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其人,?
這什么見了鬼的諧音,。
趙寒涇忽然有些明白了,怪不得姓馮的能渾到拿紙錢給她自己寫信,,還跟他說她就沒把自個兒當過活人——如果他沒想岔了的話,,她這個名字便暗含著“世間并無此人”的意思,,既然都“并無此人”了,那還有啥好忌諱的,。
他忍不住開始在心里揣摩著,,慢慢描畫出一個影子來:如果她的雙魂癥真的痊愈了,或者說在她還沒撞到腦袋的時候……馮阿嫣同馮煙,,主面與副面,,兩相合成一個完整的梅其荏,那該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既沒有馮阿嫣這般無賴,,也不似馮煙那等嚇人;罩一領四合云紋的團領袍,,腰里勒緊銀銙革帶,,革帶上再懸一柄鮫皮鞘的雁翎刀……這么個寬肩窄腰的干練武夫,冷著一張俊俏的面孔,,端肅著儀容,,打馬自街上走過時,中途不知道瞥見了什么,便綻開個懶散的笑容,,仿佛春風渡化千年冰似的,,說不盡的……
說不盡的令人頭疼。
姓馮的活到現(xiàn)在,,都還沒被大姑娘的荷包小媳婦兒的帕子給砸死,,真就是個奇跡。
而馮阿嫣還在認認真真跟他解釋著:“梅花的梅,,其中的其,,荏苒的荏——我還有個字,是那位長輩贈與我的,,我講與你聽,?”
小郎中不知道自己該去酸哪一邊兒比較好,頭也昏沉,,胳膊也疼,,看到馮阿嫣的那張笑臉兒直覺得心累,懨懨地耷拉著腦袋:“要是與病情無關,,便無需告訴我,,我怕我聽得多了,容易保不住命,?!?p> 這又賭得哪門子氣……馮阿嫣觀他滿面疲憊,一張白里透著蠟黃的臉,,偏偏兩頰紅得鮮艷,,便擔憂他是不是燒出肺病來,待摸過脈象才放了心,,扶著小郎中躺回褥子上去:“就這么信不過我,?來,碗給我,?!?p> “我不是信不過你,我是信不過那個馮煙,?!壁w寒涇把碗遞給馮阿嫣,在被窩里舒服地蜷成一團,,吸著鼻子,,氣哼哼地同她告狀,“她說話不算數(shù),,出爾反爾,!還不講理!反正,、反正她一出來,準沒什么好事兒,。”
他說得倒也不錯,,對小趙郎中來講,,馮煙一出現(xiàn)就沒什么好事。馮阿嫣把碗放到炕桌上去,,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還是燙手。她正思索著還有什么退熱的法子沒用過,,忽而心頭一顫——最糟糕的情況,并非是小趙郎中染上肺病,,而是等自己下次再醒過來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涼透了,說不定馮煙已經把他的尸身給處理掉,,她都沒機會再……
心亂如麻,。
不行,這可不行,。
情緒莫名洶涌起來,,她把自己心底那點兒惶恐死死摁住,維持好一張輕佻的笑臉,,裝作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的樣子,,俯身問他:“哎,你餓不餓,?還想吃肉嗎,?”
