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胥里臨近蕓水小河邊的位置,,有一個碓房。
十里八村的農戶都到這里來舂米舂麥,,如今正是極熱鬧的時候,。
柳奕看著那一排六個此起彼伏的木錘,,互相交錯,上上下下,,舂打著下面大石窩里的糧食,。
里頭的米麥已有一半脫了殼,正分離出黃白色的糧食和深黃色的皮殼……這是正經的水力半自動木質機關??!
柳奕覺著就算在現代,機械化也不過如此了,。畢竟這個時代的科技和生產力水平,,與她原來生活的世界至少相差著一兩千年的距離呢。
不過在前頭等著舂米舂麥的人還有好幾個,柳全得去辦事,,便自拿了褡褳走了,,由柳奕在這里排隊。
索性人不特別多,,農夫農婦滿還比較自覺,,柳奕也不是真正的小孩,沒什么不放心的,。
柳奕坐在扁擔上守著自家的糧食筐,,柳全已把麥都倒在一個筐里,剩下一個空的摞在一起,,柳奕用力拖一拖也能挪動,,或叫碓房的人幫個忙都是可以的。
等了好一會兒,,柳全還沒回來,,她便聽著前前后后的大人滿閑談,。
這古代的鄉(xiāng)野地方,,農夫與農夫、農婦和農婦之間,,基本都不用認識,,只要站在一起,隨便找到個由頭就能開始聊天,。
“啊咦,,恁可聽聞了則?”一個婦人道,,“白浦里的邱家,,要將女兒嫁去縣中瀘家了?!?p> “便是那一個瀘家,?”旁邊的婦人問。
“還能是那一個,,俺滿個什羅縣通城能有幾個瀘家,?止是恁一家人滿?!庇忠粋€婦女回說,。
“這瀘家,可是世代出縣公則高門,?!钡谝粋€婦人道,“那邱家老爺,真?zhèn)€好本事,,聽聞得原也止是俺滿這荒僻山里一個小小得放羊娃,,后也是替主人養(yǎng)馬則。如今,,竟能與個等食祿人家聯姻,。”
“啊呀,!”幾個年輕的農婦一疊聲地嘖嘖嘆息,。
“聽聞則縣令公便有王賜則食田十頃,千畝俱是平坦處耕熟得肥地良田,。這一年,,怕竟有三四百石的食祿富余?!钡谝粋€農婦又道,。
“那止三四百石!”另一個農婦撇嘴,,表示她亦有所不知,,“聽聞得食田上出產,原是給官爺滿奉養(yǎng)尊親,,兼養(yǎng)妻兒糊口則,。”
“恁田地又非官爺自種,,即是老爺,,自然還給有仆役支使?!?p> “那官爺滿坐衙,,皆自有俸祿。有一日算一日,,一月總有數十石口糧,。”那婦人繼續(xù)道,,“且那處縣令爺,,才止得十頃田地?便是老爺滿自家的莊院,,上百頃也有得,。”
“便一日一石,,大老爺亦止一人,,只得一個肚皮,”第二個農婦更年輕些,聽聞這話,,不免替縣官老爺擔憂起來,,“卻怎生吃得下?!?p> “恐人老爺滿皆是大戶,,家口難免多些兒,”一個稍微年長的農婦道,,“俺家止兩個小子,,便吃得比俺滿兩口兒都多,頗費米糧耶,!”
“恁大老爺只一家人,,便兒女多些,算有十口,,又不必自出力耕種,,怎生吃用得盡?”
“恐日日吃肉也可則,!”
柳奕聽著那些婦女們嘁嘁喳喳,,把邱家聯姻的事全然拋在腦后,歪了樓也不自知,。
倒都像是做了本縣令官府里當家的夫人一般,,操心起如何才能將恁數百石的糧食安排得勻勻稱稱,。
“恁邱家得家主,,卻是投得那家的主人?”說了半天,,才有一個農婦又想到這回事,。
“聽聞那來處不小,俺滿卻不知了耶,?!边@個說完,其他幾個婦女盡皆搖頭,。
柳奕聽了半天,,另作一堆的男人們,卻在討論今年徭役的問題,。
一個說法是,,今年秋后,縣里可能會大興水利,,又要闊挖溝渠了,。
又一個猜測是,恐怕還要修建一座堤壩,為防洪做準備,。
農人滿皆不能解,,早前有兩年大旱,再后又是一場瘟疫……今年難得有些雨水,,干也不特別干,,便是天恩了。
怎地又要想著防洪了耶,?
