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皇帝坐于殿中央案幾前,神色凝重,。手里握著的,,正是前一日劉幼慈交給富弼的“金明十八寨”的軍牌。
富弼、文彥博拱手而立。
“文愛卿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昨日開封府在護龍河發(fā)現(xiàn)的兩具無頭尸體,而這個令牌正是從他們處搜索而得的,,臣懷疑這二人俱是金明十八寨士兵,。”
“光憑令牌還不太好說吧,?!?p> “那兩具尸體雖無頭,但是,,其衣著均是延州一帶地方軍隊的裝束,。尸體無頭,依臣之見,,因那守將李士彬有個好紋身的習慣,,其士兵太陽穴處均有一枚褐色刺青,兇手定是為了掩蓋這二人身份,,才將其頭顱割去,。”
“衣服卻未除去,,如此縝密的兇手,,不會連這個都想不到吧?”
“官家,,那二人皆衣衫襤褸,,形同乞丐,那身軍服已然失了顏色,,臣也是在軍隊多方印證,,才將其裝束與延州一帶部隊對上號,。”
“兇手何人,,是否有點眉目,?”
“官家,臣昨日細細盤問過仵作,,也親自查驗了尸身,。這二人的致命傷均在心臟,被強弩從遠處射殺,,死后才被人割去頭顱,。”
“強弩,?”
“或者說是神臂弓,不知官家是否見過,?”
官家冷冷一笑,,“文彥博,你當朕是沒見過世面的小毛孩呀,?!?p> 這神臂弓,是西夏軍隊中最負盛名的武器之一,,西夏盛產(chǎn)牦牛,,牦牛角是制弓極好的原料,制成的弓性能良好,,美觀耐用,,因此,西夏良弓久負盛名,。早些年,,那李元昊之父李德明在位時,與宋朝交好,,還贈與真宗一把絕好的神臂弓,。雖說近些年,大宋軍中也使強弩,,但是論其工藝和性能,,都遠遜于西夏神臂弓。這等兵器,,官家焉有不知道的,,難怪他氣文彥博小瞧了自己。
“是臣愚鈍,,是臣愚鈍,?!蔽膹┎┳灾f錯了話,面色一紅,,慌忙用話搪塞,。官家也不追究,做了個手勢,,示意繼續(xù),。
文彥博拱手說道,“這尸身的蹊蹺來了,,經(jīng)查驗,,這致命傷是西夏神臂弓所致,但是這割頭顱的工具,,卻是我大宋的斬馬刀,。”
“哦,?斬馬刀,?”官家聲音略微顫抖,他當然知道這斬馬刀乃是大宋軍中的步戰(zhàn)用刀,,其利可以斬馬,,因此得名斬馬刀。這同一尸身上,,竟然會有西夏和大宋兩種武器的傷口……意味著什么,,以他那聰慧的帝王之姿,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官家,,雖然不能確定這兩名兵士的死跟劉平叛國案有關(guān),但是依臣看,,此事必有內(nèi)情,,若貿(mào)然將劉家兩百余口人斬首,怕有朝一日,,案情反轉(zhuǎn),,今日之事恐不能服眾。而且,,劉家軍素來訓練有素,,現(xiàn)在朝廷也正是用兵之際,貿(mào)然行事,,亦恐后患無窮,。”文彥博瞅準時機,,從旁進言,。
見官家不曾回話,,富弼在旁附議說道:“官家,聽文大人所言,,這兵士之死,,定有隱情。所謂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切不宜聽取那黃德和片面之詞,做令忠良心寒之事啊,?!?p> 官家蹙眉,富弼與文彥博心下都明白,,能夠讓這位溫和寬厚,,喜行不于色的年輕官家大發(fā)雷霆,實屬少見,。三川口一役全軍覆沒,,無疑是對他最大的打擊,而忠良之臣劉平的叛國,,更是雪上加霜。
當時如果強行諫言,,可能適得其反,。而現(xiàn)在案情有了突破,皇帝也冷靜了數(shù)日,,再回過頭分析事由,,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也罷,,文彥博,,命你一個月內(nèi)徹查此案,在河中府設案審理,,務必將此案前因后果查的清清楚楚,,不得有誤。傳我口諭,,那劉家的禁軍,,撤了吧?!?p> “謝官家隆恩,!”
