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
興慶府北郊,,海寶塔寺。
佛祖釋迦牟尼生日,,浴佛齋會。
孟春天氣,,興慶府郊外,,觸目皆綠,水澤四處,,大有塞上江南之景,。因邊疆戰(zhàn)事,,此次浴佛大典,元昊只攜了數(shù)十近臣及后宮家眷,,著了海寶塔寺眾僧做了道場,講經(jīng)說法,。
元昊衣白窄衫,,氈冠紅里,身披黃色錦袍,,日月圖騰交相輝映,,頂后垂紅結(jié)綬,腰間圍金蹀躞,。身邊皇后野利氏外穿錦白交領(lǐng)褙子,,內(nèi)里是紅色百褶裙,身披繡著百鳥朝鳳的黃色錦袍,,頭梳桃尖形發(fā)髻,,高戴“金起云冠”,好一個“茜草染衣光如霞”,,光看那衣著便有林下風(fēng)氣,,往臉面上瞧,雖是蠻夷女子,,絲毫不遜于中原,,但見她儀表端莊,鳳目丹唇,,形容舉止之間自有一種威嚴,。
寺內(nèi)住持引帝后及臣子后宮進入大雄寶殿,大雄寶殿為寺內(nèi)主殿,,殿內(nèi)供奉釋迦牟尼三身佛,,端座蓮臺,兩側(cè)是十八羅漢,。殿內(nèi)以盆坐銅佛,,浸以糖水,覆以花亭,。香湯盆內(nèi),,安二小杓。那盆內(nèi)香湯即為佛水,,是藥草煮煉而成,,有甘草、百香草,、黑豆等,,先是帝后二人用小杓舀水淋佛,,即飲之。及后是后宮家眷,,最后眾臣子,。待浴佛事畢,住持口中念念有詞云:“佛誕令辰,,海寶塔寺住持凈明虔爇寶香,,供養(yǎng)本師釋迦如來大和尚,上酬慈蔭,。所冀法界眾生,,念念諸佛出現(xiàn)于世?!奔昂?,住持凈明又引數(shù)百僧眾反復(fù)吟唱浴佛偈,那浴佛偈經(jīng)得眾僧吟唱出來,,別有一番寧靜悠遠之感,,聽得眾人心下一片安詳。
元昊與野利氏一并跟隨眾僧吟詠浴佛偈,,正當吟至“我今灌沐諸如來,,凈智莊嚴功德海;五濁眾生離塵垢,,同證如來凈法身”,,元昊心內(nèi)一懼,竟然有攝人心魄之感,。他暗自驚道,,這是如何?難不成平時殺戮太多,,佛祖責(zé)怪,?于是,端正姿態(tài),,繼續(xù)吟詠……但那心魄之懼越來越烈,,竟是到了喘不過起來的地步,饒是那元昊錚錚鐵骨,,也扛不住這錐心之痛,。不由得“哇”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只見那血呈黑紫色,,元昊胸中一疼,眼前一黑,當即倒地不省人事,。
見大王倒地,,先是身邊皇后野利氏一聲驚呼,及后眾人一擁而上,,一時間亂作一團,。那海寶塔寺住持明凈法師乃高僧,深入經(jīng)藏,,精勤不輟,,且精通醫(yī)理。見此狀,,明凈法師急忙喝止眾人,附身上前觀元昊其狀,,又抬其手腕,,在脈搏上一搭。
“法師,,大王這到底是怎么了,?”野利氏按捺不住焦慮,不住問詢,。
“娘娘休要驚慌,。”法師遣其左右護法僧人取了那佛水,,法師拿出銀針在水中一試,,并無異樣,他長長舒出一口氣,,喚了僧人拿了干凈勺子,,取了佛水給元昊灌下,只見那元昊昏迷之中被強行灌下佛水,,又嘔出幾口黑紫色的污血,,法師面色漸漸明朗,“大王無礙,,趕緊帶他去后堂靜臥,,約兩個時辰能轉(zhuǎn)醒?!?p> “敢問法師,,大王這到底是怎么了?”張元向法師深鞠一躬,,畢恭畢敬道,。
“國師稍安勿躁,還請后堂言語,?!碑斚路◣熝艘袄屎?、國師張元以及皇子寧令哥后院詳談,那野利皇后因心下不安,,念及野利南鳶兄妹二人畢竟身懷絕技,,武藝高強,叫上也能護其左右,。
