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花蕊的問話,，長孫慈的目光，突然就變得柔軟起來,。她放下手里的一切,，拉著花蕊走到鳳閣外的廊邊坐下。
七月的天氣,，暑氣正濃,。不過鳳閣建在高處，下臨清潭，上有百年參天古木如羅傘般庇護(hù),?？v然陽光驕烈，當(dāng)頭照過來,，落在地上時,，也只剩下被青翠樹葉漏下來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
兩人坐下后,，長孫慈就脫了鞋子,，將只著布襪的腳從木欄桿的間隔里伸出去，垂在半空中,，任憑清風(fēng)吹過腳尖,。
花蕊看著她這樣不由皺眉，但左右觀望一番之后,，她也脫了鞋子,，照模似樣地把腳伸出去懸蕩著。
“小娘子,，你費(fèi)了這么大心,，就是想讓蕊兒放下仇恨么？”花蕊看著長孫慈,。
長孫慈沒有立刻回答,，她伸手撥了下頰邊亂飛的幾絡(luò)細(xì)發(fā)，然后才慢慢道：“我阿耶死的時候,，我只知道哭,。你跟我說，阿耶不是死了,，他只是去了云上神仙住的地方,。你說阿耶那么好的人，一定在天上很幸福,。是不是,？”
花蕊抿了下嘴，低頭：“小娘子……”
“可是我一直想跟你說,，我阿耶沒有去那兒——因?yàn)樗類郯⒛锔绺邕€有我了……我們?nèi)齻€還在這人世間,，他自己去了那兒，怎么會快活呢,？”長孫慈的聲音,，細(xì)若輕絲：“所以你說的不對，花蕊,。他不幸福,。”
花蕊突然低頭，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
長孫慈卻視若未見：“阿耶走到現(xiàn)在,，整整兩年了。你是跟著我一路過來的,。也是知道我過得怎么樣的……花蕊,，你說我過得苦不苦？”
“小娘子……”花蕊已然開始哽咽：“小娘子……”
“平常人大概都覺得我不苦罷,？”長孫慈一樂,，勾起彎彎眉眼：“畢竟是貴家女兒呢！就算是被自己的大娘和親哥哥趕出了家門,，可到底還有舅舅疼,，舅母愛啊,？還有哥哥顧著我……在旁人眼里，錦衣玉食的,，多快活呀,！
可是花蕊，別人不知道,，你知道的,。我不快活。一點(diǎn)兒都不快活,?！?p> 長孫慈收回眼光，懇切地看著花蕊：“阿耶剛?cè)サ臅r候,，我天天哭,，你也天天跟著我哭。阿娘就安慰我,，叫我莫哭,，說她自己也不哭——她是個很堅(jiān)強(qiáng)的女人，說不哭,，就真的從來沒在我跟哥面前哭過,。
那時候，我很怨恨我阿娘,，覺得阿耶與她那樣情深意重,。怎么阿耶去了，她就一點(diǎn)兒都不難過的嘛,？
所以有一次,，我實(shí)在恨得緊了，半夜起來，悄悄收拾了包裹,，連你也沒告訴,，就打算偷偷逃家來著……
你別這樣恨恨地看著我。我當(dāng)時是真的覺得,，這家,，我是一日也呆不住了?！遍L孫慈說到這兒,，吐了吐舌頭，向著氣結(jié)抽噎,，卻又說不出話的花蕊笑著賠禮,。
接著，她又一收了臉色,，輕輕道：“可也就是那一夜,，我收拾完了包裹走出門外的時候，聽見園里有人在哭,。我好奇,，過去一看，正是我阿娘,?！?p> 長孫慈的眼中泛起淚光：“阿娘癱坐在水邊，被嬤嬤死死地抱住,，手里還握著一柄刀,，腕上全是血。
我嚇壞了,，想叫都叫不出來,，全身發(fā)冰，只能看著嬤嬤求我阿娘一定要活下去,，為了我跟哥哥,，一定要活下去……”