官家嘆了一口氣,擺擺手,,“為了皇家顏面,,一定要把此案辦得妥妥帖帖,,富弼,你全力協(xié)助,?!?p> “謝官家,臣定當全力以赴……”
“罷了,,別說冠冕堂皇的話了,,你們今日目的也達到了,最近朝中事務多雜,,容我靜靜,,你們下去吧?!?p> 打一開始,,官家便心知肚明,早朝之前,,這文彥博和富弼便前來覲見,,必定是與劉平叛國一事有關(guān),而經(jīng)過這十日思量,,原本的攻心怒火也慢慢消散,,心中雖有狐疑,但是卻也被理智情緒所壓制了大半,。
眼看這劉家滿門抄斬之期臨近,,官家早已傳令,圣旨未到,,誰也不得擅自做主對劉家行刑,。當然,這個決定他并未與滿朝文武商議,,就是要到最后看看,,這些個飽讀詩書,滿口仁義道德的朝中重臣會有個什么行動,,是不是會睜著眼睛看著同朝為官的劉平落得雞犬不留的下場,?
還好,文彥博和富弼算是交了一個尚屬及格的答卷,。
二人離去很久了,,趙禎依舊坐在文德殿內(nèi),他不停用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連日來的失眠令他有些許暈眩,。此時的他確實很疲憊,早先滿腔的憤怒一朝被抽離,,便只剩得疲倦了,。他也不愿意相信劉平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如果是這樣,滿朝文武,,試問有幾個還是可信之人,?
這三川口之戰(zhàn),遺留下來諸多問題都未得到解決,,這劉平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盧政,、王信,、郭遵,還有那劉平的兒子徐碩,,個個生死未卜,,堂堂天子有何顏面面對這些朝臣家屬?
黃府,。
黃德和終于明白什么叫做急火攻心,。分明事情進行得相當之順利,眼看午時三刻一到,,那劉家就滿門抄斬,,他的一塊心病也就除去了。誰曾想,,放了一個啞炮,,到了午時三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倒是那成批的禁軍都從劉家給撤了,。
這個皇上啊,,墳頭上掛屁簾——到底還是小了些,!肯定是被那幾個大臣哄得個頭暈腦脹,,就坡下驢,饒了這劉家,。
黃德和一時間有些找不到北,,到底這劉家斬還是不斬,要斬是怎么斬,,要不斬也得有個不斬的道理……他迫切地想尋找到這個道理,。
當然,黃德和也算是心想事成,,很快就有人來交給他這個“道理”了,。正在后堂郁悶之時,突然下人來報,,參政知事文彥博前來拜訪,。
文彥博,?
黃德和一陣慌亂,這個瘟神,,自打劉平案一出,,他以及他的下屬,那周邊七七八八的人要把他黃家的門檻都踏碎了,,這個家伙不是個好惹的主,,每次問東問西,好幾次都令他差點不能自圓其說,。
“給他沏壺茶,,讓他等著?!?p> 黃德和自己則換了一件體面的衣服,,才踱著方步走到廳內(nèi)。
“哎喲,,文大人,,您費心了,還親自登門,?!?p> “黃都監(jiān)哪里的話,自打您延州回來,,文某也沒好好慰問,,每次來都是因為查案,令黃都監(jiān)受了驚擾,?!?p> “哪里的話,我一習武之人,,干的也就是刀頭舔血的營生,,文大人這樣的文明辦案,怎么可能會令黃某驚擾,?!?p> 文彥博微微一笑,“文某得皇上差遣,,欲在河中府設案徹查劉平叛國一事,,明日文某便赴河中府上任,臨行之前特來黃都監(jiān)府上詢問一二,?!?p> 河中府?!
黃德和一陣心驚膽戰(zhàn),,不因別的,,倒是因為這河中是他黃德和的老家,他黃家一門家眷數(shù)百口皆在河中,,而他黃德和也是從河中發(fā)跡,,這皇上將這案子設于河中府審理,擺明了就是指向他黃德和的啊,。
表面一派祥和,,暗里風起云涌。
他黃德和什么陣勢沒有見過,,就那三川口一戰(zhàn),,延水河血戰(zhàn),他不照樣也過來了嗎,?這些文人儒子,,成天靠著筆墨功夫,打打嘴仗,,就耀武揚威,。要是他們看到那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估計個個都嚇得尿了褲子,。
設案徹查,,哼,瞧那一嘴黃毛,,什么進士及第,,什么參政知事,不過都是些紙老虎罷了,。想到此,,黃德和對文彥博頗不以為意。
“不知黃都監(jiān)可了解,,昨日我開封府在護龍河邊尋得兩具尸體,。”
“哦,?這個……黃某怎生得知,?”
