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之所以皺眉,,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自己和這個二愣子辯論,就算贏了,那也實在是沒什么好處啊!
他這次來鄴城這個鄭學(xué)思潮最濃的地方,目的很明確了,就是踩人上位博名聲罷了,。
平時他踩的都是什么人啊,?
就比方說半個多月前的鄭徽,,再不濟也是所謂的滎陽鄭氏子弟,世家名族出身吧,?
就比方說剛才的賈仲謀,,乃是那位曾位列首相、留下“七問七答”美名的賈詡的曾孫,,同樣也出身不凡吧,。
這些人在各自的家族中再怎么邊緣、再怎么落魄了,,那抬到明面上來說,,也都和他裴秀差不多是在同一個圈子里混的人吧?
如此,,踩起來多有成就感呀,。
可這柏文呢,卻是個泥腿子出身,,甚至眼下連個大學(xué)生都不是,!
面對這種人,就算在贏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難不成去和別人吹噓,,他裴秀在論戰(zhàn)中贏了一個泥腿子不成,?
偏偏這柏文本身居然還有點水平,,不是幾句話就能輕易駁倒的。
偏偏這人腦子還愣的很,,甚至在面對自己譏諷,、挑釁之類的話術(shù)時,,臉上非但不生氣,反而連點反應(yīng)都沒有,,始終都是那副較真的模樣,。
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大石頭,真要強行去踩這種人,,卻是很容易硌到腳的,。
可偏偏剛才自己問有誰敢上來,然后這柏文就主動登上了高臺,,以至于自己卻不好退卻了,。
也著實心煩!
柏文倒不清楚裴秀此刻心中在想什么,,不過就算他知道了,,想必情緒上也不會有多大的波瀾。
畢竟這次,,他可是真心來向裴秀討教的,。
自從半個多月前那場辯論之后,他就一直在思索那裴秀時刻掛在嘴邊的所謂“天道”這么一個東西,,而今也是略有所得,,本來就準備找人來驗證一番的。
所以今天見這裴秀在高臺上舌戰(zhàn)一眾學(xué)子,,卻是沒怎么多想,,略一猶豫后,便毅然走了上來,。
再加上有上一次的經(jīng)驗,。
是故,眼下他闡述起自己道理的時候,,卻是思路清晰,,明顯要有條理了許多。
卻是讓那裴秀才聽了幾句,,便開始頭疼了,。
因為他光是從這幾句話的水平中就已然明白了,眼前這名布衣的經(jīng)學(xué)水平,,絕對還要在自己這種半吊子的政治投機客之上,!
好在裴秀平日里自詡辨術(shù)無雙,眼下雖深感棘手,,可卻仍舊能夠面不改色,,當即也同柏文交鋒了起來。
王肅和鄭學(xué)的經(jīng)學(xué)之爭,,很大程度上是王肅從道家中引入了“天道”這個概念,,進而借助這個“天道”出發(fā),,對鄭玄的理論加以抨擊。
鄭玄本人倒不排斥天道,,只不過他對天道的觀點卻很保守,。
比如說,他認為天道就是綱常,,就是禮法,,像君王統(tǒng)治臣子、月亮跟隨太陽,,這就是天道,,同時也是禮法,這種道理是萬世不變的,。
而王肅則不同,,王肅的主張最早發(fā)源于荊州學(xué)派,也就是漢末劉表手下那一幫子文人,。
荊州在先秦乃是楚地,,本來就盛行道家。
而后來到漢末之際,,天下大亂,,大批中原名士都逃到荊州避難,這些精通經(jīng)學(xué)的士人面對漢末武夫肆虐,、諸侯并起,、中樞淪為擺設(shè)的局面十分絕望,以至于原有的學(xué)術(shù)主張和世界觀破滅,,最終結(jié)合當?shù)厥⑿械牡兰依碚?,就產(chǎn)生了荊州學(xué)派這么一個產(chǎn)物。
他們的一個主張就是,,這個世界的天道是變化的,,陳舊的禮法無法滿足當下的天道,所以先王之禮沒有意義,,必須要與時俱進,,用新的禮法來順應(yīng)這個新的時代。
