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課,,圖書館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圖書館剛剛建成,,顯得比別的樓要時尚別致,圖書館有吊扇,。迎考的時間里陳忠民也曾想到這里謀一個位置,,但這里人滿為患,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悻悻回到寢室或者去自己的教室,。圖書館里除了各類書籍,,還有期刊、專業(yè)期刊,、外文期刊,,這里面也有文學(xué)類、消遣類雜志與畫報,,它們是最搶手的,,有些已經(jīng)缺少了封面,但大家仍然搶著看,,很多學(xué)生都是沖著他們來閱覽室的,。這里的期刊都是當年最新的,那些歷年的學(xué)報等專業(yè)類期刊保存到專業(yè)期刊閱覽室,。一些教師也常常來這里找資料,。
重錘敲擊鐵板,,悠揚的下課鈴聲不緊不慢,在身穿黑粗布衣服,、嘴里噙著旱煙袋,、頭剃地溜光的枯瘦老頭原始的操作下從師院大門門房屋檐底下裊裊炊煙般回旋了出來。四十五分鐘的一堂課倏忽間就過去了,。
鈴聲在空中劃出鋪天蓋地曲曲折折眼花繚亂的波紋晃進了教學(xué)樓里,,以最適合的音量擊中了學(xué)生的耳膜。一群白鴿從校園上空飛過,,鴿子的哨音和校園的鈴聲互相糾纏成一曲響遏行云的天籟之音,。
鈴聲剛落,操場后邊新建教學(xué)樓二層南的外語系教室里就即使傳出了桌子凳子的碰撞之聲,,女生高跟鞋清脆響亮的踢踏聲,,男生明朗醇厚的唱歌聲,互相呼喚的叫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吵成了一片,。響聲落下之際,穿著碎花服的女生,、穿著粗衣綠衣的男生便一起從前門蓬勃而出了,。
再看看走出教室前門的大學(xué)生,卻是老的老,,少的少不成樣子,,其中有四十多歲禿了頂?shù)拇笫澹灿心樀昂诶锿讣t十幾歲的極其稚嫩的小姑娘,。
樓道里還有一個正在玩耍的滾成泥蛋的小孩,,他們睜大毛絨絨的眼睛瞅著人群尋找自己分開已久的媽媽。下課了,,孩子的媽媽終于放下書本作業(yè)本沖了出來,,孩子急忙撲向了熟悉的懷抱。為了上學(xué),,這個媽媽冒天下之大不韙離了婚,,因為大學(xué)的夢想才是她的最高追求,才是她魂牽夢繞的美麗的夢,,今天國家給了他這個機會,,她絕對不能放過,,只要能上大學(xué),,再苦再累她都能承受,什么名譽什么男人,,這些在他的大學(xué)面前,,沒有任何價值,。
秦東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大多數(shù)來自于關(guān)中農(nóng)村,其他課程都可以,,唯獨這個英語由于缺乏語言環(huán)境基礎(chǔ)最差,,大學(xué)的課程又拔得很高,老師一般都是全英文上課,,憑他們過去的水平,,根本接不上茬,一節(jié)課四十五分鐘,,沒有幾句能聽懂的話,。哎,這外國的語言也太難了,。過去生活在農(nóng)村,,何曾接觸過這饒舌的外國話!上了初中,,才知道ABCD,,,他們現(xiàn)在的水平只相當于大城市初中生的水平,,只會寫不會說,,俗稱其為啞巴英語。全英語教學(xué),,他們自然聽得云山霧罩,,他們?yōu)樽约旱拇辣慨斎桓械街薄?p> 當然,生活并非全是英語,,也有詩與遠方?,F(xiàn)在,外語系的同學(xué)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堆甩著小辯和偏分頭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暢談人生的理想,。外語系的學(xué)生確實洋氣一些。三個城里來的學(xué)生打開錄音機伴隨著音樂蹦跶起了三步四步的舞曲,,他們一邊跳著一邊哼唱:“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fēng)輕輕吹…”
就在他們輕歌曼舞的時候,,隔壁的歷史系卻好像沒有聽見鈴聲,他們?nèi)匀槐3种察o的上課狀態(tài),。
這些洋腔洋調(diào)的“假洋鬼子”正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歡快地享受著極其短暫的美好時光,,不曾想干擾了緊鄰的歷史系的課堂,歷史系后排的學(xué)生已經(jīng)聽不清楚老師的話語了?!爸ㄑ健耙宦?,歷史系教室后門裂開了一條縫,陳忠民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從縫隙當中射出兩道寒光:“哎哎哎,!喊什么喊,!人家還沒有下課,你們能不能聲音小點,?!?p> 陳忠民的呵斥聲分貝不高但極具穿透力。聽到陳忠民的指責(zé),,多數(shù)人的聲音馬上就低了八度,,影響別人學(xué)習(xí)總是不好的,他們都能認識到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
“sorry!”外語系的同學(xué)這么說,。
“騷情!”陳忠民低聲罵了一句,,不過誰也沒聽見,。
歷史系教室到現(xiàn)在仍然如此安靜,樓道里幾個外語系的女生猜測說一定是“孔老夫子”在上課,。
“這就是教授的魅力呀,。”他們嫉妒歷史系有這么好的老師,。其他專業(yè)都有叫得響的老師,,唯獨他們沒有。過去批判崇洋媚外,,誰還敢學(xué)外語,,這導(dǎo)致高校英語老師青黃不接。