一行人到海寶塔寺后院住持禪房,,甫一進屋那明凈法師便一臉凝重,“稟娘娘,,老衲觀大王脈象,,系中蟲毒。我方才疑心有人佛水中下毒,,但是觀眾人飲之皆無事,,我又使銀針試之,佛水無毒,。這恰好救了大王一命,。”
“法師何出此言,?”野利氏一臉疑惑,。
“這佛水系甘草、黑豆,、百香草熬制而成,,甘草黑豆湯有解百毒之功效,大王所中蟲毒,,經(jīng)這甘草黑豆湯調(diào)和,,毒血都已經(jīng)吐出,體內(nèi)劇毒已解大半,。待我再開幾味藥方,,調(diào)和脾胃,不日即可痊愈,。娘娘不必太過擔(dān)心,。”
“但是,,這是何人下毒,,毒又下于何處?”張元眉頭深鎖,,想不到這戒備森嚴的禪院竟然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而且下毒人直指大王,異常兇險。
明凈法師頭微微一搖,,“何人下毒老衲確實不敢妄言,,但是,觀大王癥狀,,我懷疑大王被一種叫做火熾蟻的蟲子咬過,。”法師說著將元昊手臂處的袖子掀開,,只見近手腕處有灼傷的痕跡,。密密麻麻起了幾層水泡,概是那甘草黑豆湯的關(guān)系,,這些水泡都有干癟的趨勢,。
“火燒的?”野利皇后倒吸一口涼氣,。
“不,,這傷口看似火燒,實則為火熾蟻的咬痕,。這火熾蟻是我大夏鄉(xiāng)村農(nóng)忙時常見的有毒昆蟲,含劇毒,。但是毒性發(fā)作并不快,,被其咬傷,傷口就這樣呈灼傷狀,,被咬的人感覺也是火燒火燎,,很像是被火燒過,一兩個時辰之后,,傷口處會起密密麻麻的的水泡,。這些水泡內(nèi)都含劇毒,如果不及時解毒,,被咬的人有性命之虞,。大王之所以能夠持續(xù)那么久沒有毒發(fā)身亡,概因為他禮佛時喝了佛水,,解了部分毒性,,延緩了中毒的時間?!?p> “大夏鄉(xiāng)村,?這么說,這些火熾蟻很有可能是我大夏內(nèi)部的人放出來的,?”野利南鳶蹙眉道,。
“什么人放出來的,老衲具體不知。對這下毒之人也不能妄自揣測,?!?p> “法師,這火熾蟻的毒性好解嗎,?”
“屬于尋常蟲毒,,并不難解。用這甘草黑豆湯即可清除體內(nèi)毒素,?!?p> 野利北笙點點頭,對著哥哥說道,,“哥哥莫急,,妹子直覺這下毒之人應(yīng)該就是大夏周邊的農(nóng)人。所用之毒,,都系農(nóng)人能夠直接獲取的毒,,剛剛法師也說,火熾蟻系農(nóng)忙時常見的蟲子,;而且這蟲毒并未有特別難解之處,,想想這些農(nóng)人也不太可能接觸到更為復(fù)雜的毒藥,所謂靠山吃山,,他們也就是靠這個環(huán)境獲取最基本的毒藥來害人,。”
張元雖痛恨野利北笙,,倒是贊同她的觀點,,不住點頭。此時,,有侍衛(wèi)敲門而入,,在張元耳邊竊竊私語,張元面色陰陽不定,,待侍衛(wèi)離開,,張元舒了一口氣說道:“野利大小姐言之有理,而且這幫農(nóng)人應(yīng)該還會再來,?!?p> “哦?”眾人都望向張元,,神情緊張,。
“探子剛剛來報,在我夏宋邊境幾個城市,,均有張貼榜文,,‘有得元昊首級者,,賞錢500萬貫!黨項人獻元昊首級者,,賞銀加倍,。’看來這邊境的宋兵又出了新花樣啊,。對方想借我們內(nèi)部人之手,,對大王不利。真是可笑,,區(qū)區(qū)農(nóng)人,,怎可能謀取大王首級?”
