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不成,,穆其全眼下只好等待翌日天明,,再堂堂正正地下帖拜山。雖明知稱了楚興龍心意,,但柳惜性命攸關(guān),,不得不如此。
那楚興龍接了音信,,竟親來寨門口相迎,。
他雖是綠林草寇卻頭戴方巾,作文士打扮,。面皮干凈,,無甚胡須,身形臃腫,,肥腰凸肚,,高不足五尺。手搖一把折扇,,扇面是宋代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另一側(cè)是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雖然俱是贗品,,但也有八九分模樣,。
這兩人虛情假意,照規(guī)矩客套問候了一番,。楚興龍笑嘻嘻拉著穆其全的手,,要請他進議事大廳。
穆其全笑臉相陪,,眼觀八方,,時刻警惕,暗暗把來路記著,。穆其全本就虛偽,,楚興龍則為之更甚,兩人熱情籠絡(luò)勝過同胞兄弟,。
及過第三道寨柵,,忽從左首耳房拐角處沖出來一名小童,喜滋滋直來稟告,。
哪堪他只說得“寨主”二字,,楚興龍即飛出一腳,把他踢了一個跟頭,倒栽在青石板階前,。那小童爬起身時,,額角已撞得破了,一大片血流過頰來,。
楚興龍喝道:“小畜生,,不見有貴客么!”
穆其全心中奇了,,這童兒也不過十三四歲年紀(jì),,比之卜璋尚小,受此委屈卻不見半點淚光,。只圓瞠著雙目直勾勾盯著楚興龍,,有血流過亦不眨眼。
楚興龍也不理他,,轉(zhuǎn)身笑道:“這混小子是小弟日前在山下?lián)旎貋淼?,機靈有余,沉穩(wěn)不足,。本想好好調(diào)教,,為我寨中效力,無奈天生反骨不服管治,。想他孤苦無依,,也不忍驅(qū)逐出去,只好留他做個仆役,。平常里都是這般管教,,穆兄不必在意,咱們廳中敘話,?!?p> 耳聽見鬼羅剎也做了活佛,穆其全心中更奇了,。
到了議事廳,,楚興龍命人擺上茶水點心,穆其全先是拜謝盛情,,又來夸贊飲食,。二人互相抬舉,一對兒笑面斑斕虎,。
一盞茶盡,,穆其全終于提及柳惜之事。楚興龍笑道:“小弟偶知尊兄途經(jīng)弊處,,欲將賢師徒一并相邀,,未承想竟無緣得見金面,。本該候兄歸來,,不巧寨中忽傳事急,,只好先請高徒,留書以待,。又勞穆兄孤身到此,,未克遠迎,失禮失禮,!”說罷,,真就躬身一拜。
穆其全見他虛假已極,,不免自愧弗如,。楚興龍既禮數(shù)周全,自己也當(dāng)陪他把戲唱下去,。
于是,,也拱手笑道:“楚兄說哪里話!小弟來到貴所,,未曾上山拜見,,該是小弟的不是。楚兄再來請罪,,豈非折煞了小弟,?”
楚興龍笑著擺了擺手,想來這一番對答正合胃口,。穆其全接著道:“小徒生性頑劣,,幾日叨擾想必給楚兄添了不少麻煩??煞裾埑謳M來,,讓小弟好生管教管教?!?p> “穆兄的高徒那必定是萬里挑一的,,怎敢說頑劣二字!賢侄女遠來是客,,小弟唯恐寨中兄弟言行粗鄙多有驚擾,,便將其住所安排在一個旁人遍尋不著之處,穆兄大可放心,!”
“既是如此,,小弟先行謝過!只是……”
“哎,!”楚興龍伸手打斷了穆其全的話頭,,續(xù)道,“你我兄弟十年未見,今日重逢,,怎么盡說小輩的事,。”
穆其全心想,,十年前你賣友求榮,,教自己也難做好人,彼此之間還有什么可說,。聽他話中之意,,柳惜似是被藏在一個極隱蔽的地方,得想個法子抽身去尋才是,!
轉(zhuǎn)而笑道:“小弟惶惶終日,,不過是蹉跎歲月,怎及楚兄創(chuàng)下如此基業(yè),。不知這偌大家園,,可否帶小弟游賞一番?”
依楚興龍的心計,,穆其全料他斷然不能讓自己一人在寨中走動,。倘若退而求其次,由楚興龍帶領(lǐng),,他礙于臉面,,想必不會拒絕。但楚興龍到底奸猾,,萬萬不能輕易泄露柳惜的關(guān)押之處,。
不過就算如此,楚興龍也已是幫了大忙,。自己只消反其道而行之,,夜里在他不曾帶去的地方細心搜索,必有收獲,。
楚興龍卻想,,穆其全人雖憨笨,但舍得吃苦,。如若十年前真被他得了秘籍,,功夫必定大有進益。反觀自己這十年,,將大部分精神都用于擴大山寨勢力,,疏于練功。這一消一漲,,說不準(zhǔn)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幸好有他徒兒在手,,穆其全投鼠忌器,出手之間必然顧慮,。自己不如趁此機會探探他功力深淺,,那時明搶暗奪再來分說!