他見她似是要出門的意思,哎了一聲,,用另一只手撐著想爬起來,,結果起得太急,胳膊上也沒什么力氣,,又跌回到被窩里:“你等下,,不用麻煩了,好不容易休養(yǎng)大半天,,你再亂動,,別又把傷口抻開?!?p> 傷口抻開事小,,把人餓著事大,。馮阿嫣便沒聽他勸,只是利落地往身上套著外衣,,勒上革帶,,笑盈盈地回頭看著他:“你就說,你想不想吃,?!?p> 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順從了自己內心叫囂著的食欲:“想,?!?p> “那不就得了?!比羧f一是最后一頓飯,,總要給他見點兒葷腥,總不能餓著上路,;若萬幸不是,,那也該好好補養(yǎng)一下,病才好得快,。她背對著小趙郎中,,無聲地嘆了口氣,待轉過來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體貼地幫他掖好了被角,,“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你安心在屋里躺著,,回來咱吃肉?!?p> 阿嫣倒沒誆他,,太陽才剛偏到山那頭去,他枕頭都還沒捂熱乎呢,,她便提回來兩只稻雞,,正是頭天晚上“苦哇苦哇”叫喚了半宿的那玩意兒。馮阿嫣的廚藝水平,,正如她本人所說的,,除了放到水里煮,她就只會烤,,然而正是這種最簡易的烹調方式,,恰恰能展現(xiàn)一個人的天賦。
盡管調味料只有鹽和一把野蔥,,這鍋蘑菇雞湯還是鮮得令趙寒涇咂舌,。
他得想個法子,,哄哄阿嫣,最好以后都是她負責燒飯,,好徹底和咸魚臘魚風干魚說告辭,。
就是麻煩人家?guī)€得出去打獵,他有些心虛,。
吃罷晚飯,,他幫她更換了新的繃帶和敷料,確認傷口愈合良好,,小趙郎中的那點兒心虛才慢慢消散,。他手臂上的藥是下午才換的,但馮阿嫣仍執(zhí)意幫他再敷一次藥,;小郎中拗不過她,,只好乖乖伸出手臂,笑她緊張得過了頭,,殊不知這只是姓馮的為了確認那道燙疤而找的一個借口,。
洗漱完畢,哄小郎中先歇下,,馮阿嫣這次只在紙上寫了三個字,便熄了油燈,。
涇南山里很靜,,不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是那種只聞風林鳥鳴,、不問雞犬人聲的幽深,。她睡不著,悄悄睜開眼睛,,偏過頭去看趙寒涇,。昨夜一場大雨下的透了,天徹底放晴,,月光便澄澈地落進屋子,,照亮明晃晃半個屋子,也照亮了他半張面孔,。
小郎中已經睡得很熟了,,側臥著,神情恬淡,,應當是沒有再做噩夢了,。她沉默地伸出手指,想要描過那道明暗分明的界線……待指尖觸及泛著溫熱的皮膚,,馮阿嫣忽而醒神——她猝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過于出格,,不得不收回手來,干脆翻過身去,,背對著人闔上眼,,再不敢去看那張同月色一般澄澈的面孔。
她想,,幸好他沒醒……
可惜他沒醒,。
一夜無夢,趙郎中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仿佛病都好了一大半。奇怪,,往常即便是睡得還算舒服,,自己也要夢到幾段記不甚清的情景,都血赤糊拉的,,得躺一會兒才緩過來……而昨晚竟然沒做夢,?
他瞄了眼炕桌對面,那姓馮的早就醒了,,正在翻看紙頁,。她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坐姿也板板正正的,,膝蓋上橫放著她那把佩刀,,倒像是城隍廟里一尊判官像,與阿嫣那種散漫慵懶的樣子判若兩人,。
趙寒涇覺得,,自己大概清楚答案了:其實是因為馮煙實在太兇了,惡人能辟邪吧,。
而那張黃表紙上,,其實只有三個字。馮煙撫摸著刀首上鑲嵌的那顆珠子,,把“匽鼂璣”這個詞兒反復咀嚼,,直到趙寒涇怯生生地喚她數(shù)遍,才把心思拉回來,。
盡管只留下一個詞,,沒有表態(tài),也不是命令,,可馮阿嫣卻偏生把最要命的那個難題留給了她,。然而就算是馮煙,倘若非要處決這個郎中不可,,那她也是會覺得可惜的,。馮煙看向趙寒涇,,而后者也正望著她,一雙眼清澈通透,,絲毫不知自己可能馬上便要丟了性命,。
既然馮阿嫣提出了選項,若非要她選的話,,那當然是做得干脆利落一點,。
趙寒涇見姓馮的把紙放下,轉而陰測測地盯著他,,頓時脊背上又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他剛想問問她又怎么了,可話還沒說出口,,說時遲那時快,,馮煙抬手一攬,把他整個人都撈了過去,。倉促之間,,趙郎中只能護好自己受傷的左臂,狼狽地跌在她膝頭,。
她她她這是要對他做什么,?