“現(xiàn)在毒是下了,,他們還沒有獲取首級,,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就來個將計就計,?!币袄斌峡粗绺缯0驼0脱劬Γ案绺?,這個全靠你了,。”
海寶塔寺外,。
雖地處偏僻,,但受了寺廟香火旺盛的影響,浴佛節(jié),,這周邊方圓幾十里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路上大小寺廟皆有浴佛活動,,這皇帝在大寺廟禮佛,,這百姓便在小寺廟學(xué)樣,好不熱鬧,。
北郊一路,,皆有售賣佛水、烏飯等小販,,雖西夏地處塞外,,但熙來攘往,絲毫不遜于那汴京城市,。
突如其來一隊官兵,,令街道兩盤商販好不驚慌,眾人忙詢問何事,,皆言不知,。
在角落里有一對男女,,神色頗為緊張。
“哥哥,,你瞧這隊官兵來得蹊蹺,,也不像是有所準備,莫不是海寶塔寺有什么風(fēng)聲,?”那番裝女子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臂,,手指不住發(fā)抖。
男子對著她點點頭,,面色有些潮紅,,“走,跟上,?!?p> 說著便牽著女子的手,跟在那隊官兵后面,。果然,,這隊人馬往海寶塔寺前行,皆神色凝重,。
到了門口,,部隊并未急著進寺,而是團團圍在寺廟周圍,。
兄妹二人觀那海寶塔寺,,端地好大的一座寺廟,站在門外便看到鎮(zhèn)寺之寶——海寶塔,,重重疊疊地矗立在中央,,露出寶塔的上半截部分。
今日皇帝皇后并一眾大臣來此浴佛,,寺廟里原本裝飾一新,,此時兄妹二人往里探頭,卻發(fā)現(xiàn)這寺廟早上的紅黃裝飾都撤了下來,,一派樸素景象,。二人面面相覷,心下狐疑,。
“軍爺,,這寺廟里出了什么事兒?”那女子尋了一個機會,,悄悄向隊伍外圍的一位兵士詢問道,。
“我哪里知道什么事兒,突然把我們都招了過來,?!蹦潜坎荒蜔┑卣f到,。
“今日不是聽說大王和皇后娘娘在此禮佛么?你們也來伺候,?”
“伺候什么,?都鬧出人命……”
“說什么說,閉嘴,?!蹦敲颗赃叺耐楹莺莶辶艘痪渥欤驍嗨脑?。
“人命,?哪個的人命?勞師動眾的,?”
兵士不再搭話,,不一會兒功夫,這隊人馬烏泱泱都進了海寶塔寺,。
那對兄妹相互看了一眼,,對視著點點頭。
是夜,。
海寶塔寺墻頭赫然出現(xiàn)兩個黑色身影,,先是圍墻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寺內(nèi)并無重兵把守,,那二人躍過墻頭,,貓腰前行,在寺內(nèi)拐了幾個彎,,終到了后院,。
但見后院皆染白色燈籠,一派凄清景象,。那二人對視一眼,,眼神中稍露喜色。但是,,李元昊到底在哪個禪房,?二人心內(nèi)疑惑,,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一時間便在院子中央茫然失措。
正狐疑間,,只見后院入口處娉娉婷婷走來兩位侍女,,手中捧著食盒,往禪房深處的一條小徑走,,二人將心一橫,,緊緊跟著兩位侍女往里走,,侍女拐了幾個彎,捧了食盒來到另一僻靜禪院,,院內(nèi)僅一扇門,,侍女推門進入,二人只見屋內(nèi)影影綽綽,。
黑影蹲于窗下,,不一會兒侍女送了食盒便退了出來,二人捅破窗紙,,只見屋內(nèi)裝飾相當古樸,,一床一柜一幾,并無多余家具,。屋內(nèi)一女子守在床邊,,床上躺著一人,看那身形,,頗有大王模樣,。
不經(jīng)意間,那女子抬頭,,黑影心下一驚,,慌忙縮頭。但也看得分明,,那女子眉心一點紅痣,,好不俏麗。瞧那通身的氣派,,雖然素凈衣著,,但是外套上的繡花,一看就是皇家的配備,。想必這就是盛傳的野利氏皇后,,除了她哪里還能找出如此絕佳的面孔來。這野利皇后倒也大膽,,竟然沒有隨從把守,,獨自一人在此屋內(nèi),那床上之人想必就是李元昊了,,看來這李元昊真的是兇多吉少,,否則,哪有皇后把持在此的,?