孔老夫子是學(xué)生給孔方里起的外號,。作為秦東師院唯一的A級教授,,孔方里是學(xué)校重點保護的對象,學(xué)校最怕一不小心孔方里攀了高枝遠走他方,,事實上,,京城的幾個大學(xué)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但是,,經(jīng)歷了慘痛歷史經(jīng)歷的他,,早已把名利化作了虛空??追嚼镏烂澈笫堑湶皇歉?,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可再不會去闖蕩這個江湖了。
聽到幾個女生在議論孔教授,,旁邊幾個年齡大一點的外語系男生說:“是他老人家?不知道講什么呢,,我們也去聽聽吧,,反正學(xué)了沒壞處?!庇谑谴巴獾膶W(xué)生停止了閑談,。
從窗口望進去,歷史系的教室里,,孔方里站在黑板前雙手撐著課桌正在指點江山發(fā)表自己不同凡響的高論,。
孔方里身穿灰色中山裝、留著寸頭,,紫紅臉膛,,豹頭環(huán)眼。
孔方里上課沒有時間概念,,信天游,,上課下課鈴聲對他來講形同虛設(shè)。比如說這個時間,,雖然下課了,,他仍然有條不紊地講著,滿嘴的秦腔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但課下的孔教授隨意平和,,只是到了課堂上,孔方里才仿佛打了雞血一樣充滿激情,。講臺底下的五十四名學(xué)生一個個只是伸長了脖子專注凝神聽講,,眼里全是崇拜熱愛專注頓悟,女生們在認真記筆記,,男生們大多高昂著頭認真地思考回味著孔老師所講的深刻的道理,,他們惟恐一不留神漏掉哪怕一個字。
孔方里歷史課最大的特點是別人很難講清楚的道理,,他能一句話捅破那層窗戶紙,,給人一種四兩撥千斤的頓悟。
教室外,,一小孩突然放聲大哭,,小孩子的哭聲一下子破壞了良好的聽課氛圍。陳忠民一聽更加生氣了,,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時候正在上課,,側(cè)身在后門上重重地敲了兩下,,“咚咚”的敲門聲在寂靜的教室如雷炸響,這一下徹底打斷了孔方里的講課,??追嚼镆庾R到自己拖堂了,他抬頭看了看陳忠民,,然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自以為陳忠民不耐煩在提醒他,便不好意思地向同學(xué)們說了聲“對不起”便合起了教案課本,,同時心里在想,,難道陳忠民反感自己的講課?難道他以前對自己的崇拜都是裝出來的,?以前哪怕自己下課再遲,,可從來沒有人這樣做。如此想著的時候他便頹喪地撣了撣身上的粉筆沫,,卷起講桌上的講義蹣跚著走出了教室,。老了,不中用了,,是不是該退出歷史舞臺了,?
孔方里剛走到樓梯口,陳忠民卻追了過來一聲孔老師叫住了他,,他回過頭看見了陳忠民,,陳忠民一臉的視死如歸。
“咋啦,,有什么事情,?”孔方里瞪著陳忠民。
陳忠民和孔方里平日里里關(guān)系不錯,,師生之間無大小,,孔方里雖然貴為教授,但并沒有多大的架子,,他反而喜歡和這些年輕人打成一片,。臭架子,對他來講是枷鎖,。
陳忠民趕忙解釋道:“孔老師,,對不起,剛才是我敲的后門,,我是嫌外面外語系的小孩哭鬧影響聽課想提醒他們一下的,,不是沖著您老人家的?!笨追嚼锱读艘宦暼缓笳f沒事,,但心里的一塊石頭放下了,。
孔老師唯一看重的是自尊和臉面。這比什么都重要,,其他都是扯淡,。
“我找您是要送您一件禮物?!闭f著陳忠民便從的確良上衣口袋里拔出了一支掉了漆的英雄牌鋼筆,,又并攏了三塊錢買的一雙三節(jié)頭皮鞋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陳忠民的皮鞋面,,上面早已落滿了灰塵,估計幾個月都沒有擦過了,,孔方里還聞到一股子腳臭味,。陳忠民的邋遢美,這一點倒和自己差不多,。
嚴肅的陳忠民雙手恭恭敬敬地把鋼筆捧給了孔方里,。孔方里一看不同往日,,便疑惑地看了陳忠民幾眼,。平時陳忠民不是這么愛講究禮節(jié)的人,于是冷了臉睜圓了雙眼問:“無緣無故地送我禮物干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快說?!?p> 陳忠民失落中帶著一絲悲壯:“我是來向您告別的,。上周我們罷飯,又把做飯的胡師傅打得不輕,,這一件事情影響很大,,據(jù)說地方的報紙也做了報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非常生氣,,認為我們給學(xué)校抹了黑,,處理的結(jié)果是開除我們幾個帶頭鬧事的。昨天上課前校長找我談過話了,,說事情嚴重,,開除是經(jīng)過經(jīng)校委會慎重研究決定的,讓我做好思想準備,。今天這節(jié)課很可能是我的最后一課,。孔老師,,遇到您不容易,,我本來是想跟您好好學(xué)習(xí)四年的,,可是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标愔颐耖L長地出了一口氣,。
“有這事?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沒有看出來呀,,我們的陳忠民還真的有造反精神哩,天底下的人誰敢和你比呀,!您是大英雄,,在下佩服得緊!”孔方里抱拳相對,。
陳忠民惶恐不安,,趕緊說道:“孔老師,您就饒了我吧,,我是做得過激了,,這個我擔(dān)待不起。一會我就要回家了,,這是我用了快十年的鋼筆,,它伴隨我度過了一段充滿激情的大學(xué)生活,見證了我曾經(jīng)的輝煌和現(xiàn)在的挫折,,如今我要把它留給自己最敬愛的老師結(jié)束這段人生的歷程,!請您一定收下!”