淚水無聲地劃過長孫慈的臉：“可阿娘說她活不下去了——她說她連哭都不敢在我們面前哭一聲?？墒前⒛镉终f,，她其實(shí)也想哭的。但她怕她哭了,，我跟哥哥只怕就更難過了,，再也不會開心了。所以她不能哭,，還得勸著我們倆也別哭……
嬤嬤就勸阿娘,，阿娘這么多次想跟著阿耶一起走都沒成,，說明阿耶就不想讓阿娘跟他走，說明阿耶就是想讓阿娘留下,，陪著我跟哥哥兩個沒了父親的孩子,。所以阿娘無論尋多少次短見，都是成不了的……”
花蕊痛哭失聲,，緊緊地抱住了長孫慈,。
長孫慈淚掉得更兇，但聲音卻依舊很平靜：“我當(dāng)時就在假山后,，看著阿娘手臂——好多道傷啊……
蕊兒,，你想象不出來，阿娘平時那樣怕疼的一個女子,，手臂上好多好多道傷啊……阿娘怎么忍心,？
可她還是一味想尋死。我想了一想,，大概她也根本不信嬤嬤說的話,，不信阿耶還在這兒守著我們的吧？其實(shí)我也不信,。阿耶曾告訴過我,，說若有朝一日他沒了，那就是沒了,，再也回不來了。
阿耶還曾告訴過我,，若是有朝一日他走了,，離開了，那我就要好好守著阿娘,，不要讓阿娘傷心,。還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兒活著,。阿耶說,，我活著，他就開心,。我開心,，他就更歡喜?！?p> “小娘子……”花蕊哭喊出聲,，把臉埋進(jìn)長孫慈懷里：“小娘子，是花蕊錯了……花蕊不該動那歪心思……是花蕊錯了……”
長孫慈伸手回抱住她,，輕輕拍撫花蕊的背：“你沒錯,?；实酆λ懒四愕母赣H，他是你的仇人,。你放不下,。我明白——因?yàn)槲乙卜挪幌隆?p> 我阿耶為他盡心盡力累得傷病纏身，結(jié)果呢,？皇帝明知他身體不好,，還是讓他駐守邊關(guān)十?dāng)?shù)年，拖著傷病之體征戰(zhàn)沙場,。每逢要戰(zhàn)之時,，還讓我阿耶自己解決軍餉等事……
最終，逼得他到了那樣境地……
花蕊,，我也恨皇帝,。我跟你一樣，恨不得親手剝其皮,，抽其筋——
無論別人怎么說我阿耶是居功盡瘁,，怎么說我阿耶是個好將軍……
但在我眼里，阿耶就只是阿耶,。而那個好大喜功,、沒人性的混帳皇帝，不但活活累死了我的父親,，還想讓我們一家都成為他手中毀掉舅舅他們的棋子,、工具……甚至縱容我大娘趕我們兄妹與阿娘出門，使我阿娘一介皇孫貴胄,，成了別人口中的高門棄婦,。
使我兄妹流落街頭，險些命喪黃昏……
花蕊,，我好恨他呀,，就是挫他的骨，揚(yáng)他的灰,，我也難以平復(fù)此恨,。”
長孫慈說到這里,，牙咬得直響,。但很快，她又平復(fù)了心情,，抹干了淚水,，輕聲道：
“但恨歸恨，我卻很清楚我不能真的做到什么——一來,，我只是個孩子,，無能無德,。二來，我阿耶這么辛苦一生,，為的是什么,？他不過是希望我跟哥哥，還有其他的長孫一系能在這亂世之中,，活得安樂太平,，平安無恙。
這,，才是我阿耶想要的,。
所以，我為何不報仇,？又為何要阻止你報仇,？只是因我以心換心，覺得大抵天下間疼愛兒女的父母親——如我阿耶阿娘,，如你父親母親,，都是一樣的心。
他們?nèi)缟?，便求我們一世幸福,。如去了，所望便求我們活下去,，且要得快活的……?p> 長孫慈的表情恢復(fù)了平靜,，淚水也被風(fēng)吹干了。
而花蕊,，則埋在她懷中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