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

　　劉平已是一頭白發(fā),，腿傷令他行動不便,。這番將牛棚,，四面透風(fēng),。前陣子他舊疾復(fù)發(fā),，新傷又崩裂開來,，半個身子都麻木僵直,。那李元昊又遣人過來勸降，雖說是鎩羽而歸,，但是也算是大度,，將被俘的劉家從將劉文堅從別處調(diào)來，二人相互有個照應(yīng),。

　　劉平想到自己半生戎馬倥傯,，此刻俘虜?shù)氖苋柘聢鏊麅?nèi)心里是早有準(zhǔn)備。這武將從來都是刀頭舔血,，一個閃失便落入萬丈深淵,。戰(zhàn)死沙場那是命好，如被俘虜,，受辱受屈那都是必經(jīng)的痛苦,。雖身上創(chuàng)痛難當(dāng)，但是心下卻甚是安然,。

　　每每與文堅說起三川口一戰(zhàn)，都極度失悔,，太剛愎自用,，指揮失當(dāng)。每日閉眼,，都是義子徐碩的臉,，這孩子是戰(zhàn)場殺敵的好苗子，心思縝密,，有勇有謀,，比自己那親生的兒子劉景文多了幾分桀驁與豪氣。

　　“文堅，老夫害了你們,，你不怪劉平吧,？”

　　“將軍何處此言？文堅自小追隨您左右,，幸得庇佑,。歷來武將沙場征戰(zhàn)，都是報以必死決心,，能活著回去那是幸運,，犧牲或者被俘，那都是常事,。將軍何須掛懷,。”

　　“倘若我多幾分謹(jǐn)慎,，不是求勝心切,，或許將士們都不必送命?！眲⑵教稍诓蒌佒?，眼眶含淚，不由地吟起當(dāng)年李太白的一首《關(guān)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xì)w多苦顏,。

　　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

　　徐碩那孩兒大約已成了那西夏大軍的刀下亡魂了吧,，想到這里,，劉平就有一種椎心之痛。

　　正傷感之間,，忽聽得外面呼聲大作,，“走水了！走水了,！”

　　劉文堅一貓腰,，敏捷得從窗戶往外一看,，只見火星四濺，火苗亂串,，好像是幾個糧倉同時失火,，但見那些番兵個個著了慌一般，陣腳全亂,。好好的怎么會走水,？劉文堅心下狐疑。剛想跟劉平細(xì)說此事,，忽的聽見門外一陣騷動,，猛地柴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番兵裝束的年輕人闖了進(jìn)來,。

　　“爹,！”

　　劉平跟劉文堅都聽得心下一驚，但見那年輕人朗目疏眉,，豐神俊逸,，雖是一身西夏番兵穿著，往那臉面上看,，不是徐碩,，又是哪個？

　　劉平自草席上兀自坐起,，不由地眼中淚水滾落出來,。

　　“碩兒！”

　　“少將軍,！”劉文堅也失聲叫了出來,。

　　“爹，文堅哥哥,，你們受苦了,，碩兒今天就是來救你們回大宋的?！?p>　　“那火……是你放的,？”劉文堅不由地追問。

　　徐碩疏朗一笑,，“差不多吧,。”

　　他走近劉平,，看到牛棚內(nèi)的環(huán)境，不由地心內(nèi)一疼,，“我們走吧,！”

　　那劉平一把抓住徐碩，“碩兒，你帶著文堅去吧,，爹走不了了,。”

　　徐碩望著劉平,，發(fā)現(xiàn)這旬月之間,，爹的頭發(fā)胡子已然全白了，原本只有一道傷疤的臉上已經(jīng)又添了幾道疤痕,。

　　“我今天背也要把你背走,。”

　　劉平搖搖頭,，“碩兒,，無須執(zhí)著，我重傷在身,，你即便今日將我背走,，也不見得能走出這鳴沙川，即便你走得出這鳴沙川,，也不見得能出這大夏國,。碩兒，今日得見,，知道我兒尚還活于世間,，為父就心滿意足了?！?p>　　“爹,，我來此目的就是為了接你回去，既然見到了你,，怎會一走了之,？”