“個是令官則說處,,俺滿,那里能明白,?!?p> 柳奕開始有點隱約地擔憂,如果有這么大工程,,那需要的人手就多了,。即便前兩年已經輪過差事的,今年說不好都得再次服役,。
這官家公派的事,,真?zhèn)€推脫不了,她家阿爹今年可怎么辦,?
不過又一想,,農夫滿大致都為猜測,基本皆是“聽聞”,、“據說”的消息,,柳奕估摸著,恐怕也不能全信罷,?
農戶們一邊討論,,一邊將各自舂好的米麥與糠麩分別用器具裝盛了,再與這碓房的主人家結算傭金,。
舂一石粟米,,收價三升糠一升米?;螋┮皇←湹?,收取二升麩二升麥。
米麥與糠麩可以比較自由一點換算,,畢竟很多時候,,麩皮米糠還是被農家當粗糧吃的。
但農戶們肯定情愿留下精細點的糧食,,便饒著多給點糠皮,。
聽聞,,人家碓房的主人也不是傻子,用這里收取的東西釀酒,、釀醋酢,,可沒有一點會浪費的。
反正左近就這樣一家碓房,,沒有別處可以比價,,柳奕也說不出這到底算貴是不貴。
柳奕等著輪到她家舂米了,,碓房里的年輕伙計就幫她將糧食倒進碓窩里,,一石麥占用了三副碓杵。
木制的碩大水車輪子被經過此處的清澈蕓水催動,,吱呀吱扭轉動起來,。齒輪又帶動了碓椎的連桿起伏,木椎便開始蓬蓬地舂麥,。
柳奕看那大錘似的碓杵一下一下,,有力地擊打在深深的碓坑里,糧食的顆粒便跳躍起來,。
聞著這夾帶塵土的麥子氣息,,她的心情也特別的好。
就是一停下了,,她的手指還覺隱隱作痛……也不曉得為啥,,做個夢竟像真的割傷了一樣。
到這新麥舂出,,還得有一會兒工夫,,柳奕只能在旁邊守著,學旁人的樣兒,,拿一支笤帚,,不時將飛出來的麥粒掃回碓臼里。
還好蕓水流淌不息,,這木石的碓杵也仿佛不知道疲累一般。
如果什么活計都能有個機械輔助,,她家可能省卻不少的力氣了,。
只是,鋒利的刀片器械都有,,怎么才動用得上,?這是個老大的難題。
就目前為止,,她滿家做點什么,,都還像偷雞摸狗似的,,生怕被人覺察出異狀,除了一點手動工具,,別的還真沒太敢用,。
一石麥子尚沒舂好,柳全已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只竹編帶底的笊籠,,里頭有嘰嘰喳喳的聲音。
還真給她家阿爹買到了,?柳奕一喜,,拎起籠子,朝縫隙里張望,。
“咦,?這時節(jié),那處得來則子雞,?”一個農婦大嬸從旁問道,。
里頭可不止雞仔,柳奕還看見兩個毛茸茸的扁嘴小東西,。
“親戚家抓來則,。”柳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隨口支應,。
到把麥子舂過一遍,還不甚精細,,柳全便招呼碓房的人停了椎,,將脫了殼的麥與麥麩分篩分篩,裝作兩處,。
支付給碓房半升麥與五升麩皮,,柳全就領著柳奕急忙離開。
按說,,這麥子舂一遍,,它也不太凈,還有些連著皮殼沒有分離的呢,。
且在這里過篩,,也不能像在家里一樣仔仔細細,只能分篩出個大概來,。
回家還有手腳工夫,,柳全便不想在此耽擱時間。
柳奕見她爹急急忙忙要趕路,,連忙問,,“出了甚事耶,?”