隨后衣擺被撩起來,布料直推倒肩頭上去,,露出一大片瘦窄而光潔的脊背,,肋骨根根分明。他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人家懷里,待漲紅了臉想爬起身時,,便看見馮煙抄起了刀,。
“!”他駭?shù)孟ドw都在發(fā)軟,,下意識扯住她腰際垂下的衣帶,,顫聲道,“馮,、馮煙,?”
趙寒涇的聲音里儼然已帶上哭腔,馮煙卻恍若未聞,,一手摁住小郎中的肩頸,,另一只手握著刀,將刀鞘壓在他后腰上,,專心地去尋找那一處咒印,。小郎中使不上力氣,,只能蹬著兩條腿撲騰。她好不容易在他背上找見一個影影綽綽的圖形,,卻看不甚真切,,心里也不由得煩躁起來,一邊仔細辨認著,,一邊試圖安撫掙扎不斷的趙郎中:“沒事,,昨日你發(fā)熱譫語,鬧得太厲害,,我下手頗有些重,,就看看淤青了沒?!?p> 如果你是真的,,那自當是沒事的。
騙誰呢,,驗傷用得著拿刀嗎,!又不是被毒蛇咬了,還得把傷口挑開放血,!說得好像似你現(xiàn)在下手不重一樣,!雖說他的喉嚨里現(xiàn)在噎滿了咆哮,但人在利刃下,,趙寒涇不得不認慫,,只能乖乖地任其擺弄。如果一定要死的話,,只求她干脆利落地擰斷他頸骨,,千萬別一刀切在腰上。
那樣要好久才斷氣的,,太疼了,。
可如果姓馮的當真打算給他個痛快,又何必多此一舉,,直接趁他睡熟的時候下手,,豈不省事得多……小郎中閉緊雙眼,仿佛看見自己血和腸子流一地,、劇痛而不得速死的悲慘下場,,但他只能裝作信了她鬼話的樣子,壓著戰(zhàn)栗問她:“……青了嗎,?!?p> 馮煙沒有回答。
從外觀上來來看,匽鼂璣不過是一枚黑灰色的晶石,,甚至打磨不出上乘晶石的貓眼光澤,,但它的確是尊光華流轉的寶珠,只是它的光芒并非人眼可以察覺,。在匽鼂璣的映照下,,趙寒涇消瘦的脊背上顯現(xiàn)出一個咒印,正是賀先生囑托她牢牢記熟的那一種,。趙郎中不必死,,她也終于尋找到了賀先生的小徒弟,此刻,,馮煙心底竟生出種名為謝天謝地的慶幸感,,難得地激動起來。
她沉默不語,,摁著他的力道卻越來越重,,別說皮肉,連肩胛骨都被壓地發(fā)痛,。趙寒涇徹底慌了,,只覺得這下馮煙連騙他都懶得騙,肯定是撕破了臉皮,,要對他動手了,。那些夢境里鮮紅的場景交織在一起,仿佛現(xiàn)下便有一把刀子正切割著他,,趙郎中再也顧不上裝乖扮順從,,本能地掙扎個沒完,抓著她的衣角大喊“饒命”,,緊張得渾身痙攣,。
懷里人劇烈的應激反應使得馮煙回過神來,但她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使他鎮(zhèn)定下來,。如果是之前沒能確定他身份的時候,她尚且可以從容應對,,但如今明知道他是誰,她反而畏手畏腳了起來——倘若她是馮阿嫣便好了,。
倘若她有辦法變成馮阿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