　　劉平搖了搖頭，“以我孱弱之軀,，無法抵抗外面西番強兵,，若你二人離開，還尚有突圍的希望,。碩兒,，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你也聽爹一言,，我劉平一生行軍打仗,，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戰(zhàn)敗被俘的結(jié)果也是作為軍人應(yīng)該設(shè)想到的結(jié)局,。爹這輩子,，二十多年戎馬生涯中,，在很多個夜晚，都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夢,，金戈鐵馬最后不過就是一柸黃沙,，這草席陋室，我又何嘗沒有料想到這樣的終局呢,？你也不必執(zhí)著,，想你我武將，不過是將生命提早交付于國家,，交付于朝廷,，交付于百姓，此后的每個流光片羽都是我們借來的生命片段而已,。碩兒,，爹在此處很安寧，你不必?fù)?dān)心,。你回了大宋,，定當(dāng)好好報效朝廷，盡心侍奉你母親,，雖說她不是你親生的娘,，但是這些年也是將你照顧的無微不至，望你感之念之,?！?p>　　劉平說著，拉過劉文堅的手,，“文堅,，這里請你給我劉家做個見證。小女幼慈,，自小與碩兒青梅竹馬,，固然任性嬌縱了些，但也是聰慧伶俐的女兒家,，今日,，我就將幼慈托付于他?！?p>　　劉文堅連連點頭,，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如鯁在喉,。

　　劉平又轉(zhuǎn)向徐碩,，哽咽道：“幼弟景文、博文,，都需你多加照應(yīng),。碩兒,，你上有國，下有家,，家國責(zé)任，任重而道遠(yuǎn),。碩兒,，今日爹能見你一面，說了許久多天來想對你說的話,，已經(jīng)是心滿意足,。”

　　“爹,！”徐碩聽聞此言,，已是淚流滿面。

　　“碩兒,，時間不多了,，你和文堅趕緊走，爹真的是走不動了,，只是希望在這草塌之上安眠一宿,。”說罷,，劉平便將身躺下,，閉上了眼睛。

　　徐碩對著榻上劉平跪拜了三次,，毅然起身,，與劉文堅一道破門而出。

　　牛棚之外,，則是一片火海,。看來宋啟瑜一干人等是順利得手,，徐碩領(lǐng)著劉文堅,，一路從一旁的岔路往前走，這條道是野利仁榮特地加繪的,，為的就是徐碩救人之后,，減少與西夏軍隊碰面的機(jī)會，這岔口通向幾個小的糧倉,，幾乎無人把守,，直至御倉的邊門。

　　現(xiàn)下這瑞豐倉等幾個大倉著火,，西夏軍隊都急急忙忙匯集起來救火,，這條岔道口就更加疏忽了,。

　　“你們不去救火，在這里干什么,？”

　　本以為岔口無人,，未曾想，剛跑到半道上,，被人攔路喝住,。徐碩與劉文堅面面相覷。

　　“說你們呢,。轉(zhuǎn)過身來,。”

　　徐碩與劉文堅四目相接,，彼此心下明了,。

　　“我們……”徐碩轉(zhuǎn)過身子，一名番軍將領(lǐng)走了過來,，他正琢磨著怎么應(yīng)付這個家伙,。

　　“什么我們你們，著火了,，趕緊去救火,。”

　　“我們尿急,?！毙齑T情急之下順口胡謅。

　　“尿急,，正好去火場撒泡尿,。想偷懶，別跟我來這套,?！蹦欠瑢⑼白吡艘徊健?p>　　劉文堅依舊背對著他,，聽那番將腳步越來越近,，猛地一個回身，一拳正中番將面門,，徐碩絲毫不敢怠慢,，一劍補上，生生將那番將當(dāng)胸戳出一個血窟窿,。

　　“走,！”

　　二人拔腿欲走，不想那番將尚存一口氣，忽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徐碩心下一驚,，回補一劍,，那番將徹底涼了。