把折扇嘩啦一收,,說道:“穆兄見笑,!小弟經(jīng)營家業(yè)分身乏術(shù),,不想?yún)s荒廢了武功,。常言道,良機莫失,。今日天幸請得穆兄到此,,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穆其全暗中思忖,,楚興龍之所以不敢妄下狠手,,想是不明我手下虛實,又忌憚卜存善伺機在側(cè),。也不知前日巧遇的黑白二人是否也在寨中,,萬一拉下臉來,只怕救人不成,,反倒壞了自己性命,。孤身入虎穴,冒然出手實屬下策,。
把鼠須輕輕一捋,,說道:“小弟這么些不入流的本事,既勞楚兄掛懷,,哪里又還敢充大,!小弟雖讓江湖同道謬稱作‘齊全大俠’,但要放在楚兄眼里,,恐怕不值一哂,。楚兄啊,你我同為孔孟門生,,今日重逢之喜,,動刀動槍不合時宜,何不以文會友,?”
楚興龍大喜,,這一句“孔孟門生”拍得不偏不倚正中馬臀!
他是打漁出身,,偏偏與同鄉(xiāng)一個秀才為鄰,,自小便受盡鄙夷,。后來發(fā)跡,便喜好附庸風(fēng)雅,,以掩飾腹中草莽,。更自言是楚國三閭大夫屈原之后,為悼先祖愛國情重,,故而改屈姓為楚,。只是他卻不知,屈原本是羋姓,。
也真正讀了幾本經(jīng)史,,有些文墨,便時常賣弄,。只是這三江九寨雖大,,能與他往來唱和者卻少之又少。
有實才的,,瞧他不上,;無實才的,他瞧不上,。唯有與他同樣虛偽,,一般矯作的穆其全愿與他周旋。
楚興龍即喚來兩個嘍啰吩咐幾句,,就要在這廳里頭擺案揮毫,。那兩個嘍啰小跑出門,不期卻與寨中一個探信傳情的耳目撞個滿懷,。
那耳目卒子進堂拜了,,說道:“啟稟寨主,門口有個信武鏢局的鏢師前來拜山,?!?p> 楚興龍接下大紅拜帖看了,哼了一聲,,便即傳令請他進來,。
穆其全道:“楚兄既有寨務(wù),小弟不便在場,,就請回避片刻,。”楚興龍道:“無妨,!你我情如兄弟,,何有顧忌?”
穆其全心道:“好個‘情如兄弟’,,分明是怕我借機暗自尋人,?!背d龍防備如斯,胸中也無妙法,,只好留待,。
不多時,門外即走進來一個長身大漢,,穿一身青花粗布衫,。左肩上扛著錦盒,由彩緞包裹,,右手中提著新筐,,是細柳編織。這漢子見了楚興龍,,納頭便拜,。
原來此人喚做韓天佐,人送外號“跨三江”,,善使一條九節(jié)鞭,在江浙一帶頗有名頭,。因他忠厚耿直,,不善言辭,故而成了信武鏢局盧總鏢頭的心腹,。
他的名號楚,、穆二人也曾聽過,只是從來不曾遇見,。
楚興龍本要起身還禮,,但暗忖這大漢過于高大,自己尚未及肩,,恐被人小覷,。于是,只簡單敷衍兩句,,便請他入座了,。
韓天佐言道:“楚寨主雄峙一方,信武鏢局上下無不……無不敬仰,。額……歷年也都有紅利往來,,不曾缺了禮數(shù)。只因日前鏢局里新來的鏢師不通規(guī)矩,,沖撞了……額……這個……沖撞了貴下屬,,實令總鏢頭惶恐。他老人家本要親自前來,,無奈……身體抱恙,,難經(jīng)跋涉,。只好特特命在下備上厚禮,前來向楚寨主賠罪,?!?p> 信武鏢局乃是總鏢頭盧經(jīng)勉三代相傳的祖業(yè),經(jīng)營有百年之久,。盧經(jīng)勉仗著祖宗庇佑,,在江湖上也有極大的萬兒,成名早了楚,、穆二人近二十年,。他生性和善,為人極是謙卑,,江湖好漢都買他的面子,,鏢局里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只是不久前,,鏢行路過洞庭,,卻被三江九寨截了道兒。一眾鏢師,、趟子手死的死,,逃的逃。
若是其他江湖門派,,手下有人被殺,,便是舉幫復(fù)仇也無可厚非。叵耐吃鏢局這行的飯,,輕易不能得罪人,。分明是楚興龍壞了規(guī)矩,自己卻要忍氣吞聲重修舊好,,不能壞了將來生意,,斷了鏢局的財路。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吃幾個暗虧也只能罷了,。除了是孑然一身的光棍,養(yǎng)家糊口孰非易事,。
穆其全聽了暗暗納罕,,這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想必是盧經(jīng)勉深恐韓天佐不會言辭,,特意請人寫就,,再由他前來背誦。修好的心意,不可謂不誠,。
然而盧經(jīng)勉亦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若是有意修好,怎的又使韓天佐來拜山,,這不是火上添油么,?只怕是鏢局里有人故意給韓天佐使絆子,讓他來此難堪,。
楚興龍命人接了禮品,,似笑非笑地道:“好說,好說,!只是楚某有一事要問閣下,。”
韓天佐道:“但有所問,,知無不言,。”
楚興龍道:“敢問尊駕這‘跨三江’的字號,,跨的是哪三江,?”