“只是,,經(jīng)查驗,,這兩具尸體應該是金明十八寨的兵士,。所以,,文某才會前來向黃都監(jiān)求助一二?!?p> “哦?不是無頭尸體嗎,?從何得知是金明十八寨的兵士,?”
“嗯?黃都監(jiān)怎么知道是無頭尸體的,?文某只說是兩具尸體,,何來無頭一說?”
黃德和一愣,,“不不不,,這護龍河邊發(fā)現(xiàn)尸體也是個大事兒,昨日就聽府里下人閑言碎語地撥弄過,,說是無頭尸體,。”
文彥博當下心知肚明,,也不糾結(jié)于此,,只點頭稱是,“說起這無頭尸體,,破綻頗多,,沒有頭有沒有頭的好處,有時候有了頭,,反倒是迷惑了雙眼,。”
“哦,?”黃德和心下一驚,,“文大人怎的有這個說法?”
“那李士彬的軍隊,,太陽穴處皆有刺青,,這尸體無頭,擺明就是掩蓋其身份,。有什么身份是會在頭顱上顯現(xiàn)的,?不是牢獄中的囚徒,那恐怕就是李士彬的部下了,?!?p> “文大人此言稍有牽強,這割頭去尾的手法多了去了,,不見得就是李士彬的部下那么簡單,。而且,何須要掩蓋其身份呢,?”
“是呀,,何須要掩蓋其身份呢?”文彥博喝了一口茶,對著黃德和微微一笑,,在黃德和看來,,那笑容真是比哭還難看。
沉默半晌,,文彥博突發(fā)聲響,,“黃都監(jiān)?!?p> 黃德和心內(nèi)正忐忑,,被他這么一呼,嚇了一跳,,趕忙應聲,,“文大人!”
“能否再將當日劉大人出兵延州的來龍去脈講上一講,?!?p> 黃德和心內(nèi)不滿,但出于無奈,,便再將當日延州一戰(zhàn)的情形再度敘述了一遍,。這已經(jīng)是文彥博幾日來的第三次要求了,每一次黃德和敘述事情經(jīng)過時,,文彥博都聽得非常仔細,。
“你是說他在慶州得到了土門援助的消息,先去土門與石元孫部匯合,?”
“是,。”
“金明十八寨被李元昊打得落花流水,,那李士彬的耳朵還被剁了,?”
“是?!秉S德和非常不滿意,,這文彥博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怎么叫做“落花流水”,,這分明就是對自己人的大不敬。
“黃都監(jiān),,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番話說得有點不尊敬死者,?”
“文大人,何出此言,?”
“又是落花流水,,又是剁耳朵的,是不是非常大不敬呀,?!蔽膹┎┯趾攘艘豢诓瑁S德和發(fā)現(xiàn),,他每喝一口茶,,就會虛晃一招,給自己下套,。
“哦,,黃某不才,沒有意會到其中的大不敬,?!?p> “其實,文某這番話都是取自黃都監(jiān)之口,,您可能沒有在意,,但是每次敘述此事,黃都監(jiān)的用語都如此,?!?p> 黃德和心下一驚,他確實沒有留意過自己的語氣,,有時候講得高興了,,什么話說不出來,這個文彥博,,酸腐文人,,凈是逮住自己的小辮子大做文章。
“黃都監(jiān),,你說劉平投降,,并叫其子去談判,可是,?”
“是,。”
“那各部將領(lǐng)至今何在,?為何就您歸來,?”
“隊伍被沖散了,西夏輕騎實在太過兇猛,,當時天色也暗了下來,,還有點飄小雪,一時間我軍指揮混亂,,各部也失了聯(lián)系,?!?p> “嗯,當時劉平就下令投降,?”
“是,。”
“各部都失了聯(lián)系,,劉平如何下令投降,?”