“這雞仔和子鵝,都是遇到了季家的親戚糶買來,?!彼I著她,正朝村外方向走,。
“村里的季家,?”
“是耶,本想著先去這里常做此生意的比老叔家打聽消息,,不想就遇著這勞家的送子雞子鵝來,。”柳全笑著,,“這鵝,,還是他滿自家收來的幾個,俺也求著勻了兩只給俺滿家,?!?p> “那又與季家有甚關系?”
“轉著彎得親戚,,亦是人聽說俺滿從白蕓里來,,便自言道,他家元來和小駒媳婦的外家是族親,?!?p> 柳奕便想起了之前洗衣時見到那個體型略豐腴的年輕媳婦……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俺先拿了雞鵝來,,說好了,,這里的麥一舂好便糶給他家?!绷谝活^擔子上挑了籠子,,就想著快些兒把賬目了結。
人家大方直爽地讓他們先賒走了雞仔,,他們就不能失信,。
柳全向來也沒有個賒賬的習慣,說要還錢比叫他掙錢還跑得快,。
于是,,父女倆緊趕慢趕,到了那比家阿翁在村邊的小院里,,那戶勞家人果然還沒走。
借用一下比叔家的木升,,柳全將新舂的麥子量出——
今日他家買了六只小雞仔,,兩只子鵝,。雞仔合一升一只,子鵝合二升一只,,總合一斗,,都是比老叔與勞家給算的“友情價?!?p> 柳全一共糶出了平平一斗新脫殼的小麥,,又饒給人家三升麥麩。
這麥麩算得這個年月的上好飼料,,養(yǎng)雞鴨養(yǎng)小鵝皆用得上的,。
是以柳家這一石新麥挑出來,整整十斗,,剛舂好將近七斗麥三斗麩,,摸著還溫溫熱呢,轉眼就只剩下六斗不到的麥子,,與兩斗多一點的麥麩,。
不過糧食當錢花了,柳奕也挺開心的,。雞仔鵝仔都是比著有公有母的抓來,,四只小母雞養(yǎng)大了能下蛋,兩只小公雞往后還得被委以重任,。
鵝,,在她滿這里,養(yǎng)它的人沒有養(yǎng)鴨的多,,可也是稀罕的肉類,。
且這東西,聽聞得滿能看家護院的,。一只老鵝,,堪比條老狗,不僅嗓音洪亮,,又兼性情兇猛,,一個不好還會咬人,厲害著耶,。
再三婉拒了比家與勞家相留吃后晌飯的好意,,柳全父女二人才告辭了出來。
想想兩件大事皆已辦成,,柳全整個兒輕松下來,,挑著擔子還挺得勁。
看看女兒,,“恁還逛逛也不,?”他朝腰間按了一下,,夾藏在褲腰帶內里有一只小小的布質荷囊,也就是荷包——里頭是三枚錢幣,。
雖出門時候柳全也不想帶上,,芳娘卻說,窮家富路,,若有甚想買的,,就買一點。
能叫他們上心費力的事情,,唯吃與喝,,那有甚要買則?便連他們最早時候打算添置的缸甕,,現也不準備買了,。
柳奕其實也很乏累,今天一日走得路多,,不比在地里干活輕快,。
他們又得從村里穿過,朝回走,。
柳奕看見一個賣籃筐小木器的,,才發(fā)現也有帶腿兒的俎案賣。
她家的兩個墩子甚厚重,,柳奕又看了一眼那小菜板,,想想,這也不是甚必須品,。
她爹柳大為媳婦做飯能輕省一點,,肯定也是舍得買的,不過這東西看起來怕就不便宜罷,。
她還心心念念著給親娘添置箱籠的事情,,咱不買,先看著,。
家庭經濟基礎,,與個人欲望不相匹配,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還會是她家的主要矛盾,。
路漫漫其修遠兮,他們爺兒倆還得趕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