他這“尊駕”二字咬得極重,甫一出口,,穆其全心道:“果然,!”楚興龍向來自負,未得文人經(jīng)天緯地的才華,,先學(xué)騷客自命清高的脾氣。明面上說著景仰敬佩,,暗地里卻嗤之以鼻,。
韓天佐卻似渾然未覺,樂呵呵拱手答道:“在下少年之時長于太湖,,只因生得高大,,兩腿長于一般人,故而鄉(xiāng)人便戲稱在下作‘跨三江’,。即是指太湖之中的松江,、錢塘江,以及浦陽江,?!?p> 楚興龍又問:“聽聞閣下一手‘降龍鞭法’,江湖中鮮有敵手,。不知降的又是什么龍,?”
韓天佐這時犯了難,只心想這“降龍鞭法”是師父親傳,,既不曾告知名號由來,,自己也未想過要問,。一時啞口無言,倘不答話,,卻又怕壞了正事,。
正自囧間,穆其全拍手贊道:“好哇,!古來帝王都自詡真龍?zhí)熳?,韓鏢頭以鞭明志,不愿做朝廷鷹爪,,正是我俠義道中人,!”
韓天佐不知真假,但見穆其全慷慨替他解圍,,依舊大為感激,,忙不迭拱了拱手,道:“不敢問這位大俠名諱,?”
楚興龍正要怪穆其全壞了好事,,卻忽爾醒覺,自己本就要試他武藝,,險些被他蒙混,。
此際天賜良機,霎時計上心來,,急急說道:“這位便是‘齊全大俠’穆其全穆兄,!兩位都是江湖上享譽已久的人物,今番偶遇,,不妨切磋切磋,!”
韓天佐人雖蠢鈍,為穆其全解救一難,,尚兀自不知,。但他做事一板一眼,絕不肯多生枝節(jié),。
當(dāng)下先對二人分別作了一揖,,說道:“楚寨主見諒,在下此來是奉了盧總鏢頭之命,,一則是為與三江九寨的朋友化解冤仇,,二則是想請楚寨主歸還日前劫取的鏢箱。未達上命,,在下怎敢造次,!”
穆其全聞言心生不解,拜山還則罷了,竟還要討鏢,。楚興龍既差人劫道,,那自是志在必得,不把你信武鏢局放在眼里,。想要討鏢也只有廣邀好手,,殺上寨來,以武服人,。而今韓天佐一人到此,,別說討鏢了,能否保全性命還是兩說,。這盧經(jīng)勉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好!只要你能勝得過我這位穆兄,,在下便將鏢箱親手奉還,!”楚興龍轉(zhuǎn)頭又對穆其全說道,“穆兄遠來,,本不該相煩勞神,。只是闊別多年,小弟極為想念穆兄風(fēng)采,。待較量已畢,,小弟立刻為穆兄與令徒接風(fēng)洗塵!不知意下如何,?”
韓天佐不知就里,,以為尋得門路,大喜過望,。恨不得三拳兩腳勝了穆其全,,拿到鏢箱便走。
他早年也聽說過此人,,只是穆其全隱遁十年,行蹤飄忽,,江湖中已鮮有傳聞,。韓天佐干的是走鏢的生意,行遍大江南北,,也未曾聽過半點風(fēng)聲,。若非今日在此遇著,幾要以為穆其全早埋黃土,。料想近些年只是不好不壞,,庸庸碌碌罷了。武林中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不在少數(shù),一時風(fēng)光,,也不見得能有什么真本事,。
穆其全心思雪亮,暗道果然好算計,!這韓天佐頭腦簡單,,不知變通,為得鏢箱自然全力施為,。楚興龍既以柳惜性命相挾,,自己勢必也不能手軟。這韓天佐既敢孤身討鏢,,料來亦非庸手,,倘若與他斗個旗鼓相當(dāng),那時兩敗俱傷,,豈非任人宰割,!
二人均有把柄落在人手,本應(yīng)該同仇敵愾,,奈何智短寡計,,不相與謀。穆其全明知楚興龍奸計歹毒,,無奈不能逃躲,。兩人當(dāng)即劃下道來,唱了個禮,,就在廳中擺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