒,,高燒不退,又挨餓受凍,,姨娘只好絞盡腦汁去弄一碗熱湯,,抱著迷迷糊糊的她,一勺一勺喂給她喝,。
江若弗醉醺醺的,,神思混沌地想著明云羅,也回憶著那碗甜湯的味道,。
而李氏極有耐心的一勺勺吹涼了喂給她,,江若弗正想著那湯,恍惚間被喂了熱湯,,她努力睜開眼去看給自己喂湯的人,。
卻是眼前朦朧,只見的到模糊的一扇圓窗,,和一個女子的輪廓,。
湯的溫?zé)崧拥剿闹俸 ?p> 她好像又看得見那圓窗上的破牡丹花窗紙被風(fēng)吹得一拍一拍,簌簌地響起來,。
感覺得到冷風(fēng)從窗紙洞里鉆進(jìn)來,,身上蓋著的棉被破了好多口子,單薄得擋不住風(fēng),像冷箭穿心一樣冷,。
而姨娘拿著一個破了口子的小碗,,輕聲呢喃著不哭,半抱著她,,一勺勺將湯喂給她,。
可是現(xiàn)在,娘在哪呢,?
她鼻頭一酸,,眼淚落下來,輕喚了一聲,,
“娘?!?p> 極細(xì)微的一聲低喚,,但李氏聽見了。
她拿著碗的手一頓,,只見滾滾熱淚從江若弗的眼中落下,。
李氏拿著帕子,去給江若弗擦眼淚,。
不知不覺,,自己的眼睛也紅了。
明明知道世子喚的不是自己,,李氏還是握住了江若弗的手,。
她壓著哽咽,安撫道,,
“娘…在這里……”
江若弗冰涼的手被一雙溫?zé)岬氖治兆?,她在恍惚間的沉浮不定終于落地。
江若弗得了安撫,,緩緩閉上眼睛就著酒勁兒睡過去了,。
李氏握著江若弗的手,慢慢的,,終究是放開了,。
她剛剛進(jìn)府的時候,世子不過是六七歲的孩子,,每每見到她,,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就走開,除非有外人在,,世子才會上前來恭敬而疏離地道一聲“王妃玉安”,。
一直以來,她都能感覺到世子與自己之間深不可見的鴻溝。
自己剛剛進(jìn)府的時候,,常買些小玩意兒來哄府里的孩子,。
溫孤煜會歡歡喜喜接過,說些叫人開心的孩子話,,其余幾個旁支的孩子也會恭恭敬敬地接了,,歡喜地跑開。
唯獨(dú)世子,,她讓仆從把孩子們喚來分禮物,,別的孩子們都是歡天喜地的,而世子只在門口站一站,,冷冷地瞧一眼眼前熱鬧景象,,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李氏知道,,世子并非生來就對人淡薄至斯,。
世子有一回病得極重,高燒不退,,她急著來照顧世子,。
世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握住她的手,,不停地落淚,,迷糊著,嘴里還喊著娘,。
那雙很小的手就緊緊地抓著李氏不放,。蒼白的唇一張一合,重復(fù)喊著一個音節(jié),。
李氏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卻第一次,想成為一個母親,,去安撫眼前脆弱敏感的這個孩子,。
李氏的眼睛蕩起霧氣。
可是世子自那之后,,只與她漸行漸遠(yuǎn),,無論她做了多少努力,都無濟(jì)于事,。
她其實,,真心將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對待。
哪怕有了自己的孩子,,提起孩子二字,,李氏眼前最先浮現(xiàn)的,仍舊是溫孤齊那張幼小的蒼白的臉,哭著喊娘的樣子,。
江若弗的臉在李氏朦朧的淚眼中,,慢慢變得模糊。
江若弗怔怔做夢,,夢里似乎有個人,,在與她說話。
但她記不清那是什么,。
夢里的她,,和一個說不上來的熟悉的人并肩淌水過河,那人在她跌水之際,,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聲細(xì)語,在她耳邊輕喃,,
“江若弗,,我會陪著你?!?p> 一輪極滿的圓月自江流的邊際緩緩升上天空。
月色蒼茫,,院子里隔墻的青竹影子倒映在花上,,花與竹影子交疊,分不清孰花孰竹,,似互換了影子一般,。
未開的豎長花更似竹影,成圈的竹葉影子更似花盞,。
青竹與花盞的命輪在月下交錯互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