“這……文大人,您這話的意思就是不相信黃某了,?劉平當時是下令投降,,即便各部被沖散,其他將領(lǐng)我也沒有聯(lián)絡上,。但是那劉平當日行動,,我部緊隨在其后,所以看得是清清楚楚,,他帶兵后退,,從旁道往甘泉方向逃走,我也是看得明明白白,。主將逃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大人,,你們這些文人,,朝中為官,享受著這大好的承平市井,,哪知我們上陣殺敵的苦楚,,我確實無法一一細節(jié)道來,隨時都可能殞命的情況下,,你能兼顧多少細節(jié),?”
黃德和一番說辭可謂是震耳發(fā)聵,在他看來,,這文彥博對自己是早有懷疑,,但是好在他沒有什么證據(jù),頂多也就是個推測,,這個時候,,無需跟他多言,慷慨陳詞,,打發(fā)掉他,,再從長計議為上策。
“黃都監(jiān)切莫心急,,文某只是例行公事對當日之事加以詢問,,還請黃都監(jiān)海涵,。”
黃德和一臉怒氣,,“文大人,,你幾次三番前來詢問黃某,黃某每次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看,,您這不像是查劉平,,倒是像在查我?!?p> “黃都監(jiān)過慮了,。這查誰,不查誰,,皆由我這當差之人定度,,我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勸黃都監(jiān)還是不要妄自揣測為妙,?!?p> 黃德和聽聞文彥博此言,顯然是話中帶刺,,扎他心尖兒都疼,。一時間沒控制住怒火,一拍案幾:“戰(zhàn)場歸來,,這幾日也不堪騷擾,,老陳,送客,?!?p> 文彥博見黃德和此狀,便站起身來,,“黃都監(jiān)不必客套,,文某這就告辭?!?p> 待走到廳門,,文彥博突然轉(zhuǎn)身,直視黃德和,,面無表情地留下一言:“黃都監(jiān),,即是戰(zhàn)場殺敵細節(jié)無法一一道來,為何您每次描述的戰(zhàn)場情形以及劉家父子的投降表現(xiàn),,均無所出入,,甚至連一個表情,,一個嘆息都一模一樣呢?”
果然不出文彥博所料,,今日圣上赦了劉平一家死罪,,還召回了禁軍,這黃德和肯定是一肚子的悶火,。這個時候去戳他一戳,,他或許會沉不住氣,生出許多破綻,。
其實,,連日來,這黃德和的表現(xiàn)尚好,,有問有答,,對答如流。
不過,,也就是這對答如流,,令文彥博生出些許的疑竇,試問尋常人的思維習慣,,在多次敘述事件時,,難免會有出入,也難免會添油加醋,,但是這個黃德和的描述實在太過精準,,而且每一次的回話皆與朝堂之上的敘述別無二致。
憑他一介武夫,,如此縝密思維,,如此流利的口才,實在有悖常倫,。
本來,,劉平一家斬首,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誰曾想會橫生枝節(jié),。想必那黃德和對兩個金明寨的兵士之死很是惱火呢。
想到金明寨兵士,,文彥博不由地想到那神臂弓,,如果這兩位兵士的死與西夏有關(guān),那說明這不僅僅是劉平投敵叛國的事情了,,還有人里應外合,,現(xiàn)在朝中依舊有西夏奸細。
文彥博沿著南城墻的蔡河一路往前,再向北走個幾百米,,便是發(fā)現(xiàn)兩名兵士尸體的地方,。這里已臨城墻,再過去就是外城,,這兩名兵士如若不是依約前來,,是斷斷不會在此地停留。如果說有西夏探子遠程使用弓弩射殺,,那么,,這個南城墻的城垛子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雖說每日這城垛子都有人打掃,,但是只要過了時辰,,這里便沒有人了。
文彥博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兩位兵士約了某個重要人物在此見面,,剛到此地,,便有西夏探子躲藏于城垛之上,,暗地里將兩個人射殺,。不一會兒,得到情報的朝中奸細及其同黨前來此地,,用斬馬刀將這二人的頭顱割去,,也拿走了他們身上證明其身份的東西——只是,其中一位兵士在匆忙之中,,將自己的軍牌留在了客棧,!
正思忖著,冷不丁一枚冷箭自南墻城垛飛馳而來,,正臨文彥博眉心,,一瞬間他肝膽俱裂,心下雪亮,,有人想要了自己的命,!
欲知文寬夫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