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的織造工坊坐落在姑蘇城北郊,，背靠千畝桑林,，面向天蠶湖，湖中央一座木樓凌水而立,，那里供奉的是嫘祖,，傳說為上古軒轅帝黃帝之正妻,，首事桑蠶，尊為“蠶桑之祖”,，每年春天桑林初芽之時,，便有一場大祭，由慕容家主事人為首,，帶領(lǐng)蠶農(nóng),、織工、繡娘向嫘祖祈求風調(diào)雨順,、無病無災(zāi),。
這是慕容乾第一次參加嫘祖祭祀，他跪在隊伍的第三排,，前面是慕容老爺和叔父們,，越過他們的肩頭就能看見河灘上的祭壇，湖面上有一條被蠟燭照亮的竹道,，通往湖心的木樓,。
湖周圍亮起的火把將整個湖面照亮，慕容老爺雙手朝上舉起,，仰首望向湖中央,，緩緩念出祭詞：
“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天地始于混沌,，盤古執(zhí)手方得始終，文明初見,；織造之事,，始于農(nóng)桑，蓋天地庇佑之業(yè)也,；嫘祖在上,，通天地洪荒之義，曉諭黎民,，避風雨雷電,、天災(zāi)人荒，佑農(nóng)桑豐盛,、蠶絲無傷,。慕容家世代以織造為業(yè)，率傾城百姓侍蠶桑,、得生計,，得蒙嫘祖護佑,，諸事得全，輪回再起,，望嫘祖一如舊日,，護佑蠶桑，?？椩熘另?，無災(zāi)無病，天下有衣則慕容無憾,?！?p> 一陣風吹來，竹道邊的蠟燭晃了兩下,，似有熄滅之勢,，風定之后，又穩(wěn)穩(wěn)亮起,。
“起,！”人群隨之起身。
“拜,！”繼之俯身于地,，長身拜下。
如是三次,，方盤坐于地,，靜候慕容家主事人進入木樓上香，慕容老爺從樓中走出后,，燭火熄滅,，湖面和木樓一起陷入黑暗。
大祭之后,，夜已過半,，天明前將近百擔陳年蠶沙傾倒入湖，以饗水族,，天明之后,，河灘上的火把燃盡，第一批蠶種由專人送入木樓中孵化,。
慕容乾呆在工坊的時候,，馮清就到附近的村子里打發(fā)時間，他沒有那樣的耐心看工人煮繭,、抽絲,、織布,，反倒是到村里和那些孩子們一起玩水,、抓蝦,、打滾甚至打架更讓他覺得自在，畢竟是在鄉(xiāng)野間長大的孩子,，不像慕容乾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即使每天往城外跑，還是車馬來去,，鞋不沾塵,。
其實大白天的時候，村子里是沒什么人的,，慕容家的工坊羅織了附近幾乎所有的勞動力,，留在村子里的多是黃發(fā)垂髫之輩，常常是馮清走老遠只看見幾只野狗在田里晃悠,，連人影都不見,。不過他并不覺得無聊，反而很自在,，他常常一個人從山頂往下沖,，在田梗上單腿站，時不時的摔個大跟頭,，拍拍灰又站起來,，樂此不疲的玩著這樣的游戲，一直到不遠處的工坊鐘樓響起鐘聲才往回走,。
鐘聲響起時,，正值酉初，酉時過半鐘聲再響,，這中間的半個時辰便是工人們的晚休時間,，戌時過半，三聲鐘響過后,，工坊大門關(guān)閉,，所有工人經(jīng)由門房驗身后放工，各坊監(jiān)工計數(shù)至子時,，巡視倉庫,，工坊落鎖。
回家的路并不算好走,，加之今天的這匹老馬,，更是走走停停、顛簸非常,，揮了幾鞭之后,，馬蹄依舊癱軟無力，馮清忍不住爆發(fā)了：“他們也太目中無人了，不護送也就算了,，連每日要用的馬車都搶了去,。”
晚上照舊由馮清向管庫房的總管叫馬車,，去到后倉才發(fā)現(xiàn),，那里一具馬車都沒有，馬槽里只有一匹老馬和一只小馬駒,，馬夫說所有的馬車都被派出去運貨,，幾番爭論無果之后，只得臨時套上老馬,，馮清自己趕車回家,。
慕容乾探出頭來：“算了，這馬太老,，平時草料又不足,，能走就算不錯了，反正到時城門能叫開,，隨它去吧,！”