如此,,就和主張“復(fù)古”,、希望重建“先王之禮”的鄭學(xué)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
從后世的角度來看,,王肅的學(xué)說應(yīng)該算是一種樸素唯物主義,,按理說是要比鄭玄學(xué)派更加先進的。
然而這種樸素唯物主義卻也有問題。
那就是即便他們自己,,也很難搞清楚這個變化的天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以至于最后越扯越玄,,就發(fā)展成了魏晉玄學(xué),,一幫世族公卿們談起日月星辰、宇宙洪荒來那是頭頭是道,,然而真正治理起國家來,,卻又是一竅不通了。
咳咳,,說遠了,。
回到眼下柏文和裴秀的辯論上來。
裴秀眼下在鄴城大學(xué)中,,之所以能這么猖狂,,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王肅所謂的天道是變化的、應(yīng)該“順天應(yīng)時,,通于權(quán)變”的主張,,本身就是正確的。
畢竟證據(jù)太多了,,無一不證明著這個世界處在變化之中,。
也著實抓到了鄭學(xué)禮法的痛點。
好在,,自從上次書肆中辯論的失敗后,,柏文就一直在思考這個所謂的“天道”。
最終他也終于想到了應(yīng)對之法,。
那就是承認天道確實是在變化的,,但卻反對所謂的舊禮法無用論。
所以,,不應(yīng)該廢除舊有的禮法,,而是應(yīng)該繼承舊有的禮法,進而加以改良,!
所以,,鄭學(xué)推崇的“復(fù)古”,其實并沒有錯,!
因為古人所留下的那些禮法,,以及古人所留下的智慧,本身就是有價值的,!
只有等哪些舊的禮法被證明有問題以后,,那部分禮法才需要被改變,反之,如果舊的禮法本身沒有問題,,那么自然不應(yīng)該被否定,!
這就像人受了傷一樣,傷口處若是生了腐肉,,那么自然應(yīng)當去除,,可是肉若是沒有腐爛,那么為什么還要強行去刮骨療傷呢,?
當然,,對于柏文所提出的這種觀點,裴秀卻仍舊是絲毫不慌,,而是又以生病的比喻反駁了起來,,強調(diào)這過去的禮法就像疾病一樣,起初好似沒什么問題,,但是若不及時廢除,,那么等到病入膏肓了,卻是后悔莫及了,!
只是最終兩邊這針鋒相對,,卻是誰也奈何不了誰了。
憑借著自身那出色的辨術(shù),,裴秀甚至后來還稍微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只不過最終,他的臉色卻是逐漸難看了起來,。
因為這是他來到鄴城這么多天里,,頭一次沒有全勝的辯論!
更過分的是,,那個讓自己無可奈何的人,,卻居然只是個泥腿子出身的布衣之徒!
是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而自己,,居然卻對這種人都無可奈何?
那等今日的結(jié)果傳出去了,,他裴秀怕是反而才要成為笑話吧,!
伴隨著兩人之間的辯論結(jié)束,高臺底下那些鄴城大學(xué)的在讀大學(xué)生們見狀,,也終于是忍不住歡呼了起來,。
因為眼下柏文在辯論中雖然沒有獲勝,可卻也是頭一次沒有輸?shù)靡凰?,著實給這幫年輕氣盛的大學(xué)生們鼓舞了一番士氣,,讓他們明白了,,這個裴秀本身也不是無敵的么。
當即,,底下就有很多士子忍不住詢問起,,這柏文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平日里沒聽說過了,。
只不過與此同時,,聽著底下傳來的陣陣歡呼聲,裴秀當下死死盯著柏文走下高臺的背影,,臉色卻是愈發(fā)陰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