孔方里聽了“哦”了一聲:“我現(xiàn)在恨不得給你兩耳光,!真沒有辦法說你,,你都不知道你干什么來了,把歷史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師您息怒,,我不是想學(xué)什么造反派!孔老師,,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質(zhì)量差不說,,前兩天天打飯的時候,我看打的菜里有沙子嘟囔了兩句,,這個打菜的胡師傅就不愿意了罵我們是‘吃屎’分子,,還說了好多難聽的話,說現(xiàn)在你們這些吃屎分子的尾巴能翹到天上,,張狂地沒領(lǐng)了,,你說這說的是人話嗎!我們氣不過就打了他,。我們錯了嗎,?”
“哎,。原來如此!”孔方里從肺里呼出了一聲呻吟“你們是不是把做飯的師傅打得住院了,?”
“是的,,當時也是群情激憤,沒有控制住情緒,?!?p> “原來是你們干的好事情,哎,!到底還是年輕呀,。”
“自己做事自己扛,。你也甭給我操心了,。回家我再努力,,老底子還在,,明年我再考一次,,說不定我還能考個更好的大學(xué)哩,。”
“那是不是還要封你一個英雄的稱號千古留名呢,!你要不叫我管你就別給我說,!”孔方里指著陳忠民:“說給我,老子就要管到底,。你先把課本給我拿上等我一會,。”陳忠民知道他要去找校長,。
陳忠民勸孔方里:“孔老師,,我看你還是不要去了。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去,。校長沒有那個覺悟饒了我們的,您求他干什么,?!?p> “就你陳忠民水平高!連校長都看不上,,你說你能看上誰,!二十好幾的人了,說話怎么沒大沒小的,。咱現(xiàn)在好歹也算一個知識分子,,說話能不能講究點,!”孔方里狠狠地瞪了陳忠民一眼。
孔方里說完話就扯開步子向校長辦公室奔去,,行政樓上第三層正中間,,校長的辦公室中門大開,孔方里端直走進去站到了辦公室中央質(zhì)問校長:“你們要開除陳忠民,?”
蔣校長一看孔教授的勢頭不對,,心里明白,趕緊站起來讓坐倒茶:“來,,孔老夫子,,先坐下喝茶消消氣。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從來不知道過來看看我,。你說說,他們帶頭鬧事罷飯打人,,學(xué)校是不是還要鼓勵他們這么做,。我們是學(xué)校,都這樣干,,你說這學(xué)校還辦不辦,。”
孔方里坐下后拿起茶杯說:“年輕人,,誰沒有點個性,。你我年輕的時候還不是同樣混蛋過?我們看人要看本質(zhì),,再說他們是孩子嘛,,年輕人有時做事難免偏激,讓人受不了,,只要認識到自己錯了,,我看給個處分就算了。你把他們開除了,,他們怎么活人,?以后到了社會上誰敢要他們。這樣做我覺得過分了,。孩子們本質(zhì)并不壞,,我建議內(nèi)部處理一下就過去了,還玩得跟真的一樣,,你說,,他們要是沒有問題送他們來這里干什么,還不是讓我們教育他們么,你說對不對,?”
“哈哈哈,,你這張嘴呀,把死人能說活了,?!笔Y校長說:“不是這回事,老孔,。他們態(tài)度頑固得很,,并沒有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你說他們,,他們的理比你還長,,嘴硬得很,死不低頭,,根本不給我們留余地留面子,。你再想想,如果這樣胡鬧,,哪和特殊時期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可不能忘記歷史呀老孔?!毙iL耐心的給這個倔犟的老頭做著思想工作,。要是把這個老怪物惹急了他給你拍屁股走人,他這個校長可絕對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