　　但為時已晚,，只見一隊番兵自路口沖將進(jìn)來,，徐碩跟劉文堅相視一眼，“文堅哥哥,，這幫家伙平時沒少折辱你吧，你報仇的時機(jī)來了,?！?p>　　“正好送上門來，讓我過過癮,?！?p>　　那劉文堅本是孤兒，為了活命,，十三歲時就入了軍營,，為的就是混口飯吃。結(jié)果沙場之上,，差點被遼兵戳了個透心涼,，虧得有劉平出手相救。劉平見他年幼,，又一身伶仃,，便帶回劉府，親自調(diào)教,，一晃十二年過去,，劉家小將也長出了一番人才，追隨劉平左右,。

　　現(xiàn)如今劉平一番語重心長,，言語間劉文堅也聽出其意，便一心一意追隨少將軍,，這徐碩雖說是劉家義子,，但論其家中地位，卻比那劉平愛子劉景文還高出許多,。劉文堅便也生出與徐碩同生死,，共患難的心，為的也是來日在劉家能站穩(wěn)腳跟,。

　　劉文堅自地上拾起那番將的戰(zhàn)斧,，沖著那迎面而來的番兵,，就是一通亂砍，這一砍不打緊,，徐碩一旁看得分明,，瞬間便倒下了四五個，好一個砍瓜切菜的功夫,。雖說自幼與文堅相熟,，但是徐碩始終看不明白這位兄長的功夫章法，總是一陣刀光劍影,，鬼斧神工,，瞬間敵人能倒下一大片，但是其力量卻易衰竭,，難怪義父常說,，“文堅勇猛，卻不善用腦,，戰(zhàn)場之上,，極易陷入對方的彀中?！?p>　　不過,，這份勇猛，在這火場之中,，卻是恰逢其會,。

　　劉文堅打了頭陣，三兩斧子便砍了沖鋒在前的幾名番兵,，那陣勢倒是令后面的兵士頗為膽怯,，遲遲不敢再沖鋒在前。徐碩與劉文堅且打且進(jìn),，慢慢往岔口盡頭的御倉旁門方向靠攏,。

　　酣戰(zhàn)之間，忽聞?wù)坊饎菡?，一陣廝殺之聲,，番兵呼聲正緊，徐碩“嗡”地一下頭大,，難不成是番兵還相互接應(yīng),，在這個路口堵截我倆，如果兩路兵馬一起殺到,，倒真的成了甕中之鱉,。

　　正進(jìn)退兩難之間，徐碩赫然看到與那群番兵激戰(zhàn)之人，身形類似宋啟瑜,，而跟隨其后的便是那大嗓門的于豹,，他不由地心下一松，“哥哥,！”

　　“徐兄弟,，別來無恙啊,！”

　　聽到宋啟瑜的聲音,，徐碩不由放聲大笑，“看來這回是你我共同進(jìn)退殺敵了,?！?p>　　在另外幾處岔口，宋啟瑜的部將均順利匯集,，一時間,，整個糧倉境地一片廝殺之聲，被燒死,、砍死的番兵數(shù)以百計。

　　徐碩和劉文堅并那宋啟瑜的騎兵小分隊在倉口取了馬匹,，縱馬狂奔,，將那片火海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冬季的深夜里。

　　天已破曉,，兩邊農(nóng)舍幾聲雞啼,。

　　一隊疲于奔命的人馬此時此刻才有了一絲人間煙火的真實感覺。

　　又行了約一個時辰,，鳴沙川城門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

　　徐碩情知分離的時刻已到，便勒了韁繩,，放慢了馬兒的步伐,。側(cè)身望了一眼宋啟瑜?！案绺绠?dāng)下作何打算,？”

　　“我等要回渭州復(fù)命，徐兄弟你們有何打算,？要不跟我一同去渭州投奔許將軍,，大家陣前殺敵，豈不快哉,？”

　　徐碩拱手道：“多謝哥哥好意,，我與文堅哥哥還要回京復(fù)命，只得就此別過了?！?p>　　那宋啟瑜豪放一笑,，“那就不勉強徐兄弟了，這次火燒御倉多虧了徐兄弟相助,，大恩不言謝,，我們后會有期?！?p>　　身后眾將士皆做拱手禮道,，“后會有期?！?p>　　不知二人能否順利脫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