那二人已然認定屋內(nèi)的絕色女子便是野利皇后,,那之后的一切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二人有心欺那野利皇后不會武功,,大著膽子一把將窗戶推開,,一個縱身跳入屋內(nèi),。黑衣人之一亮出刀斧,不等那“野利皇后”叫喊,,劈頭蓋臉便砍了下去,。二人原本以為“野利皇后”的血會濺自己一身,卻未曾想到“野利皇后”一個轉(zhuǎn)身,,閃到他們后面,。待二人回過神來,一根長鞭已然卷入二人腰間,,那女子手腕輕輕一掀,,看似輕松,卻力拔千鈞,,竟然將兩個人一并摔倒在地,。
待二人探身將起之時,一柄寒劍已橫在頸項之間,。
定睛一看,,這拔出寒劍的竟然是床上的“李元昊”。
那“李元昊”與“野利皇后”對視一笑,,“你們也不冤枉,,已經(jīng)是今晚上鉤的第三撥了?!蹦抢钤桓缴韺⒑谝氯嗣嬲殖断?,并且在其身上一陣亂摸,摸出一張告示,,告示上的內(nèi)容正是白天侍衛(wèi)交給國師張元的榜文內(nèi)容,。
“要取大王的首級,就你們這三腳貓功夫,,真是蚍蜉撼大樹,。”那眉心一點紅痣的女子巧笑倩兮,,隱約露出兩個小梨渦,,黑衣人之一的男子看得竟然有些心旌搖晃。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那黑衣男子尚還嘴硬,。
“哥哥,,他說要殺要剮都聽我們的,?!?p> “那好,,我今天就活剮了你。這位姑娘嘛,,哎喲,,是姑娘還是姨娘,我也看不出來了,。粗是粗了點,,拉去軍營……”
“哥哥,你又不正經(jīng)了,?!蹦桥右欢迥_,臉紅了,。
“拉去軍營當燒火婆子,,妹子你想到哪里去了?!?p> 那黑衣二人心下一陣緊張,,“殺人不過頭點地,今我兄妹二人落入你們魔掌,,也早有準備……”
說時遲,,那時快。
野利南鳶扔下寒劍,,猛然出手,,一手捏住一人面頰,竟然生生將二人口中毒牙捏斷,,然后手指一掰,,將毒牙生生摳了出來。
“就防著你們這一手,?!闭f著他收回雙手,喚了左右侍衛(wèi),,將這二人拿了,。
西院禪房內(nèi),元昊與張元,。
顯然一場中毒風(fēng)波之后,,這元昊體力尚未恢復(fù),唇齒,、面頰尚有余毒未清的烏青之色,,說話綿軟無力,但不怒自威的氣場依舊不減。
“大王,,剛剛侍衛(wèi)來報,,野利兄妹二人今晚已經(jīng)抓了第三撥要取您首級的人了?!?p> “正所謂‘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500萬貫,,黨項人加倍,,如此大的誘惑自然有人鋌而走險,更何況,,我病危風(fēng)聲已然發(fā)布出去,,取我項上人頭難度大大減小,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宋人向來喜用誘降賞格這一套,,真是小看了我黨項族人?!睆堅谂砸а狼旋X,。
“邊境之地歷來受戰(zhàn)爭侵擾,百姓不堪其害,,民不聊生,,橫豎活得不舒坦,還不如鋌而走險,,得手便是一勞永逸,;不得手不過丟了性命,你道這些人在意什么,,他們既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什么都置之度外了?!痹粐@了一口氣,,“妄自我被族人稱為大王,稱為英雄,,我族人卻要以取我首級來換得這一世的榮華富貴,,張元,我這心內(nèi)慚愧啊,?!?p> 聽得元昊此言,張元心下一酸,“大王,,您這是為了我大夏基業(yè),,當下的貧苦也是為了日后的安居樂業(yè)啊。今日他們前來取您首級,,那是一時糊涂;若非有您,,他們便是宋人口中的番人,,為奴為婢,何來今日之自由,?”
元昊搖搖頭,,“國師休要安慰于我,傳我命令,,凡今日獲罪者,,皆不累及家人,留全尸葬之,?!?p> “大王圣明?!?p> “另外,,傳令下去,明日起在邊境眾城內(nèi)一律張貼,,‘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业挂纯?,這個屁股剛剛做到陜西經(jīng)略安撫使位置上的老家伙有什么能耐?!?p> “兩貫,?這……”張元聽得夏竦的“身價”,話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今日探子來報,,趙禎在涇源、鄜延都布下精兵強陣,,要大干一場,。那劉平之子徐碩,任劉平舊職,,目前在金明寨,。鄜延路主使是范仲淹,涇源路,則是你最忌憚的韓琦,?!?p> 韓琦?,!
張元的笑聲戛然而止,,就好似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嚨的鴨子。
不知夏竦這誘降賞格是否奏效,,且看下回分解,。