馮清不死心的又抽了幾鞭，老馬很焦躁的一陣亂踩,，揚起一陣灰塵,，還是沒有移動半分，便索性將馬鞭掛起：“對二爺就唯唯諾諾,、唯恐不周,，對公子這種態(tài)度也太沒規(guī)矩了?！?p> 掌管工坊的二叔只是每月視察一次,，帶著府里的賬房學徒點算貨物，工坊的大總管跟在旁邊唯唯諾諾,，在他們眼里,，慕容乾雖然是主家的長房長孫，不過是個小毛孩兒,，遠不如二爺說話有分量,，初時還時派人陪同照料、迎來送往,，半月之后,，連飯食都不送，任由他與工人一起在大食堂進食,，看起來與工坊里年幼的雜務(wù)工毫無二致,。
慕容乾在宮里見慣了人情冷暖,、人走茶涼，沒有皇帝的寵信或者是家族的地位,，皇宮的的生活舉步維艱,，他曾和大皇子一起溜進冷宮，被那些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嚇的落荒而逃,，住在偏僻宮殿的妃嬪，一生中能見皇帝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在宮中枯老是她們最終的結(jié)局,。但他是不一樣的，慕容百年世家,，掌管織造,，對于大越朝而言，是整個江南的支柱,，大越新立,，為安定人心，恢復凋敝的社會生產(chǎn),，籠絡(luò)世家大族是朝政主綱,，這樣的家世背景，足以讓慕容乾在宮中地位超凡,，幾乎與皇子平起平坐,，大皇子的皇位繼承人身份無疑又讓慕容乾多了一份尊貴，天子陪讀將來的榮華富貴可以預見,，沒有人敢怠慢他,。
除了慕容老爺以外，慕容家沒有任何掌權(quán)人意識到這種富貴和地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磨蝕的,，政權(quán)日益穩(wěn)固,，世家大族必將成為威脅政權(quán)穩(wěn)定的因素，大越的糧倉和大半金庫都在江南,，慕容家無疑是朝廷控制江南的障礙,，慕容在前朝地位超然，每年的科舉和選秀皆有慕容家子孫入選,，也因這種同盟關(guān)系,，慕容在前朝政權(quán)時期達到鼎盛，帝弘登頂之后,，慕容家岌岌可危,，慕容老爺臨危不亂，借著帝弘厚葬前朝君主的時機,，請旨進京吊唁以盡臣心,，得帝允，帶著所有家族生意的賬本進京，在驛站徘徊一月之后,，得見天顏,，半月后帝弘賜“百年織造”牌匾，慕容家的危機得以化解,，但聲勢卻大不如前,。為了保全家族，慕容老爺一邊著力收縮生意,，削弱慕容家的影響力,，另一方面開設(shè)私塾培養(yǎng)慕容家子孫入仕，將慕容乾送入宮中,，既是為了更接近權(quán)力的核心,，也是將他作為人質(zhì)，向帝弘表達家族的忠誠,。
但慕容乾毫無理由被遣送出宮,，打亂了慕容老爺?shù)娜P計劃，圣心難測,，可能真如圣旨所講,，大皇子年紀漸長，不需要眾多侍從,；也可能是,，帝弘對他擅自揣度圣心的警告；最壞的情況是,，這是帝弘清除慕容家的前兆,，若真如此，慕容家便真如大廈將傾,，斷無興復可能了,。不管是哪一種，都慕容家而言都是一場災(zāi)難,。慕容乾是一顆下錯了的棋子,，對于當下的慕容家而言，安插下一顆棋子才是緊要的事,，對于慕容家主事人而言,，家族前程才是重中之重。
想通這一點之后,，慕容乾也理解了爺爺對自己的態(tài)度,，所謂在其位者謀其政，無可厚非,，但他對與之血脈相連的慕容家卻談不上任何感情,，若非作亂叛國,，帝弘不可能對慕容家處滅族之刑，謹慎自持,，才是生存之道,，慕容乾并沒有太多野心。
但世事常常不如人愿,，從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